查看原文
其他

穆旦:我是一个老人,我默默地守着昏乱的黑夜

曹元勇 KEY可以文化 2022-04-16
1977年2月26日,穆旦先生去世,今天是他逝世43周年纪念日。

穆旦原名查良铮,著名诗人、翻译家。祖籍浙江海宁,1918年4月5日出生于天津,求学于清华大学外文系、西南联大,参加过中国远征军入缅对日作战部队,四十年代末留美,后回国任教于南开大学,因历次政治运动而人生多艰。

穆旦是以现代派风格为特征的“九叶诗人”之一,著有诗集《探险队》《旗》《穆旦诗集》等。此外,他翻译的拜伦、雪莱、普希金等人的作品在翻译界有很高声誉,也深深影响了一拨又一拨的读者。

穆旦,约摄于参加中国远征军入缅对日作战前后





穆旦诗中的守夜人



文|曹元勇






现代派诗人笔下的“夜”


现代文学中的许多大师都对夜间经验深为钟情。鲁迅的一部《野草》几乎篇篇都与夜间经验有关,都写及夜间的声音、物象或梦景。

卡夫卡的重要作品,如《城堡》《乡村医生》等,也常把对夜间的描写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他的《城堡》一开篇就写夜间:“K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村子深深地陷在雪地里。”

开一代诗风的现代主义诗人艾略特的著名诗篇《阿尔费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则完全以夜间为抒情背景。

同这些文学大师一样,杰出的穆旦也嗜好描写夜间。他的许多诗篇即将抒情主体安置在夜间的背景中,例如《冬夜》《更夫》《野兽》《合唱》《蛇的诱惑》《童年》《漫漫长夜》《忆》《夜晚的告别》《黄昏》等等。

《穆旦诗集》

在新诗史上,以夜间为背景来塑造抒情主体,并非始自穆旦。穆旦之前的许多现代派诗人,如戴望舒、卞之琳、何其芳、冯至等,也都热衷于创造夜间抒情主体。

而且穆旦诗中的夜间抒情主体与这些现代派诗人笔下的夜间抒情主体,在形象塑造方面存在着一定程度的承继关系。比如《更夫》中所描写的在冬夜里默默地走街串巷的击柝人身上就闪现着戴望舒、卞之琳、何其芳、冯至等现代派诗人笔下的“寻梦者”、“夜行人”的影子。

但是,穆旦诗中的夜间抒情主体的内涵却超越了戴望舒等现代派诗人笔下的夜间抒情主体的内涵,两者之间存在着实质性的不同。

戴望舒等现代派诗人笔下的夜间抒情主体所表现的通常只是作为个体的诗人的自我,是诗人自我直接的形象化表现。这些现代派诗人在时代的风云变幻面前,囿于一己的小我,彷徨、迷惘,如同迷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戴望舒

于是,在他们的诗中,写的较多的就是暗夜中彷徨无助的“夜行人”——诗人自我的形象化。戴望舒有一首诗即以《夜行者》为题:

这里他来了:夜行者!
冷清清的街上有沉着的跫音,
从黑茫茫的雾,
到黑茫茫的雾。

这个夜行者“戴着黑色的毡帽,迈着夜一样静的步子”。他完全融入了黑茫茫的夜间。这个夜行者也就是那个在《雨巷》里寂寞的行者。他在无边的暗夜中永远走不出小我的伤感,就像戴望舒在《单恋者》中所说:

真的,我是一个寂寞的夜行人,
而且又是一个可怜的单恋者。

这单恋的夜行人形象也出现在卞之琳的诗中,就是那个“在某街上沉思”的年轻人(《几个人》)。写作《昨日之歌》时期的冯至也塑造过同样的夜间抒情主体:

他夜间在阴森的林里,
望着树疏处的星星叹息!
——《在海水浴场》

我沉埋在这座昏黄的城里,

像海上被了难飘散的船板;
——《风夜》

穆旦诗中的夜间抒情主体与这种单恋的夜行人形象不同。他诗中的夜间抒情主体在表达诗人个体自我的经验的同时,也承担着民族历史的守夜人及个体存在的守夜人的使命。


守夜人:文学中先知先觉的清醒者


在文学上,夜间是极富隐喻、象征功能的意象。当芸芸大众在漫长的暗夜昏昏入睡或沉浸梦乡而丧失知觉、丧失自我意识时,唯有孤独的先知先觉者保持着精神的清醒,唯有他能在黑暗笼罩一切时看透事物的秘密可以说,夜间的隐喻、象征意义只属于这先知先觉的清醒者。

这就像里尔克在一首诗里所揭示的:

夜不是属于成群的人。
……
灯光从面孔上滴下来,
人们的模样变得可怕地畸形;
夜间他们要是聚在一起,
你就会看见一个摇晃的世界,
重重叠叠,真个地乱纷纷。

在昏暗的夜间,芸芸大众对他们存在的真实状态昏沉麻木,没有清醒的自觉意识;他们或者沦失于混乱、噪杂的呓语,或者沉浸于盲目的梦乡。这时,先知先觉者的存在就显得格外重要。

暗夜的存在意味着光明的缺失,而沦陷于黑夜必然召唤着对光明的渴求。暗夜与光明乃是存在之真实状态的两个相互依存的方面。

穆旦与夫人周与良在芝加哥大学

面对茫茫暗夜的现实,先知先觉者对暗夜的意识就成为必要,因为唯有具备对暗夜现实的意识,先知先觉者才会领悟到自己的职责是对光明的呼唤。先知先觉者不像芸芸众生,他的清醒的自觉意识使他不甘心沉沦于暗夜现实,他往往承当着揭穿幻影、唤醒沉睡世界的愿望与职责。

在文学中,先知先觉的清醒者的形象就是守夜人。

卡夫卡在一篇题为《夜》的随笔中,揭示了守夜人存在的必要性:“我隐没在沉寂的夜里,恍若一个人有时低头沉思,而完全失落在黑夜里。周围的人正沉醉梦乡。这只是一出正在上演的戏,一种愚暗的自欺。他们高卧家中,躺卧在安全的床上,安全的瓦檐下,上褥下垫,舒服十分;事实上,他们拥挤在一块……一堆堆军队,一群群庶民,在冰冽的土地上,在寒冷的天空下,于站立的方寸之地颓然崩倒,前额压着手臂,脸庞埋进泥土,静静地呼吸着。这时,作为守夜人,你寂寞地守望着……你为什么守夜呢?据说必须有人守夜,必须有一个。”

卡夫卡经历的二十世纪初的现代社会是一个令人窒息的世界、不人道的世界、异化的世界。他孤独而又清醒地意识到这个否定个人存在的价值与合理性的世界;他渴望在这个世界撕出一道裂隙,从中瞥见一线光明、一条出路。

他的全部创作都旨在暗示这个世界的缺陷,并寻求超越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文学写作是他脱离这个地狱般的世界的方式。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许多与孤独的守夜人精神相通的人物形象,诸如《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利,《审判》中的约瑟夫·K,《城堡》中的土地测量员,等等。

卡夫卡笔下的这些人物面对芸芸大众在其中昏沉麻木、丧失自觉意识的异化世界,奋起进行不屈不挠的反抗;即使反抗是徒劳的,结局是失败的,他们也在所不辞。

卡夫卡


穆旦诗中的守夜人属于这片土地与历史


穆旦诗中的夜间抒情主体就也是具有这种品格的守夜人。当然,穆旦诗中的守夜人与卡夫卡笔下反抗的人物形象并不完全一样。

卡夫卡笔下的反抗者守望的是否定个体人格与自由的资本主义异化世界的暗夜,他反抗的出发点是个体存在的价值和合理性。而穆旦诗中的守夜人不仅表达着个体自我的经验,而且是属于中国这片土地与历史的守夜人,因为在他身上承负着中国这片土地上的充满动乱、矛盾、苦难和愚昧的漫长黑夜。


穆旦诗中的守夜人形象是伴随着他早期的诗歌创作而出场的。在他中学时代的一首诗里,他曾塑造了一个在沉沉的夜里不停地工作的老木匠形象。

这个“孤独的、寂寞的老人”成年累月地在“牛马般的饥劳和苦辛”中求生。当周围的人们沉入睡乡时,他仍然在不胜疲劳地“挥动沉重的板斧”:

深夜,摆出一条漆黑的街,
振出老人的工作声音更为洪响。
从街头处吹过一阵严悚的夜风,
卷起沙土。但却不曾摇曳过,
那门板隙中透出来的微弱的烛影。
 ——《一个老木匠》

这是穆旦诗中最早出场的守夜人,他所表现的意义是现实的:一个劳动者守望着自己贫穷、劳苦的黑夜。在他身上寄寓着诗人对穷苦劳动者的同情。

穆旦的第一首成熟的诗也是描写守夜人的,这就是《更夫》(这首诗无论形式还是内容,都是穆旦最早成熟的诗篇,它有比较整齐的节奏和韵律,而且运用象征的形象来传情达意)。在这首诗里,穆旦赋予守夜人“更夫”以丰富的象征意义:

冬夜的街头失去了喧闹的
脚步和呼喊,人的愤怒和笑颜
如隔世的梦,一盏微弱的灯火
闪闪地摇曳着一付深沉的脸。

怀着寂寞,像山野里的幽灵,
他默默地从大街步进小巷;
生命在每一声里消失了,
化成声音,向辽远的虚空飘荡;

飘向温暖的睡乡,在迷芒里
警起旅人午夜的彷徨;

正是这个守夜的更夫置身于黑夜而守望着,期待着光明,他:

把天边的黑夜抛在身后,
一双脚步又走向幽暗的三更天,
期望日出如同期望无尽的路,
鸡鸣时他才能找寻着梦。

这个守夜的更夫形象也许承接了冯至早期一首诗里所描写的瞽者。在那首诗里,冯至写到:

黄昏以后了,
我在这深深的
深深的巷里子
寻找我的迷失。

来了一个瞽者,
弹着哀怨的三弦,
向没有尽头的
暗森的巷中走去!

所不同的是年轻的穆旦赋予了更夫形象以暗夜与光明的哲理。发表这首诗时,诗人第一次采用了笔名“慕旦”。“慕旦”,即仰慕光明。处身黑夜,意识到黑夜,寻求将黑夜抛在身后,走向光明的出路,这是每一个守夜人存在的本质。

穆旦手稿


他年轻的体内燃烧着一个老年人的焦灼激情


《更夫》中守夜人的象征意义还是比较抽象的,这首诗写于一九三六年。抗日战争爆发后,穆旦曾在祖国广阔的大地上徒步远行过,亲身体验了中国的现实生活。随着生活阅历的丰富和增深,他诗中的主体形象也丰富饱满起来。

一九四〇年,他创作的《漫漫长夜》中的守夜人便被赋予了坚实的现实血肉。穆旦以守夜人独白、冥想的方式写到:

我是一个老人,我默默地守着
这迷漫一切的,昏乱的黑夜。

这是一个衰颓的老人在无边的黑夜中的独语。他默默地捱守着“这迷漫一切的,昏乱的黑夜”。“黑暗的浪潮”不停地拍打他,摇荡他的心,使他无法入梦。“陆沉的声音”不时碎落在他的耳畔。他的肉体虽已衰朽无力,可灵魂还在黑沉沉的夜里骚动不宁。

写作这首诗的时候,穆旦还是一位刚过二十岁的年轻人,但他在精神上已非常成熟。在他年轻的体内燃烧着的是一个成年人,乃至老年人的焦灼的激情。他的清醒得以至冷酷的自我意识与混乱的、令人窒息的外在世界发生着不可调谐的矛盾和冲突。在《漫漫长夜》中,他借守夜老人之口诉说出他所不能忍受的生活:

那些淫荡的梦游人,庄严的
幽灵,拖着僵尸在街走的,
伏在女人耳边诉说着热情的
怀疑分子,冷血的悲观论者
和臭虫似的,在饭店,商行,
剧院,汽车间爬行的吸血动物,
这些我都看见了不能忍受。
我是一个老人,失却了气力了,
只有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候。
然而总传来阵阵狞恶的笑声,
从漆黑的阳光下,高楼窗
灯罩的洞穴下,和“新中国”的
沙发,爵士乐,英语会话,最时兴的
葬礼。是这样蜂拥的一群,
笑脸碰着笑脸,狡狯骗过狡狯,
这些鬼魂阿谀着,阴谋着投生,
在墙根下,我可以听见那未来的
大使夫人,简任秘书,专家,厂主,
已得到热烈的喝彩和掌声。
呵,这些我都听见了不能忍受。

这里展现了现代都市里的芸芸大众相。三四十年代的中国土地上燃烧着战火,充斥着愚昧和腐败。在跨进现代社会的大都市,更是充斥着麻木冷漠、醉生梦死、没有自我意识、更没有反抗意识的芸芸大众,对于他们,“夜晚是狂欢的季节”(《蛇的诱惑》),到处的繁华、喧闹犹如天堂。

他们“无目的地随着虚晃的光影飘散,如透明的灰尘,不能升起也不能落下”(同上);他们的生命只是从虚无到虚无。但是,精神上觉醒并保持自我警觉的人却不能忍受这一切。

在混乱、嘈杂、令人窒息的如同污浊的泥潭似的现实世界,保持清醒自我的人好像那凄迷无处的夏日飞蛾。他忍受着灵魂的寂寞与哭泣,追问“哪儿有我的一条路?”(同上)。对于在现实世界里目之所见、耳之所闻的一切,他会果断的反抗,坚定地说出:“这些我都看见了不能忍受”,“这些我都听见了不能忍受”。

冯至

穆旦的前辈诗人冯至曾在组诗《北游》表达过与《漫漫长夜》相近的经验与感受。《北游》的抒情主体“逆着凛冽的夜风,上了走向那大而黑暗的都市,即人性和他们的悲痛之所在的艰难的路”。在暗夜笼罩的大都市里,这个抒情主体说:

我像是游行地狱,
一步比一步深;
——《北游》之四“哈尔滨”

漫漫长夜,
再也杀不出这黑夜的重围
——《北游》之六“咖啡馆”

他看到都市的芸芸大众把“猪圈”般的污浊现实当作“乐园”;他听到都市的追欢逐乐的歌声“分明是末日的哀音”。对这个现实世界的清醒意识,使他像穆旦笔下的守夜老人果决地说出“不能忍受”一样,说:

我要打开这阴暗的坟墓。
我不能长此忍受这里的阴沉
——《北游》之十二“尾声”

从冯至《北游》中的抒情主体到穆旦笔下的守夜老人,他们所承载的经验与感受首先是诗人自己的经验与感受。

穆旦全家福


守夜人守护着民族的茫茫黑夜


穆旦晚年在给一位青年朋友的信中曾谈到他一九四〇年作的一首诗《还原作用》。他说,这首诗所表现的就是“在旧社会中,青年如陷入泥坑里的猪而又自认为天鹅,必须忍住厌恶之感来谋生活,处处忍耐,把自己的理想都磨完了,由幻想是花园变为一片荒源”。

这种对现实的经验与感受是植根于中国的历史土壤的。因之,他的诗在表现出个人的经验与感受的同时,也表现着中国的现实。

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F·詹姆逊认为:“所有第三世界的本文均带有寓言性和特征性”,这些本文乃是关于作者本民族历史的“寓言”化的写作。这种观点在一定程度上是十分精辟的。

穆旦诗中的守夜人在守护着个人经验的黑夜的同时,也守护着民族的社会现实与历史的茫茫黑夜。他的守望与期待是扩大为对民族历史的光明未来的守望与期待。这种守望和期待是现实的而非抽象的:

但是我的孩子们战争去了,
(我的可爱的孩子们茹着苦辛,小
他们去杀死那吃人的海盗。)

在为光明而战争的“健壮的孩子们”身上寄寓着守夜老人的希望。他们代表着青春、活力,代表着民族历史的光明未来。他们承担着冲破混乱的黑夜的历史重任。为了这些孩子们所代表的一切,守夜老人宁愿“咽进这黑夜里不断的血丝……”。

在《防空洞里的抒情诗》中,穆旦塑造了与守夜人在精神上息息相通的的抒情主体。诗中的“防空洞”犹如鲁迅笔下封闭的“铁屋子”,和老舍笔下灰暗的“猫城”,是民族现实的缩影。

防空洞是因战火的存在而显示其本体意义的特殊场所。和平时期,这里黑暗、缺氧、潮湿,被人们所忽视;即使偶尔人们想到它并使用它,也只是拿它作物品储藏室,特别是废品储藏室。

但当炮火的轰炸到来时,这里就会充斥着拥挤的人群:那些在大街上疯狂地跑着的人们,那些残酷的为死亡恫吓的人们“象是蜂蛹的昆虫”,挤进这黑暗、窒息的地下空间。

对于他们,这安全的地下洞穴犹如使他们遗忘现实处境的醉梦之乡。炮火的轰炸将他们的肉体驱进这里,但他们日常麻林昏睡的灵魂不仅没有被轰炸震醒,而且对防空洞里的黑暗、潮湿、拥挤、窒息的环境也丧失知觉。

过度的昏睡已经磨灭了他们灵魂的触角。他们只是无动于衷地互相观望着“黑色的脸,黑色的身子,黑色的手”;他们依旧是传谣、消遣、搜猎花边新闻和彼此敷衍。

而轰炸一过,他们会弹去身上的青草和泥土,重新回到喧闹、混乱的现实世界。一切都没有改变,就像阵雨过后混浊的池塘。但是,自我意识清醒的人却能看穿这一切背后的缺陷。如同守夜人一样,他承担着揭示真实的职责:

我站起来,这里空气太窒息,
我说,一切完了吧,让我们出去!

防空洞里这个意识自觉的人与卡夫卡《城堡》中的土地测量员的境遇十分相似。土地测量员深更半夜抵达的那个村庄里的村民昏沉麻木,对非人的异化世界毫无知觉。他面临着被村民同化,在那里忘记自我、劳动、结婚、陷于麻木状态的危险。同样,防空洞里的意识自觉者也发现自己要染上黑色,与那里的人群混为一体的危险。

土地测量员面对危险没有屈服,他为证明自己存在的真实、合理、自由,在村子里不停地奔波,不屈不挠地挣扎。防空洞里的意识自觉者也没有随波逐流,他的清醒使他产生了复杂的感受与联想,并以此抵御着外在世界的重围。

《防空洞里的抒情诗》在结构上由两个不协调的部分构成:一部分是自由体的现代诗,以多声部形式表现芸芸大众灵魂的麻木沉沦;另一部分是两节讲求严谨格律的形式整齐的插入部,抒情主体在这里沉浸在怪诞的幻想之中:“无数个阴魂跑出了地狱”,“在古代的大森林里”,“冰冷的僵尸痛苦地动转”,而且听见一个声音呼喊“毁灭、毁灭”。

这种怪诞的幻想通过形式严谨的表达形成对芸芸大众世界的拒斥和否定。在这首诗的最后,穆旦给了抒情主体一个荒诞的结尾,以再次显示他与外部现实世界的格格不入:

当人们回到家里,弹去青草和泥土,
从他们头上所编织的大网里,
我是独自走上了被炸毁的楼,
而发现我自己死在那儿,
僵硬的,满脸是欢笑,眼泪,和叹息。

罗杰·加洛蒂在评论卡夫卡的《城堡》时,说土地测量员生活在一个不需要、甚至拒绝度量的世界;而土地测量员的存在,他的审视村民世界的目光,他为自己的真实存在所做的不屈不挠的努力,则使得事物重新获得了度量的尺度。

卡夫卡《城堡》


作为守夜人,他必须活下去


穆旦诗中的抒情主体,如守夜老人和防空洞里的意识自觉者,对他们所生存的世界显然也构成了一种尺度。他们的存在标画出了现实暗夜的严峻,就像穆旦在《冬夜》中所说:“更声带来了黑夜的严悚。”

不过,穆旦诗中的抒情主体并不总像卡夫卡笔下的人物那样是以清醒的理智来对抗现实。穆旦诗中的抒情主体不仅承受着来自外部世界的重压,同时还承受着现代社会中孤独自我的分裂、矛盾、痛苦等焦灼的感受。

例如《防空洞里的抒情诗》的抒情主体尽管发现自己已经死在被炸毁的楼上,但僵硬的肉体依然淌着热泪;尽管肉体胜利地脱离了污浊窒息的现实,但其精神不灭,依然为无尽的重压而叹息。

这种自我灵魂的分裂、矛盾、痛苦的残酷使得穆旦不仅超越了他的前辈诗人,如戴望舒、卞之琳、冯至等,而且使得他成为新诗史上在自我灵魂探险方面所达到的一个他人不可企及的巅峰。

在这方面,穆旦无疑是承接了中国现代最苦痛的灵魂鲁迅,尤其是《野草》时期的鲁迅的正视自我的精神。面对民族的历史和现实,面对大众灵魂的麻木和惰性,穆旦与鲁迅的自我灵魂的敏锐、焦灼和痛苦是相通的。

鲁迅《野草》

在《野草》中,鲁迅曾展示出自我的彷徨、矛盾,以及与现实世界的搏杀:“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

这种通过“……然而……”的句式所表达出来的自我灵魂的矛盾与焦灼,在鲁迅去世之后曾一度沉寂,只有到了穆旦才在其独特的声音里得到回应。

穆旦孤独的自我不仅徘徊在“过去和未来的两大黑暗间”(《三十诞辰有感》)。他的自我感受就像《蛇的诱惑》的抒情主体所诉说的:

而我只是夏日的飞蛾,
凄迷无处。哪儿有我的一条路
又平稳又幸福?是不是我就
啜泣在光天化日之下,或者,
飞,飞,跟在德明太太身后?
我要盼望黑夜,朝电灯光上扑。

光明的难以实现导致这种“凄迷无处”的无奈感受。但是,尽管有这种感受、穆旦并不因为自己灵魂的分裂、矛盾、痛苦而遁入虚无。

当诗中的抒情主体说“我要盼望黑夜”时,正是因为他对黑夜有着清醒的意识。而且只有处身在黑夜,他才有可能永远保持对光明的希望。所以,如同诗中的抒情主体,穆旦的自我精神永恒地保持着其高贵之处,那就是执着又顽强地探险。

这种精神与卡夫卡作品中的主人公为个体存在的真实、合理和自由而不屈不挠地反抗是非常一致的。约瑟夫·K在将死的最后一刻也没有忘记为自己不能像一个人那样死去而叹息。同样,穆旦也把对自我的探索和对光明的向往坚持到了他生命的最后阶段。

《冬》是他告别人世之前写下的一首诗。其中,他在抒发出“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冬天是感情的刽子手”、“冬天是好梦的刽子手”的哀声的同时,也高昂地歌唱着“呵,生命也跳动在严酷的冬天”,歌唱着“几条暖和的身子走出屋,又迎面扑进寒冷的空气”。



所以,无论是面对外在世界的混乱和重围,还是面对自我灵魂的冲突和绞杀,穆旦就像他诗中的守夜人和与守夜人精神息息相通的其他抒情主体,从未放弃追寻的努力。

在中国现实与历史的漫漫长夜里,在个人精神无尽的矛盾冲突的黑夜里,穆旦自己就扮演着守夜人的角色。而作为守夜人,他必须“活下去,在这片危险的土地上”(《活下去》)。

不管他的精神是多么孤独,他的生活是多么疲惫;也不管观念的丛林是怎样不断地缠绕,善恶的光亮是怎样不住地明灭,他都必须坚持和追求(《蛇的诱惑》)。因为,这是任何一个守夜人所必须承诺的职责。

一九九七年

本文收录于《聚焦与印象》,曹元勇著,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  ◆ 阅 读  ◆  ◆
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欢迎分享至朋友圈
KEY-可以文化 出品 | 编辑:Babejiajia


◆  ◆ 往 期  ◆  ◆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