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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灰色象牙塔——高校学生的焦虑,理想与现实 | 海浪 Vol.14

海浪 心声 Mind 2023-02-13


主播按

“等我考上了大学,就可以...”
 
如果让小学或者初中时候的你来填空,你会写下什么?如果让现在的你来填写呢?
 
正值毕业季,从象牙塔里走出的你我即将从一个高压舱钻到另一个更大的高压舱中去。近十年来,高校越来越成为抑郁、焦虑的重灾区。可以说,高校真是个矛盾的存在。它既是享受知识、丰富人格的地方,又是某种消磨意志、磨练个性的地方;既是理想主义的泡泡,又是走向 “险恶社会” 的踏板。
 
长大的途中,我们经历了一场又一场幻灭,于兴趣、于理想、于现实。文凭的通货膨胀与社会阶级固化,一方面消减了我们对于知识和学习本身的兴趣;另一方面,也让我们不再相信知识改变命运——“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像是无稽之谈。
 
尤其是对于九十年代后的独生子女一代,不被理解的年轻人被冠上了“娇生惯养”“不能吃苦”“无法换位思考”等等标签,被边缘化,也产生了更多的自我怀疑和无意义感。“卷”字当头,我们被一只名副其实的“看不见的手”推搡着前进。我们不知道该相信什么,该往哪里走,只是不敢停下来。
 
或许我们的讨论依然离不开内卷和无奈,但在我们与焦虑和迷茫日夜为伴的今天,我们也要时刻提醒自己:我还有选择权,我还可以向身边的人求助。学会关注自己的身体状态,理解焦虑背后自己的期待和需要是什么,并尝试去了解和实践对于 “优秀” 和“价值” 不同的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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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主播

Ivy

心理学 & 社会学专业,希望有业的游民

舒坦

传播学专业,寻求内心的舒坦和行动的不舒坦的舒坦

Rik

想要爱人和被爱的柔软女权主义者

池子

国内心理学在读研究生



▍内容精选

Ivy | 大家好,我是Ivy,欢迎收听我们今天的节目。这期节目也算是踩到一个热点,因为我们录制的这一天刚好是高考结束第二天,我们的主题也围绕学生群体、学校体系等方面。说到高校心理的主题,去年海浪与云南大学民族学和社会学学院的博士研究生闫云鹤学长已经讨论过。

回顾近年关于校内心理体系建设、学生抑郁、焦虑情绪、自伤自杀等新闻,我们会发现学生群体,不管是高中生、大学生、硕博生、甚至是更小的初中生,都已经成为了心理健康问题的重灾区。

因此,从自己的个人经历出发,我们会谈一谈对于焦虑抑郁情绪的理解、解释与体验。从个人到体系,由小及大地去窥探一下象牙塔里面灰色的角落。

我们这一期直接内部消化了,因为对于这个话题大家都有很多想要说的,并且我们四个也分别代表了不同的面向。


第一部分:焦虑的切肤体验

第一个问题:我们会怎么样去描述自己的焦虑或者抑郁情绪,或者我们自己回想一下,自己最初非常真切地体会到这两种情感是什么样的情景?

舒坦 | 曾经我的一位朋友在高考期间发消息跟我说,感到不安、紧张,仿佛自己正在高考。但其实这位朋友已经距离高考好多年了。当时我以为他可能是在说一个梗,但他告诉我自己是真的又代入进去了,一到特殊的日子就会产生相应的紧张感受。

我相信经历过高考的朋友多少都有类似的感觉。虽然高考离我们已经很远了,但是高考给我们带来的压迫、焦虑等感觉依然如影随形。比如,我们还会梦到自己在考场里快要交卷了,却一道题都没有做,醒来之后还心有余悸。

刚才我们提到,焦虑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正好我这几天看到一个知乎回答,觉得还挺有意思,他说:就像是被忽然绊倒时失去平衡的那一瞬间大脑皮层紧绷的感觉,焦虑就是这种紧绷的感觉会不间断地出现。这句话描述出了焦虑体验中的悬空、失衡、未知感,以及由它们引起的担忧。大脑皮层紧绷的感觉本身也是焦虑带来的一种身体体验。

以我自己为例,我感受到较长时间的焦虑是在读研究生时。在这之前,不管是面临选择还是考核,我的焦虑体验都是相对暂时性、短期性的。但是读研期间,因为自己选了一个有一定难度的研究课题,它持续的时间很长,结果还充满不确定性,并且关系到我是否能顺利毕业,这一切都是要自己来负责任的。

所以就在这段时间,我的焦虑出现了一个躯体化的表现,就是会经常性头疼。脑袋的天花板部位非常紧绷,就像刚才描述到的那种头皮发紧的感觉。当时我去看了医生,然后医生说这个是植物性神经紊乱,我就跟朋友开玩笑说我变成了一个“木瓜脑袋”,这些就是焦虑带给我的切身体验。


供图:Ivy


Rik | 其实我觉得不确定性也是焦虑很大的来源。我最严重的焦虑也是在研究生期间,和我的脱发一起进行。相比于高考带有的确定性,比如说我完成考试就结束了,或者比如我考完这一课、做完作业,这个课程可能就结束了;在科研体系中的研究工作更多程度上要依赖于他人的指导,包括你的导师、同事、师兄师姐等。因此,它的不确定性更强。特别是对STEM学科而言,很可能无法得到结果。

所以这更让我们焦虑。一切都不是你能控制的,尽管你再怎么努力或者投入,可能这个研究结果就是出不来,或者你的导师就是没有办法及时给你指导,只靠自己又很难。同时,你会看着其他人可能因为运气好,一下就做出来结果,他们的学业生涯就比较顺利。在对比中,你的焦虑感会更加强烈。

池子 | 不确定感的确也是引起我焦虑的一个原因。研究生以及之后的人生,更像是给了我们一张白纸,让我们自己去发挥。这和我们之前经历的那些考试等评价体系相比,它是不确定的。突然间我们被放置到这样一个不确定的环境中,发现一切好像没有一个标准答案的时候,我们自然而然会觉得焦虑。

除此之外,我在很小的时候也体会到一些焦虑,它更多来自于一种被评价的感觉。像我的家人、兄弟姐妹们比较多,小的时候就经常会被家人们点名出来说表演个节目,或者是表现一下这种话。但我又什么都不会,所以这种来自外界的评价,或者这种被评价感,也是引起我焦虑的一个原因。

Ivy | 池子刚刚提到的不确定感和被评价感,在我身上也有体现,但是在更早的时候。我在高中的时候就准备去外面读书。在我小的家庭里面,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出去读书的人,所以我面临的一种焦虑就是,我非常担心这个选择是正确的吗?因为是我自己选的路,所以我要对此全权负责:选什么学校、这个学校在哪里、学费多少、选什么专业……我也会很在意我亲戚的孩子们去上了什么大学。从学费等经济角度来比较,国内肯定是要比国外的学校要便宜很多的,所谓的性价比要高很多。一直到现在,我都会被这种问题所困扰,经常灵魂拷问自己:做出这样的选择,是不是只是在为家庭增添一种负担?

舒坦 | 通过刚刚大家的谈话,我们可以看出焦虑其实是一种指向未来的情绪或者状态,它是和对未来的预期与筹划密切相关的。当我们需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任时,指向未来的这种责任就放到了我们自己身上,所以此时我们体会到的焦虑会更深刻。

再结合Rik提到的,对比本科作业,研究项目会更容易给我们带来不确定感和无力感。本科的老师会给你一个大概的方向,我们也会更容易得到小组成员或其他同学的支持。而在研究生期间,当我们没有队友、也没办法从导师身上得到足够的支持时,这种不确定感、无能为力感、失望感、无依无靠感也变成了酝酿焦虑的温床。


第二部分:“不健康”的学术环境让我们的心理也变得不再健康

Ivy | 让我们再进一步:没有社会支持不光是酝酿焦虑、抑郁情绪的温床,它其实也承载了很多不公平,让人觉得像走投无路,感到愤怒。这也间接地导致了校园里非常多的灰色事件。因此,我们可不可以说它是一种不健康的学术环境?

Rik | 在科研中,人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这个过程里,和外界是非常缺乏互动的。有的人和同一实验室的同学也很难去谈论自己的情绪问题。这种学术环境是比较自我压抑的。人被局限在一个要通过你自己去做研究项目、并且得到成果的路上,又没有他人可以讨论内心的感受,并且得不到相关的连接或支持,因此容易变得很空虚。

Ivy | 不管是学校的教职工、老师还是学生,大家好像都变成了“劳工”,仿佛只是在为某个东西打工。像Rik提到的这种压力,可能最先体现在我们的老师身上,他们也面临着“非升即走”、教学和科研之间的权衡以及繁重的行政工作,他们的压力很大,也很容易转移到学生身上——这一点,各位走过研究生阶段的同学应该都体会得非常深切。

池子 | 其实我接触到的实验室同学和老师都是比较温暖的,所以我没有感受得到那种比较压抑、严肃的氛围。在我和老师的互动中,我也能感受到其实他是有自己的考量的,每个专业的老师他都有擅长的一部分,他想在自己的领域把他擅长的东西做好。我也相信每个老师也都会给学生一些自由的空间,让学生去实现一些他们自己的价值和理想。

Ivy |从池子的经历中,我们可以延伸到第二个问题:碰到所谓不好的导师就只能自认倒霉吗?

池子 | 导师和学生之间是一个双向选择的关系,学生不应该把自己的身份降到那么低。如果你碰到了一些不好的导师,或者不喜欢他的做事风格的话,你是可以选择退出的。

舒坦 | 当我们陷入一种极端情绪、想到死胡同的问题时,我们应该学会换位思考。有时候,当学生觉得老师不公平,或觉得老师不关心自己时,如果他能知道老师在那个当下可能面临的需要综合考虑的因素,他也许会意识到老师不是对自己有什么不好的看法。

池子 | 学生有学生的难处,老师也有老师的难处。在研究项目中,我们或许太想要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结果。但实际上在研究生或博士阶段,我们不必对结果那么执着,更需要学习和实践研究方法,从这段研究经历里学习、掌握一定技能,为以后做准备。

Rik | 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我们都会受到到许多指标性的约束,譬如需要发文章、评奖获优、申请专利等等,还有一些很基础的工作内容。比如说我在读研的时候,每周都要提交周报,说清楚这周做了什么。但有时你没有成果,你就不是特别想交这个东西;或者某一周心情不好,想摸鱼了,也就没有什么可以交的。我的导师如果意识到你没有交,他可能就会比较冷淡的催促你。如果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下去,它会让你充满了一种恐惧感,你会越来越难以达到他的要求、难以交周报、更难以发 paper,最终导致你的热爱或者兴趣慢慢在这个过程当中丧失。

舒坦 | 在我的工作经历中,除了周报,还有双周报、月报、双月报、双月的okr……这种有时间规律性的东西,其实还蛮容易给人带来一种焦虑感。尤其是越临近要提交的时间,焦虑感就越强。就好像做梦的时候,梦到背后有一个不可名状的怪物在追着你,就是那种感觉。

Rik | 就像我最近要写毕业论文的状态。我的实验结果一直出不来理想的结果,但我的导师总是每隔一段时间就发来类似的询问——还没做出来吗?让我感到很恐惧。

Ivy | 在当下,正好也是很多学生面临毕业的季节。我相信可能在听的一些学生也陷入在无尽地拖延毕业论文或者毕业设计中。

那么我们又引出了第三个问题:拖延是造成焦虑的一个特别大的根源吗?

舒坦 | 对,我认为拖延和焦虑是相伴而生的。有某件事情你越需要尽快去做,有时你就更加拖延。这种感觉经常出现在,这件我需要去做的事情对我来说有一些难度、有一些复杂,而且有一点不知道如何下手。可能我会选择先去做点别的事情,想让自己好像在忙一件什么样的事情。比如我其实平时不怎么整理和收拾,但忽然开始整理和收纳了起来。

Rik | 当我们过于焦虑,以至于无法面对焦虑的对象本身,就会越来越拖延,然后越拖延就越焦虑,最终形成一个恶性循环。

Ivy | 这种状态表现在我身上,常常就是当我面临一个要写的作文,我就坐在那里,可能一个上午就只能写一两行字。但是其实我的很多精力都被消耗在“我怎么还没写出来?”的这种情绪里面,反而实际上做的事情很少。

舒坦 | 这还会带来一种愧疚感。自己明明需要去赶紧做一些什么却又没有做,这种对时间的浪费感、空虚和无意义感,就会带来愧疚的感觉。这些感受可能也是我们对焦虑的直接体验。

Rik | 有时候,这种无意义感也和学术界中功利的风气有关。有些人会为了稳固教职、为了毕业或者是为了取得某些成就发很多文章,但其实这些文章可能未必有价值。当一个出来乍到的学生作为研究者进入到这个环境里,可能他也会逐渐感受不到学术真正的意义。

池子 | 当一个人处于拖延的状态,他其实想把这个事情办好、办得完美一点。但是此时此刻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去开始、用什么样的方法去实践,所以就会选择等他想到一个较为完美的方法之后再去做,这样自然就形成了拖延。但是deadline的时间确实固定的,所以他就会越来越焦虑。

我自己也在尝试去改变这种状况。比如,在开始的时候我不会特意去追求一个特别完美的开端或者是目标,而是会劝说自己直接着手去做。这样的话焦虑感就会减少许多。

舒坦 |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大家:我们对优秀和完美的追求,其实是从我们小到大一直被灌输或者是被影响的状态。大家对于这种状态带来的压力,还有过程中产生的被比较感和竞争感有些什么感受呢?

Ivy我想先分享一下我的一些思考。什么是变得优秀呢?是去不断完善你的人格吗?还是去获得更好的发展、看到更多的东西吗?又或者,其实你只是想要超过身边的某些人呢?我们需要明确,优秀到底是你内心想要追求的某个东西,还是为了不让别人比过自己的一种标准。

我们现在所说的“鸡娃”,关系到父母如何抚养孩子、教育体系如何培养学生,以及整个社会的价值观怎么塑造人。而“鸡娃”的成长过程,像是一场人生履历的军备竞赛。我们仿佛只是在不停学习某些为了增加履历的技能,然后不断和身边的小王或者是小李去比较、竞争。

Rik | 似乎大部分人想成为的“优秀”,不管是为了比别人强,还是说要成为某个“完美”的样子,其实都是参考社会或者某个圈子内部评价体系中的标准。我认为很多高校里的学生,似乎过于陷入某种这种追求——一种对自己有能力做到所有自己想做的事的追求。然而人生似乎就是一个需要接受无能的过程。在很多时候、很多方面,你就是没有能力做到你想要的样子,也有很多事情不受你的控制。

特别是对于研究生、甚至出国读博的这些人,可能一路都是学校里的优等生。但是科研的能力和学习能力并不是完全对等的,然后我们会开始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什么都能取得最好的结果。这种状态对很多人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所以会产生许多焦虑和抑郁情绪。

另一个方面,学术界也会倾向于让大家都要追求“完美”。比如你可能只能看到那些留在学术界的“胜者”,然后和他们进行比较。但你看不到中间被“淘汰”的一大批硕博生。这也造成了学生和老师们难以接受自己的“失败“或者“无能”。

但是在“象牙塔”之外的现实生活中,可能他们很早就意识到并且接受了这件事情。从这个角度来说,学术界里面的人可能遭受着更严重的心理问题。在某种程度上,学术界好像和真实的世界是脱节的——一个只有自己不是完美的人的世界,和一个大部分人都是不完美的世界。


供图:https://cyticlinics.com/anxiety-different-types-of-treatment-options/ 


Ivy | 这个问题可能还涉及到身份的转换。从大学生过渡到硕博生,相当于从一个学习者、知识的积累和吸收者,变成了一个知识的生产者。当我们回看高考以及整个传统教育体系的话,它其实没有教给我们、甚至没有提醒过我们将来会面临这样一个巨大的转换。我们一直以来都是每天勤勤恳恳地上课、做题、考试,但是考试、做题和学术生产是不一样的。

因此,很多人进入到硕博这个阶段,甚至是在大学的后期开始产生抑郁还有焦虑等情绪。我们难以接受这个转换,也没有办法接受自己已经如此努力却还是做得不够好、没有创新,或者导师的不满意。

舒坦 | 我研究生论文选的课题,涉及到健康传播和边缘群体的在线社群互动,实际上和我导师的研究方向是不太一致的。所以在选题的时候,还会受到导师的质疑:我为什么要选这个课题。不过开题答辩还是给我通过了。可能也是因为课题从导师这边得到的支持比较少,所以在做研究的过程中,我会有蛮强的无助感和担忧感。加上这个研究用的是网络民族志,所以整个研究的过程是有很强的开放性和不确定性的,前面提到的木瓜脑袋的感觉就会经常出现。


我尝试去解决这个问题,去向其他的和课题更相关、了解更多的老师进行请教。这些沟通,虽然不会直接让我灵光乍现,但是从他们的肯定中我觉得自己课题的意义和价值得到了一些确定,这就缓解了对研究无意义感的担忧带来的焦虑,也鼓励着我最后顺利地完成了研究。


另外,我的导师会有较多的行业导向的实践活动项目。因为个人志趣的原因,我没有太参加到这样的活动中去,所以在师门中有段时间也会担心不太融入。这也是第一次让我意识到,研究生师门本身也是一个微社会。好在我虽然参与的项目较少,但是会比较积极地和师门的同学沟通,所以后来我对人际关系的焦虑就减轻了很多。


总的来说,在读研期间遇到的不同侧面的焦虑,我还是都会找一些自我调节的办法,虽然没有完全根除,但最后的结果还是相对好的。


Rik | 我们这套学术体系里的权力关系是非常严重的。比如说在我们研究组,互相都称呼师兄师姐师妹师弟。然后你会真的感觉师兄师姐比你大,虽然可能其实只差一两届,但他们就是有一个相对你而言更有话语权的人。而导师和我们之间的权力差距还要更加严重。

我和导师的关系可能是最糟糕的一种。他几乎没有给我太多的指导,而且他还很喜欢贬低学生。我的问题不仅得不到解决,而且当我做不出来他想要的结果,他还会说一些类似“你没有用心”这样的话,每次见到我都会重复这些话。这种情况不仅对我的自信心打击很大,而且也会造成我的研究无法进行。我们作为学生,不可能单靠自己完成这一切。虽然可以从师兄师姐那里得到一定的指导,但他们很多时候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不可能说全身心投入来帮助你。所以我会有很无助的焦虑情绪。

另一方面,因为我的导师有很多商业性质的项目,所以我们很多时候也是舍弃了个人的发展去完成他的项目,同样造成了很大的压力。作为学生,我们可能普遍对于这种商业项目的兴趣更低,当你被迫做一个你不喜欢的项目的时候,你对这个学科和学术活动的兴趣可能就会直线下降,并且非常痛苦。

Ivy | Rik谈到的是一些对我们而言不感兴趣的学术项目,但池子其实是对自己现在做的事情很喜欢的。我想问池子,在这种情况下,那些困扰你、让你感到焦虑的又是些什么因素?

池子 | 其实是来自于我所喜欢的学术方向本身,以及我想要做的研究议题、整个社会背景上的一些冲突矛盾。我的确很喜欢我现在做的一些研究,但是其实这不是我内心最想要做的方向。我其实也是跟着我的导师,在他的领域内做一些事情。对于我最想做的研究方向,可能我没有办法在三五年之内就要去做好或者是去准备好。

所以,我选择的一套方式是,我尽可能在老师这里多学多看,多去为自己以后想要做的研究做一些准备。这是我处理我本人的兴趣和我老师目前的课题中的矛盾和冲突的办法。但其实,这些我很想做成,但是现在似乎没有能力、或者不知道如何去开始的事情,仍是我焦虑的一个原因。


第三部分:“好学生” 与 “坏学生” 之间的同辈压力

Ivy | 像是之前提到的,焦虑有一种没有方向的感觉——这种无方向感也容易导致我们认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是没有意义的。接下来,让我们把目光继续聚焦在学校里的关系当中,从导师的身上移开,放到我们的同学身上,思考同辈压力在高校的系统里面是怎么得到呈现的?

学术系统要求我们做一个理性人,要求我们把我们自己的情绪收敛、把精力投入到学术工作和学习当中去。在这个阶段,当然我们也有朋友,但是这种朋友就更加像是一种有着竞争合作以及互相关照等关系的伙伴。

舒坦 | 我之前在学校时发现,在每个学期初,大家都是友好相处的朋友,但是一旦到了要小组作业时,那些平时蛮积极、蛮优秀的同学会迅速地“抱团”,剩下的一些平时更偏向于爱玩的同学,虽然他们希望多和优秀的同学接触,但是一到这种分组时,他们就发现自己被落下了。

这种“抱团”行为其实还挺有意思的。通过“抱团”,他们在课程评分上可以有一个优秀结果的保障。在课程中,大家的关系也变得很微妙,呈现出一种更量化的、功利的方式。

Ivy | 这又一次体现了刚刚我们说到学院系统里的功利主义,有种“塑料同学情”的感觉,其实也指向了一种群体之间基于身份、能力的一种划分。像Rik之前提到的,你在一个群体当中的被接受程度和你的社交体验会直接影响到你的心情。

Rik | 像舒坦说的,在初高中乃至大学时都会有学习好的人和学习差的人,做科研时就会有科研厉害的人或者科研很水的人。

我有一个同学说,他的择偶标准就是要科研很厉害的人,可见他评价人的标准是基于对方的研究水平。但实际上,研究水平或学业水平并不可以作为一个标准来完全衡量一个人。

虽然,我们私下可能会和朋友谈论自己的日常和感受,但是在科研的工作场合当中,大家要表现出自己的情绪很正常,如果你表现得不正常,对别人来说就会蛮disturbing的。这种无法完全表达情绪带来的的压抑感,加上科研中一直存在的的压力,就会引起心理问题。

舒坦 | 我在做研究课题时,也因论文和答辩产生过焦虑情绪。我试图向我的同班好友表达我的感受,当我刚想要说“怎么办”“最近好烦”时,我发现他看起来比我还要烦。所以,你会发现,传达焦虑的情绪其实会加重焦虑。这种时候,我会选择去向已经工作的朋友表达我的焦虑想法。

同时,当我们因deadline而焦虑时,如果有人一直会问我们“最近做的怎么样?”“完成了吗?”等问题,你的焦虑感会更明显。这也是交往过程中带来的焦虑的传递,或是焦虑的贩卖。

我之前读研时做了关于关闭朋友圈的研究,发现很多学生会在快要临近考试时,或面临重要人生事件时,选择关闭朋友圈,以控制自己不断想刷朋友圈的念头,避免因看到朋友圈里的别人比自己更好的样子而感到压力。所以我很好奇,对于社交媒体给人带来的这种焦虑感,大家有什么样的经历和体会?

Ivy | 《娇惯的心灵》中提出,社交媒体背了很大的锅。一个基于美国的研究数据表明,在2011年到2013年间,社交媒体飞速发展的同时,青少年群体的抑郁焦虑水平也在同比增长。网络和社交媒体肯定是放大了这种同辈压力。

或许也可以被理解成一种病耻感:我们不愿意去求助,或是我们不愿意去承认自己有这方面的需求。当我们看到别人学习又好、心态又好时,会思考:“为什么我不行?”;我们也常听已经毕业或工作多年的人讲:“学生时代是最美好的时代,你又不用为生计发愁,为什么会有烦恼?”所以,社交媒体让我们看到了很多之前没看到的,它是有一种放大的作用,加重了我们的焦虑感和病耻感。


供图:https://www.pinterest.com/pin/344314334002103184/



舒坦 | 大学里的同学都来自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家庭背景、不同的阶层,因此,在相处时,我们会发现,除了硬性的科研成果,每个人也有着不同的文化资本,或说是从小接受到的这种环境和社交圈。

比如,我的家乡是在浙江的一个小城市,来到北京后,发现自己和北京的同学在高中时接触到的事情就不一样,父母的学历背景也不一样。不同文化的再生产给个体带来不同的影响,这样的比较也会带来一种焦虑感,而且这种焦虑感让人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池子 | 我也能比较明显地体会来自同辈的压力。基于我对于自己的定位和认识,我觉得我还算优秀,但是我这个同学他就是比我更优秀,他就是比我眼界更宽、能力更强。我们之间关系处得非常好,但是这个更优秀的人在我的身边,不自然地就会给我一种压力。我能理解,他的说话或是做事的方式和风格是来自于他养育的环境,也因此感觉到自己或很难通过后天的努力而轻易地达到他的标准。

Ivy | 没错,二位刚刚的分享是把我们之前的讨论从个体拉到了社会或者是时代性的层面上。其实,我们在很多文学作品或影视作品中都会看到原生家庭、家庭背景的重要性。基于家庭的这种从小的教养,他其实灌输给你的这些不仅仅是知识,更重要的是为人处事的方式、展现自己的一种方式、面对权威的一种姿态。多年前加州伯克利一位教授(Annette Lareau)写的《不平等的童年》,也表现了不同的家庭教养方式是怎么培育出截然不同的孩子,而这种方式是可以在代际间传播的。

同时,如果思考社会结构和当下社会的价值观,我们会发现,我们的社会阶级已经固化了,所以之前大家的丧也好、卷也好、躺也好,都是对这种焦虑做出了一种无奈的回应。


第四部分:当焦虑和迷茫被妖魔化,我们该如何与之共处。如何解放自己?

舒坦 | 我们在学校里体验到的焦虑很像年轮蛋糕,一层叠加一层。焦虑感确实是有部分和当代的特点有关。比如,现在社会是非常强调竞争性,导致大家在社会生存当中以一种竞争的状态去面对,因为受到和别人比较的压力,我们永远希望更优秀,而这种竞争会带来一种孤独感。

存在主义心理学家罗洛·梅分析说,在竞争激烈的团体中,个人往往会变成市场的牺牲品,变成买主的商品。商品越优越,越容易被社会所接受,但面对市场商品的态度有损我们个人的尊严。

我们最初来学校是为了实现个体的充分发展,但我们进来后,当我们发现自己身处于这种市场竞争,被评价、甚至被标价时,我们的自尊会受到很大的损害。

其实当代的社会是一个风险社会,所以有很多的动荡变迁,我们有比以往更多的选择。在我们进入大学后,这种选择摆在我们的面前,反而让我们不知如何应对。就算是博士毕业,进入高校后,能不能留下来依旧是一个问号。这种变迁感会给我们一种很大的不安全感和焦虑感。

时代性并不是把焦虑感或迷茫感放大。换种表达方式来看,焦虑是从我们出生到现在一直伴随我们的一种情绪。通过讲到焦虑的社会性、时代性,我们希望可以让大家意识到焦虑不是个人的病耻感,从而帮大家适当解放出来,也由此思考,我们要怎样应对将要相伴一生的焦虑?

Rik | 在一个甚至人都已经商品化的社会里,有时候优秀的标准变成了我的简历上多写的那几行字,或是名校毕业生的身份。你在名校里的经历甚至变得没有学位证书本身重要。而当你达不到这样的标准时,你的经历也会被轻易地无视,缺少任何的保护,让人感到不安。

这种焦虑感有几种解决方案:一种是,如果实在难以承受的话,你可以选择不玩这个游戏,离开这个感觉焦虑和痛苦的环境,找到评价自己的标准,从焦虑中解放出来。第二种方法是去争取获得一些安全感,一方面是为自己或为他人的处境去尝试获得某种保障,使自己可以不受外界标签的约束而生存下去。另一方面是,我们要增进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支持。

池子 | 焦虑首先会让我们觉得自己没有选择,或至少没有一个更合适或者更舒服的选择。但其实我们往往会忽略,你始终是有选择权的。如果你不习惯这样的评价体系、实验室氛围、你的研究生生活,其实你可以选择自己更喜欢的环境并做出决策。比如,你可以选择换到另一个研究组,甚至可以选择休学。

当我们感到焦虑或主观上不舒服时,我们要积极寻求帮助。可能大家会把寻求帮助的门槛想得太高了,以至于大家不善于或者是想不到要去寻求帮助。

读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进入到大学本科或研究生后,读书就不像是高中老师在课上讲,我们在底下做题,它更需要我们去探索,更需要我们去试错。如果能想清楚这一点,其实会给我们带来很大的帮助。

最后想和大家分享的建议是,当我们觉得自己和周围的环境不太协调时,其实我们也可以选择从现实的环境里汲取或吸收经验,为未来想做的事情做准备。

每一段经历都是很宝贵的。如何把一段不太顺利的经历转化成自己的宝贵财富也是一个值得大家思考的方向。

舒坦 | 近一两年有一件事情比较神奇,就是很多年轻人转向了玄学:当大家开始焦虑迷茫的时候,会去算命和占卜。比如,学生对于自己的答辩或课题不太确定时,就去算卦,问:“我的答辩能不能过?”“我会不会挂科?”等。通常的结果是对方往往会给到一些正面的回应和反馈。

虽然并不鼓励大家去算卦,但其实这种带给我们信心或动力的方式也是一种求助。除此之外,我们也可以多向自己的好朋友求助,因为他们了解我们的多面魅力,知道我们其实很优秀,他们的鼓励和关心也可以给我们一些正面的情感能量。

刚才池子提到,当我们不想玩这个游戏后,我们是不是可以直接退出?在做这个选择之前,我们可以去多听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听听自己喜欢的到底是什么?我是不是要因为别人的赛道给了我压力,而卷入这个赛道当中?

存在主义焦虑认为,人不需要日夜渴求内在平静,因为对这种平静的强求反而会造成更大的焦虑。所以,面对焦虑时,关键是我们要关心自己的声音,要理解自己当前的焦虑的意义是什么,知道焦虑背后自己的期待和需要是什么。找到这个之后,如果我们能做出选择,再采取一些行动,焦虑可能就会平息下来。

Ivy|非常感谢各位详尽的分享。其实大家聊到这里,我们仿佛默认了高校的学生都是中产阶级,为了“优秀”两个字“卷”来“卷”去,而忽略了更弱势的阶级,例如二本学校、专科、技工院校等。这些人其实占整个学生群体人口基数更大比例的人群。他们面临的焦虑可能是最直接的生计问题,而阶级的固化给他们造成了更多的负担,也彻底蒙蔽了他们想象更多可能性。在这里,我没有办法给到这些人群一些建议。

从我和其他伙伴的经历来说,我们要打破二元的视角,除了学生身份之外,就只能作为打工人吗?站在象牙塔内去瞭望外界时,我们肯定会对“险恶社会”有一种害怕和恐惧。如果我们多出去做一些活动或实习等尝试,我们会看到更多的价值、更多的可能性,把自己放在不一样的人群里。

最后,我想分享的是,用舒坦提到的存在主义角度去讨论迷茫。迷茫是贯穿我们一生的常见状态,但也似乎被“妖魔化”了。大家都很担心、害怕迷茫,觉得每天都应该确定自己想要什么,并朝着某一个目标进发。如果迷茫是一种常态,我们更需要平静地和它相处,不用抵触或恐惧它,不要陷入下一个循环。

Rik|接受失败、接受自己不是最优秀的、甚至接受自己的不优秀也是很重要的一点。我们要走出象牙塔,去看看两面的世界,才能有更多不一样的观点,也看到自我之外更大的世界。

舒坦|是的,在日常生活里,如果我们因为一些界限问题而产生焦虑的话,我们可以用两句箴言——“关我啥事”和“关你啥事”。

池子|我想补充一点,我们在接受了自己的不优秀的同时。也要坚守那个最真实的自己,遵从自己的内心。

Ivy|接受自己就不是个码农、搞不了金融,那又能怎么样呢?凑合着过呗。我也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或许挣不了那么多钱,但每个人的价值体现都有不同的方式。


策划 |  Ivy、舒坦
音频 | Ivy、泡馍
文字 | 雨真、Angie、Ivy
排版 | Angie


▍延伸阅读

《中国首次从制度层面关注高校抑郁群体,他们因何不快乐?》:
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5083038.html
陈祉妍 et al.,《2019年研究生心理健康状况与影响因素》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
[美] 安妮特·拉鲁《不平等的童年》
黄灯《我的二本学生》
[法] 迪迪埃. 埃里蓬《回归故里》
[美] 保罗·蒂利希《存在的勇气》 
[美] 罗洛·梅 《焦虑的意义》 
《上海邯郸路上发生的惨剧,让我想起曾轰动一时的卢刚事件》:
https://mp.weixin.qq.com/s/mTrKzFEG_mz7dSMixwt_zw


▍本期配乐

Talking Heads 《Dream Operator》


▍往期节目

原来我们都是“野生艺术家” | 海浪 Vol.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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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跃荧幕上的疯人院(下)丨海浪 vol.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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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办公桌上放了个彩虹旗,然后…丨海浪 vol.9
我一路行走,企图甩掉这条黑狗丨海浪 vol.8
到田野里去!丨海浪 vol.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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