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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宗首发|金山岭上院:山禅同息,今古赓续

W* 卷宗Wallpaper 2022-11-12


当梁思成先生看到五台山佛光寺大殿时,不禁赞叹“殿斗栱雄大,屋顶坡度缓和,广檐翼出,全部庞大豪迈之象,与敦煌壁画净土变相中殿宇极为相似,一望而知为唐末五代时物也。”


这座于唐大中年间凿岩修建而成的佛寺是我国现存规模最大的唐代木构建筑,也是第二早的木结构建筑。千年以来,山水无言,古寺幸存,它不仅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建筑史学者研究求索,也以骘古鉴今的风姿陶染着当代建筑师对东方传统文化的致敬与实践。



金山岭上院位于北京和承德交界处的金山岭五道梁的长城脚下。这并不是一座正式意义上的禅宗寺院,而是在传统禅文化以及当代文化背景下为人们提供的一处静心冥想的场所。大舍建筑设计事务所主持建筑师柳亦春回想在2016年接到设计邀请时,其与古长城相近的位置、构建禅宗文化精神属性空间的功能深深吸引了他。



在传统的中国建筑中,选址几乎代表了对建筑及其环境的充分理解。上院位于北京东北部,与位于其西南部的长城呼应,同时也面对着北京的方向。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个项目持续了足有六年之久,而设计及建造的过程也颇为曲折:每年从4月开始施工,11月即大雪封山,建设周期本身已经很短;遇到疫情及北方罕见的大雨,需要不断调整防护措施;加之对项目施工完成度的要求极高,例如部分挡土墙是请日本的景观大师枡野俊明预制石墙板后到现场拼接完成......可幸事缓则圆,也正是这漫长的过程给予设计团队足够的时间去思考推敲,反复来到现场身临其境地体察建筑与环境的契合关系,对设计的认知愈加深刻,最终打磨其成为如今阿那亚·金山岭的地标性建筑之一。



金山岭上院俯瞰



项目位于承德市滦平县涝洼乡,西南与北京市密云相毗邻,地处山岭十分陡峭,公路系统并不发达。当地的农民靠山吃山,在山坡上耕作出了阶台式断面的梯田,于一层层相对平整的土地上种植山楂果类及油料作物,自耕自用。在更下方的位置已探明有铁、铜、煤等矿藏,偶然可见旧时废弃的矿井遗存。


金山岭上院总图



在项目之初,上院原本选址在山岭的高点,但当设计团队开始一稿方案设计后,却始终感觉位置不够隐蔽妥当,似乎与人们脑海中“深山古寺”稍显神秘而不易寻的一贯印象不符。环顾四周,在稍向下的位置正巧有两块断崖,其中间“挤”出了一块平坦的土地。这在设计师眼中便是选址佳处了,建筑与山体的关系无疑会更加密切,同时也让设计充满更多可能性:例如禅堂尽可以做得通透无形,因为周边的山体崖壁可以作为建筑天然的围护结构,人作与天工相交织,让建筑仿佛是从山中生长出的一样。



宛如地形的建筑



选址的调整又将柳亦春的思绪带回至2003年的佛光寺大殿之行:从下方的院进入,几乎手足并用地爬上陡峭的台阶,仰望东大殿坐东朝西,背倚岩壁,出檐平缓深远,斗栱硕大,气势恢宏;而回首俯瞰,只见云雾升腾、光影朦胧,真如见到佛光一般,视野开阔舒朗,确有“荡胸生层云”的豪迈感——“殿”、“台”、“院”的布局逻辑纹丝不错。在设计期间,也就是2018年,柳亦春又再次来到佛光寺,“那种夕阳西下,淡看落日余晖的意境让我印象深刻,”柳亦春回忆道,这个建筑的大胸襟在于它不只是框限在自我与周边细微环境的关系,而是在更大的尺度上,在人目力所及甚至目不能及、但心中有所念的范围内,更加整体地考虑建筑对场地环境、对自然文脉的影响。”



金山岭上院轴测图



从选址、空间布局和对场地关系处理上,金山岭上院均受到佛光寺大殿的启发,并与之隐隐相合,只是行进的顺序恰好相对:佛光寺是自下而上,而上院是自上而下。通过一条狭长的甬道进入位于项目顶点的“院”中,而后是层层叠落的“台”,最下方的阿兰若禅堂是隐逸的核心,即对应着“殿”的所在。



阿兰若云起堂及其周边山谷




院子居于上方,也是项目得名“上院”的原因。方正透空的院落与四边向内垂坠的屋顶构成尺度并不大的空间,从天空鸟瞰,金属板映着天光泛出暗青色的幽微哑光。



金山岭上院入口甬道



在较小的空间中如何创造旧时环廊轩篷的感受?设计将一圈轻薄的钢板轻巧搭在墙壁上,并形成仿佛因自重而自然下垂的角度,下方用纤细的立柱支撑,于是便形成了与传统书院相近的形态,也更像是介于廊子和屋檐下空间之间的尺度,没有过度的修饰,没有一味追访古意,以当代的建筑材料和极致的结构技术建造,却恰如其分体现出传统禅意精神空间的纯粹状态。



上图:无尽意石庭,近崖、远山和天空

下图:遍知堂门前垂檐



屋顶的开口刻画出了一个朝向天空的框景,从院内向远望去有远山、烽火台,有断崖峭壁,天际缓缓游弋的云彩为静默的构图添加了一分生动意蕴;从高处俯瞰,向内凹陷的延伸感更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让人想探入其中相看内里究竟,这种介于内外之间的互动引力丰富了自然景观与建筑构造间的对话。



上图:无尽意石庭,山崖也是石庭的一部分

下图:由无尽意石庭看山谷石像



上院的景观设计,由日本当代枯山水大师枡野俊明完成,他既是一位景观设计师,也是一位僧人。常年在山间寺庙的修行让禅机与山水设计渐渐浸润他的日常生活中,当看到金山岭上院时,他希望所做的设计能简单朴拙地反映事物原本的样貌,也突显土地本身的精神性,将自然的真意不加矫饰地呈现给身处其中的人们。几块形态各异的山石散落点缀在上院中,这种“少即是多,无即是有,枯即是丰盛”的东方园林哲学让微缩式的景观呈现出无尽深意。



遍知堂



最上方的院和最下方的禅堂形式在设计之初就已经明确,但作为中间连接的“台”应该怎样做让设计师颇费一番心思。按照原本的地形,如果直接在每一层梯田产生的平面作为层台,则每层之间的高差约3-4米,这样既不会有太多的退台,这个尺度对比山中台地整体的体积也是偏大且不协调的。



滑动查看:上院剖面图




几次琢磨之后,设计将每一层靠近退台边缘的部分分解成为两个半层,并将“上半层”做后退处理,模拟了当地农民将基地所在的山坳处理成梯田种地的几何形态。而在内部剖面形成了一个特别的“L”形空间,其突出的半层可以作为院子,内部整层约3.2米的高度可以容纳来访者多样的活动,绝妙的是1.6米恰好也是成年人站立起身时的视线高度,于是在人们站立远眺,看到的也许只是窗外“一线”的景致,自然暗示“坐下”的动作;而静坐冥想时,视野则被束限在完整的取景框中,院中的草木山石和再远处缥缈的山峦同时被定格,令人无暇他想,而专注于当下的功课。



上图:阅览室与书写室

下图:书写室庭院



当从远处看向建筑,人们几乎很难分辨层层退后、层层叠落的究竟是完整的一层还是打散的半层空间,只是本能感知对比梯田高差的大尺度,“台”的设计既关照了原初的地形,也关照了建筑使用空间的需要;消解了建筑原本大块有压迫感的体积,也真正做到与环境产生积极的连结。



上图:台地建筑内部

下图:如洞穴一般的台地建筑内部



考虑到中国人喜欢向南而居的传统,虽然整体建筑布局朝西,设计在“上院”的部分刻意做了朝南的主入口,在廊院的北侧恰好是佛堂,佛堂内的佛像也得以向南而坐,从而又形成了一道南北向的轴线。建筑中段“台”的内部设有冥想室、抄经室、用餐和读书室等众多功能,特别在读书室中拣选了在禅宗思想影响下中国思想史及建筑史的书籍,让场域整体氤氲在禅意的文化氛围中。



滑动查看:上院平面图





拾级而下至阿兰若禅堂,这也是项目最核心的空间。从平面布局上,它完全参照了佛光寺大殿的“金厢斗底槽”形式,即由内外两圈矩形柱网相嵌套围合而成,将殿身空间分为内外两层空间组成。这是宋代《营造法式》中列举的四种空间之一,除了佛光寺大殿之外,蓟县独乐寺观音阁、日本奈良唐招提寺金殿也都采用这种形式。




佛光寺大殿的“金厢斗底槽”形式



在上院的阿兰若禅堂中,平面在此基础上做了不对称处理,将廊的空间放大,因此这个半室外空间就像是亭一般,具有极高的灵活性。室内空间由四面全景落地玻璃窗相围,通透轻盈的特质让建筑在某些天气下如同消隐,与周边的山石崖壁浑然一体。后期设计又在禅堂前方加设了一方水池,尺寸不大,但粼粼微光浮动间山水相映,让整幅画面更加空灵生动。



上图:云起堂檐廊

下图:阿兰若云起堂侧廊



当人们身处禅堂室内,低低的屋顶压住视线范围,在被檐廊包裹保护的同时又可与自然无限亲近。“廊下的灰空间是我最喜欢的地方,现场效果超过了我在设计时的预期,”柳亦春笑说,“在这里可以坐上整个下午,观看夕阳晚霞,云雾升腾。远处是绵绵的山体剪影,山禅本就密不可分,阅尽山色光影变化的同时也有‘天造万物,心悟禅想’的明澈感受。”



阿兰若云起堂



在东汉许慎所著的《说文解字》中,“舍”字由“亼(jí)”、“屮(cǎo)”、“囗(wéi)”三个部分构成:“亼”是屋顶、“屮”是支撑,“囗”是台基,是关于对空间领域的限定,也是与环境关系的对应。这个字的解释是形式与意义的综合体,是中国早起传统营造概念的体现,也是人们对家的最早想象。在阿兰若禅堂中,空间形式就采用了这一最原初的形态:轻盈飘逸的屋顶、纤细的立柱支撑、稳定而契合地形的台基铺设,没有一丝冗余的修饰,设计希望通过“所见即所得”的简明形式向来访者演绎最基本、最原始的房屋构成。



舍”字由“亼(jí)”、“屮(cǎo)”、“囗(wéi)”三个部分构成:“亼”是屋顶、“屮”是支撑,“囗”是台基



从空中向下看,禅堂的第五立面是规整的矩形,与其上方的“院”、“台”相呼应;但从侧面看屋檐则是流畅的、有细微变化的曲线。设计在这里依然想表达中国传统屋顶的意蕴,但又不真确做成庑殿顶或歇山顶,而是用现代的手法和似是而非的形态转译传统的建筑情绪,那是洒脱俊逸,向往天空的恣意感受。



上图:建筑与山崖

下图:从空中向下看,禅堂的第五立面是规整的矩形;但从侧面看屋檐则是流畅的、有细微变化的曲线



在最开始,设计曾计划采用薄钢板以网状拼接屋顶形态,上下覆以聚合物砂浆,但在施工时定会遇到由于匠人手工精确度不佳或以及由于截面尺寸过大导致屋顶重量超出预设的阻碍。在反复讨论后,团队首先将整体屋面分解成一个个六边形的单元,蜂窝状的结构保证各个方向均等传力;同时得益于3D打印和参数化技术的成熟,最终以碳纤维包裹聚氨酯高强泡沫的“三明治”方式,预制出一个个约3.5厘米厚的屋顶元件,再到现场准确拼接成完整轻盈并坚固受力的屋顶,下方由边长5厘米的实心钢支撑,方形基座的高低变化在尺度上适应着山地的地形,外圈的钢柱随之产生了长短的变化。金山岭的阿兰若禅寺是国内迄今首个预制的,也是最大的碳纤维建筑。



阿兰若云起堂



为提高施工的精准度,挡土墙和部分景观地面是由枡野俊明专门在河北曲阳的采石场拣选打磨,并以1:1的尺度搭建调整,拍照后为每一块石头编号,运至金山岭项目基地干挂或铺砌还原。秉持着这样高标准的完成度,山体上偶然突出的石块或凹陷的空间也有建筑很好地退让或嵌合,因此我们在现场看到建筑与周边山地结合的形态几臻无瑕。



石室



金山岭上院希望为到来休养或体悟禅修的人们辟一处安静的所在,向外探索自然天境,向内找寻本我精神。对建筑师而言,回顾中国传统的风景观,寻迹类比古老的佛寺,以当代语境下的设计手法并借力成熟发展的技术呈现全新的风景建筑,在徐风夕照下,人们透过眼前的建筑似乎可以看到千年前唐风飘逸的蜃景,感受古今赓续的精神传承。



摄影:田方方

撰文:姜杳冥

编辑:Ruihan

编排:穆越彪

图片由大舍建筑设计事务所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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