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南咖啡庄园,建筑师华黎讲述砖的故事
新建的砖拱建筑,左侧主体建筑厚重坚固的姿态和独特的结构带来了陌生化的效果
云南保山潞江坝,位于海拔 1100 米左右的怒江峡谷,温度、降雨量等气候条件使它成为世界著名的小粒咖啡产区。自上世纪 50 年代种植咖啡至今,小粒咖啡已成为当地的支柱产业,也诞生了“公司+合作社+农户”的生产模式。其中,新寨咖啡公司的成立标志着小粒咖啡走上了规模化、规范化的生产道路。2014年夏天,建筑师华黎受云南保山新寨咖啡公司创办人谢显文的邀请去坝湾村看这个项目。谢显文通过高黎贡的手工造纸博物馆了解到华黎,他们买下了乡政府的老电影院和办公楼,打算通过改造和新建,做一组集咖啡的储存、加工、品鉴、售卖,酒店客房、咖啡博物馆、礼堂等多种功能为一体的建筑。
新寨咖啡庄园回廊
华黎于 1972 年出生,毕业于清华大学,并在耶鲁大学获得了建筑学硕士学位。有人会感慨,好的建筑师总是一拨一拨地扎堆出现,那么华黎就是他那个时代好的建筑师之一。作为当代中国建筑师的代表,华黎在 2009 年创立事务所至今的 10 年里,完成了大量高品质的建筑作品,评论家们经常将他的作品与“场所”、“在地”和“建造”等关键词联系在一起。2010 年完成的高黎贡手工造纸博物馆与四川德阳孝泉民族小学灾后重建为事务所赢来了高度的关注和专业内的探讨,2013 年完成的武夷山竹筏育制场与 2018 年完成的新寨咖啡庄园则是近期在乡村地区完成的杰作,并作为参展作品于第 16 届威尼斯国际建筑双年展向世界阐述了中国国家馆的主题——“我们的乡村”。新寨咖啡庄园的话题性远高于之前华黎所做的项目,如果说武夷山竹筏育制场是关于手工业生产空间的塑造,那么新寨咖啡庄园所达到的状态则更加复杂。华黎不断变化着使用的材料、结构、做法,也持续了自己不变的对建筑学基本关系的寻找。
华黎保持着传统建筑设计过程中的一个习惯:画草图。这不仅在他的设计过程中占有很大的比重,也反映出建筑师在创作时从无到有的一刻,最为核心的思考。由于咖啡庄园场地上存有一个上世纪 80 年代废弃的电影院,所以整个庄园由电影院的改造和沿路设置的新建筑组成。华黎的两张草图,基本交代了这个新建部分的设计初衷,即一个连续拱形的空间氛围和一个重量感逐层递减的剖面关系。
在第一幅草图的上方,华黎写下了那个经典的问题:砖,你想成为什么?对于建筑师来说,这是一个很熟悉的问题,它是由曾在华黎母校留下耶鲁大学美术馆及英国艺术中心的著名建筑师 Louis Kahn 于1971年在宾大的一次课堂上对学生们提到的一段对话。
Kahn 问砖:“砖,你想成为什么?”
砖回答:“我想成为一个拱门。”
Kahn 接着说:“你看,拱是很贵的,我可以为你做一个混凝土的过梁,你觉得这样怎么样?”
砖说:“我想成为一个拱门。”
这段对话代表了一种尊重建筑材料及其特性的建筑学理念,在一段时间内,建筑构造的外在表现与内在的传力逻辑是否统一是建筑师和批评家们争论的焦点,可以笼统地将其称之为“建构”。Kahn 的故事阐明了他对建构的立场,但对于这种建筑构造的“忠实”程度并未给出明确的答案,无论是基于价值判断还是所受教育的指引,建筑师们往往都不会对这个问题给出一个十分绝对的答案。华黎在草图上接着写:“为什么是拱?它关乎了挤压,材料与建造的本质,符合时代的技术。重力、重量、坚固、围合、幽暗、神秘。”一个由单元拱形组成的颇具纪念性的阴翳场景,逐渐地出现在我的想象中。
在第二幅草图中,可以看到新建部分的剖面关系,其中每一层都被设计成不同的结构形式。建筑的实体部分向上逐渐减少,空腔部分逐渐增多。这种关系的变化当然与每层的功能定位有着深刻的联系,但更主要的是与人在建筑中的感知和周遭的环境有关。底层由于作为咖啡的储藏区,更为强烈粗壮的十字拱结构在此不仅提供了相对稳定的室内气候(如温度、湿度等),同时也为参观者营造了一个更具身体尺度体验的可能性。拱加强了阵列排布的咖啡货物带来的仪式感,也将更多周边的环境剥离开,使人更关注建筑内部的空间氛围。与场地入口连接的首层则使用了单向拱,砖拱的端部落在钢梁上,使首层回廊内的室内成为一个无柱的连续空间,用以进行咖啡豆的加工。较为通畅的室内也带来了足够的视线穿越,沿路观察时,你可以穿过这座建筑看到对面的峡谷景色。到第三层,建筑形成了更为纯粹的框架,用来布置客房和起居室。
剖面上的意图无疑是清晰的,一个自下而上由厚重到轻盈的建筑体量,配合第一张草图,这种竖向重量的变化不仅体现在“图”中——也就是制图者眼中的建筑中,也存在于对于参观者对空间的感知中。
建筑师为这座建筑写下了这样一段话:“设计始于对场地的感知和对材料的思考,而核心则在于其所意图创造的场所特征——归属大地抑或引向远方的地平线。”
上图:地下庭院用来连接建筑的底层和大树庭院,混凝土回廊顺势向下,人工的场地被结实地锁定在大地中。
下图:建筑首层的生产空间,坐落在钢梁上的单向拱为咖啡豆的操作提供了一个无柱的连续空间
华黎的建筑总是蕴含着戏剧性的空间体验,他虽从未提及纯粹源自形式的操作,但不能否认的是,他的建筑总会在视觉上给人深刻的印象。在高黎贡手工造纸博物馆中,聚落式的高低组合就成功地完成了一次“场景构建式与戏剧创造式”的工作。华黎所谈论的场所特征究竟是怎样的?在早期的实践中,我更愿意将这种场所形容为“如画的”场所,新寨咖啡庄园在某种程度上仍存在这样的取向,但在文字中,华黎好像正在逐渐脱离这样的状态。“归属大地”与“引向远方”貌似在提示着建筑的动作,或是运动中的人感受到的变化。中心庭院与建筑主体由于存在接近一层的高差,底层的咖啡储藏区与地下庭院是嵌入场地中的,这与十字拱形成的地下洞穴气质很吻合。与地下庭院并置的大树庭院面积更大,它串联了电影院、商店与地下庭院。两个庭院由混凝土回廊包裹,人们可以自由出入,同时不失对庭院的控制,整个庄园场地的组织就是由这两个庭院完成的。
主体建筑立面
华黎在描述这个混凝土回廊时提到了类似修道院的布局。在欧洲,例如意大利,一些教堂或大型礼拜堂的周围,与主体建筑连接的是一个巨大的由回廊围合而成的庭院,伴随回廊则布置着修士们生活起居的房间。诚然两者之间是有很大差异的,但在读到华黎的文字前,我从早期发布的照片上竟然也感到了类似圣 · 洛伦佐礼拜堂回廊的感觉。高大古老的电影院就是教堂,新建的庄园与零星散落在回廊边的体量就是修士们使用的房间。大树庭院虽然十分接近这样的布局,但朝向中心庭院的开放性让这种感觉变得不确定起来,而下沉庭院的平面比例却与修道院回廊不尽相同。我觉得这反倒是一个恰当的状态,使用现代或在地的材料,非视觉化地还原某个经验中对象的气质和氛围是并不容易做到的事。华黎的场所仍是人工布置出的景致,但从思考的密度或从呈现出的状态来看,新寨咖啡庄园已经可以在视觉之外提供更丰富的想象空间,这是我最感到惊喜的部分。回廊是否可以作为未来几期庄园的连接体不得而知,而据华黎说,之所以用混凝土作连廊,是希望它和里面的砖有所区别。“其实最早设计这部分的时候也想过用砖,但后来觉得,整个建筑全用砖的话就没有节奏变化了,所以用混凝土做了一个间隔,相当于把老建筑和新建筑隔开。”华黎在考虑到这一部分的设计取材时如此表示。
上图:建筑首层的混凝土回廊、左侧的大树庭院让人联想到修道院的庭院与回廊,尽管材料和比例不尽相同,但营造出相似的气质
下图:大树庭院远景
砖拱的话题由于种种原因变得复杂,作为建筑师,我很难再去感怀式地对砖拱发出赞美。意外的是,混凝土回廊,这一简单的动作,让人有一种静下来、慢下来的感受,从这个意义上,它具备了修道院的某些特质。
关于使用砖的决定,建筑师提到是由于周边大多数建筑都是砖的建筑,且当地还有仍在使用的砖窑,再由对砖的发问来到“拱”这一结构形式。为了达到砖砌十字拱的效果,华黎与团队进行了尝试。由于纯砌体完成的结构在当地很难通过抗震规范,故建筑的真实结构仍为钢筋混凝土结构,这也造成了结构上巨大的冗余。首先将首层浇筑混凝土柱网,完成后进行十字拱的砌筑,再在上层进行整体的混凝土浇筑形成二层的楼板;二层外侧的柱廊升起,安装钢梁,再在钢梁之间进行单跨拱的砌筑,直到三层仅剩余混凝土框架。三层暴露的混凝土框架就像埋藏在砖拱中的骨骼一样冲破出来,一定程度上提示了这是一座新的房子。
用以储存咖啡豆的建筑底层,砖包裹着混凝土形成的十字拱结构完成了这座建筑最为震撼的空间,砖最终还是成为了拱
发问的 Kahn 在他的名作金贝尔美术馆中,为后人留下了一个颇可玩味的“拱顶”。而从新寨咖啡庄园的构造图中可以发现,选择混合结构来实现十字拱的效果,远不止传统意义上的建构。Kahn 的“拱顶”与华黎的拱顶都带有一种似是而非的思考逻辑,他们的区别在于:Kahn 并不认为绝对理性的结构视觉是有意义的,而华黎在处理结构视觉时采用了建构化的手法。砖作为材料和视觉意义下的结构形式是先入为主的,即便在最终状态下结构意义仅维持了类似于表皮的作用,且作为混凝土浇筑的永久模板成为了建造过程中不可拆分的一部分,砖的身份在新寨咖啡庄园中仍是很难给出一个明确的定义的。对此,华黎说道:“建筑可以造景,但并不仅仅是造景,建筑营造的还是一个具有精神性的场所,场所的价值也不是可以简单用建造代价能来衡量的。”
咖啡厅北侧平台
这段话比较明确了华黎的建筑中核心的目标——解决场所的基本问题。的确,所谓建构的忠诚度或许早已是个过时的话题,建筑师在项目中真实的需求是一系列行动的风向标。砖拱也好,混凝土框架也好,都是为了呈现场所的意图。我们无法确认这一判断是建筑师的坚持还是咖啡公司业主的选择,但当这样的选择被确定下来时,眼前的方法可能的确就成为了无法回避的事实。由于施工难度上的问题,二层单向拱与三层楼板之间的空隙最终被取消,由于资金问题电影院的改造也未开展。咖啡庄园目前已建成的“修道院”式回廊庭院,连同由砖拱和混凝土共同完成的咖啡加工、展示、售卖建筑,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取代了原本应是主体的“教堂”,成为了场地上真正的精神支柱。
我的一位朋友在今年 2 月份来了一次云南之旅,去到了这座建筑,若干用于展示和加工的设备已经进入室内。他发来的照片和视频中,底层的空间比想象中更加高大,阳光穿过柱廊,十字拱顶在光线照射下明暗交替。柱廊外只有鸟虫的声音,自然和人工在那一刻充满了戏剧冲突。朋友联系了那里的老板,并在三层的客房度过了美妙的一晚。他和我说:“那是一个可以放空一整天的场所。”(责任编辑:邓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