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画布折叠、打褶、再熨平后会成为什么?
酥皮卷(Rétes)是一种匈牙利街头常见的小吃,由薄薄的一层酥皮制成的,里面填满了混有酸奶酪的水果。这种小吃既是匈牙利裔法国画家Simon Hantaï的童年回忆,也被他视为囊括了使他痴迷一生的艺术技法。在面包中,似乎含有某种画布的幻影,其流程中总是包含着:工作、重复、过剩、损耗,手只有在这种重复的、机械的舞蹈中,在无意识的滋养下,才知道如何将一件成品创造出来。
今年为纪念Simon Hantaï百年诞辰,巴黎Louis Vuitton基金会筹备了一场由Anne Baldassari策划的大型展览,囊括逾150幅Hantaï的画作,其中不乏首度公开亮相的珍贵作品,并以创作于1957年至2004年间的大尺幅画作居多。与Hantaï作品一同亮相的还有那些曾对其绘画风格产生影响的知名艺术家的作品,包括Henri Matisse和Jackson Pollock,他们的艺术风格对Hantaï的创作生涯发展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艺术家Simon Hantaï
Simon Hantaï《Laissée》,1981-1994
向左滑动查看:巴黎Louis Vuitton基金会中的Simon Hantaï百年诞辰展
Hantaï于1922年12月7日出生在匈牙利的比亚(现称“比亚托巴吉”),一个毗邻布达佩斯的乡村小镇。Hantaï本该进修工程学,但由于早年痴迷艺术而于1941年进入了布达佩斯美术学院。1944年,他公开反对亲纳粹政权,遂被关进监狱,但后来成功逃狱。在父母家躲藏数月后,于1945年初,布达佩斯解放后不久,他重返校园。在年轻的匈牙利共和国(1945至1948年)解体后,他携手艺术系师妹乘坐“末班车”逃离了匈牙利。他们于1948年抵达意大利,9月到达巴黎,随后,与在罗马相识的美国艺术家和知识分子一道加入了艺术圈,并时常与他们畅谈匈牙利移民群体的喜怒哀乐。
Simon Hantaï《Mariale m.c.3 (Marian m.c.3)》,巴黎,1962 年 © Simon Hantaï档案馆 / ADAGP。巴黎 2022 © Laurent Lecat
Simon Hantaï《Mariale m.c.4 (Marian m.c.4)》,巴黎,1962 年 © Simon Hantaï档案馆 / ADAGP。巴黎 2022 © Laurent Lecat
这也解释了褶皱技法的缘起,那是在1960年,Hantaï开启了他的“Mariales”系列,这些彩绘的名字是表达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宗教画中圣母的敬意,描绘了慈悲的圣母在宽大的披风下保护她自己,而圣母自身则像帐篷一样展开,像修道士团体或正直的人群一样保护着世人。这一系列的作品也致敬了Giotto di Bondone的《宝座上的圣母》(Madonna degli Ognissanti),1948年艺术家访问乌菲齐美术馆时便对其印象深刻,尤其那蓝黑色的斗篷会让他感到分外熟悉。
宗教的元素符号也是常常出现在Hantaï创作初期作品里的,在1958年至1959年创作的《Écriture Rose》中即可窥见
在最开始的创作中,“Meuns”系列用着最为简单的褶皱法则进行探索
在这一系列中,画布被精细地折叠或打褶,然后涂上一种或两种色彩,有时重复覆盖,直到图案表面完全饱和。最后,画面需要在木框上拉伸,以抹去折叠产生的浮雕效果和过程痕迹。这样的做法似乎富含着某种感情,他说:“从一开始,褶皱就是为了平滑,尽可能地平滑。1960到1962年的画作使用了重清漆的工业颜料,很不容易被扁平化,即消除折叠留下的表面不平整。我什么都做了,制作木框,弄湿画布;把画布拉伸再钉起来。如果有条件,我会把画排列好,熨平。很快,丙烯材料的出现在这件事上帮到了我,但还是有其它缺点需要克服。我还是总去试着弄平整、去除印记。”
Simon Hantaï“Études”系列
疏松多孔的结构诞生于Hantaï标志性的折叠(Pliage)技法。例如,在1968年开始的《习作》(Études)单色绘画系列中,作品上色以前,画布便都被不规则地折上了褶皱,凌乱的纹路使画面更加突出,让人容易想到Matisse的剪纸作品的效果。颜料总是只用一种色彩,从左一直涂抹到右边缘,因而画面总是充满了视觉上的冲击力。画布上似乎覆满了褶皱,像波浪一样从一边到另一边掀起来,纹样似乎没有起点和终点。这一过程的目的,是将画面空间展开,既采用了Pollock的满幅(All-over)原则,又突破了图像表面的局限性。
布面折叠凹陷下去,总是附带着几个棱边,上色再展开的时候,那里便会留下一个星星形状的白斑。从1973年起,Hantaï制作了名为《白》(Les Blancs)的彩色褶皱系列,画面中有更多的留白。汉泰使用丙烯颜料和更精细的画布,使得褶皱的边缘更干燥,可以留下更多的星形印记。
上图:Hantaï将画布折叠并打结固定形成褶皱
下图:Hantaï在为“Tabulas”系列上色
Simon Hantaï,《Tabula non dépliée》,1976
上世纪70年代中后期到80年代初期的十年间,在名为《Tabulas》的系列褶皱作品中,他会用绳子给画布打上紧结,这些绳结会把画布有规律地扯到背后。折叠在正交坐标系上按照线性原理进行。每几厘米,定下一个绳结的点,以便定义出一个长方形,这就成了《Tabulas》的“瓷砖”。通过这种系紧的装置,艺术家得到了比之前精确、明细、规律的折叠效果。画作表面通常也是刷的单色,从左一直涂抹到右边缘。一旦展开,画面便呈现出由四边形“瓷砖”组成的网格,中间或多或少规则的白线部分则保留了下来。《Tabulas》成了Hantaï以“折叠作为方法”为原则进行研究的成果,在理论上和视觉上都是他的制图计划中最有效的。
Simon Hantaï在1980年创作的“Tabulas”系列
Hantaï代表法国参加第40届威尼斯双年展
在1982年,Hantaï代表法国参加第40届威尼斯双年展。他在法国馆展出了一套《Tabulas》,由18幅大型的单色和多色的绘画组成,展示了他对于作品色彩的悉心计划。在展览中,单色的《Tabulas》——从黄色到红色,再到蓝色,再到绿色——似乎最后可以合并成那些彩色的《Tabulas》。
“Tabulas”来源于拉丁语,意思是“桌子”,是法语或英语中“Table”的来源。法国艺术史家Georges Didi-Huberman曾询问Hantaï,哪一个词汇能最好地描述他自己的作品,“画布”(Toile)、“绘画”(Peinture)、“画作”(Tableau)?Hantaï表示,他从1973年起就称它们为“桌子”(Table)了。与此相关地还有另一个词汇,在法文中,“Tablier”指“棋盘”或者“围裙”,《Tabulas》的形态自然地很像棋盘,而他也不只一次提到围裙作为自己的灵感来源。
在一张老照片中,Hantaï母亲Zsuzsa Hantaï的围裙与他创作的《Tabulas》有着相似的褶皱与矩阵,产生一种不同时代的回响
1995年,Hantaï在创作巨幅的《Tabulas》
女性主义作家Hélène Cixous曾专门写过一本《Simon Hantaï的围裙》(Le Tablier de Simon Hantaï),其中提到在一张Hantaï母亲Zsuzsa Hantaï 1920年的照片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母亲的靛青围裙,那时Hantaï尚未出生。母亲会反复地熨烫这条裙子,往上面打蜡,然后再平平整整地叠起来。Hantaï曾说:“随着熨烫的进行,颜色发生了变化,变得像天鹅绒一样,闪闪发光,就像世界上最好的织物一样。我母亲总是说,如果工作做得很好,你可以拿起围裙,看着它,就像在镜子里看到自己。”
Simon Hantaï《Sans titre》,1984
在此次Hantaï百年诞辰展览中,也展出了长期浸淫于巴黎上世纪60年代的艺术氛围之中的同侪Michel Parmentier及Daniel Buren的作品。Buren为此次展览创作了特定场域的作品《致敬西蒙的(多堵)墙:特定场域及六重运动的工程》(Mur(s) pour Simon, travaux in situ et en six mouvements)。
Daniel Buren为此次展览创作的作品《致敬西蒙的(多堵)墙:特定场域及六重运动的工程》
此前Buren的作品也包裹了巴黎Louis Vuitton基金会
Michel Parmentier的作品中充斥着单色的水平色带,也是通过折叠纸张涂上颜料再展开来创作的
当Hantaï在巴黎第一次会见Buren时,Buren才20来岁。虽然有代沟,但在工作室附近的两位画家就绘画的方法进行了长期的争论,因此建立了无法抹去的至深友谊。1964年,Buren向Hantaï介绍了他1956年认识的朋友Michel Parmentier。Parmentier认为Hantaï的实践在理论上很激进,因而大受启发,也将在后来的创作中借鉴他的折叠技法。“折叠作为方法”的原理出现在1966年中期的Parmentier的作品中,这位艺术家从抒情的抽象画风格转变成了更系统性的由大型单色带组成的绘画风格。色带一开始是用胶带形成的,白色的部分标记出了画布上需要保护的区域。然后,水平的一道折痕将不同的区域划分开来。折叠后,钉在墙上的画被喷上颜料,然后展开,露出事先准备好要留白的画布区域。Buren则在1966年开发了他的“视觉工具”,即将8.7cm宽的条纹印在画布上。
“构想以三联画为形式的展览”中将Buren和Parmentier的作品并置展出
在1966年一月至五月,由Hantaï和Jean-Paul Riopelle提议在Galerie Jean Fournier举办了“构想以三联画为形式的展览”(Pour une exposition en forme de triptyque)中展出了Buren和Parmentier的作品。为了展现不同世代艺术家之间的对比,那一次的展览还汇集了Hantaï、Riopelle、Pierre Buraglio、Jean-Michel Meurice和Antoni Tàpies的作品。正是因为Hantaï,两位年轻艺术家的原始和打破传统的方法才在巴黎为人所知。
Hantaï浸润着时间与温度的褶皱,Buren标志性的条纹,Parmentier画作上胶带与颜料遗留的痕迹,在与Frank Gehry的建筑中进行对话的同时,在虚拟维度中不断滑动和消失,亦如同一个蕴藏了无限回忆的折叠空间。
撰文:黄格勉
编辑:hanxi
部分图片由Louis Vuitton基金会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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