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者之歌|一束“照亮命运”也“燃烧生活”的灯光
凌晨四点,当河南的普通乡村还沉浸在破晓前的睡意里,从鄢陵离乡北上打工的灯光从业者们已经开始一天的工作。从器材仓库搬出所需的灯光设备、装车、运到拍摄现场,再将重达百斤的器材卸下货车,搬运到片场的指定位置,到这一切完成时,天刚蒙蒙亮。
查询灯光师的定义,是这样说——电视图像的创作者之一,又有“照明师”之称,是利用各种专业灯具,根据不同图像的艺术风格的需要,创作出各种“光影效果”。 痴迷于影像的人未必会在乎光的来处,在镜头背后操纵灯光并将身影淹没在黑暗之中的那些步履不停之人的生活,正是被这些一束束灯光照亮。
灯光师,他们时常隐藏在幕后,是光影效果的缔造者,但又成为容易被忽视的工种。《卷宗Wallpaper*》五月以“劳动者之歌”为题,邀请影视与时尚产业息息相关的灯光师走到幕前,了解他们背井离乡的故事与用光照亮人生的不易。
通常,集中在一天内的广告拍摄对灯光助理来说,是从凌晨三点持续到次日凌晨三点的体力劳动。较大的工作量分布在拍摄前后的大批量灯具搬运与布线,在具体拍摄过程中则需要听从灯光师的指令,对灯具与被摄对象的相对位置、明度、色温等做具体的微调。一个片场通常只有一位灯光师,负责依据成片需要,与摄影、制片、演员密切沟通,调度现场光源、下达指令给到助理,头戴耳麦、时时关注现场的进展与突发情况,并做出反应。
在更便捷的运输工具普及之前,灯光助理通常要面对搬运大重量设备的体力考验,这也是为什么灯光工作者基本是男性,且需要具备一个重要的特质,即“吃苦耐劳”。
在灯光师张峰老师工作室里的灯光器材与工具。
现为摄影指导,但从灯光助理一步步做起、见证着行业几十年间发展变化的李广是第一批从河南鄢陵赴北京“闯荡”影视业的灯光师之一。上世纪90年代前后,国内电影行业刚刚兴起,人才匮乏,就像河南其他普通的乡村一样,单一农耕无法满足普通人生计需求的鄢陵也出现过大规模外出打工的热潮。彼时正逢清宫戏大热,初到北京、未满20岁的李广游走在街头,看到群众演员的招募,为谋生计也加入其中。据他说,走在街上,有一大波人头顶前半部是剃光的,一眼就能认出,都是群演。
当过一阵群演之后,李广开始接触影视灯光。在当时,行业内的灯光师主要被影视院校毕业、分配到各地电影制片厂的人员占据,再或者就是港台的从业者,他们拥有技术和学历背景,也拥有比肩于摄影师、甚至高过摄影师的地位,被叫作“灯爷”。但这些离乡打工的河南人只能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之下默默观望学习,蓄积经验和力量。当时的北京电影制片厂常在使用的灯光器材是意大利导演拍摄《末代皇帝》时留下的灯,又大又沉,有时拍外景要去到很远的地方,车不能到达处都需要人力搬运。
灯光师侯学波说图中的灯为18K,即18000瓦,而最大的灯能达到100K,体积也将近图中器材的五倍大。
拍摄中经常使用到的各式各样的,不同规格、亮度以及形式的灯光器材。
摄影:侯学波、张峰
在胶片时代,光的调度是赋予影像生命力的决定因素之一,这要求灯光师有更明晰的判断力和应变能力。通过感受电影的情境与要传达的风格、情绪,灯光师以不同明暗、色温的光线为画笔,勾勒出影片画面的质感和生命,这需要丰富的现场经验和细微的感知力。对并非专业出身且并未获得高等学历的鄢陵灯光从业者们来说,大量的阅片、实践、进修恰如一场晚到的功课,它们也确实发挥了效力,并随着时间推移,让鄢陵人摆脱灰头土脸的“灯光民工”身份,而有了可以比肩摄影师的话语资本。到今天,哪怕已经成名、拥有较深行业资历的灯光师们,也多保有观看、评析大量优质电影、不断更新技术与思考方式的习惯,这在器材设备日新月异、从业人员面临着工作机会挑战的现实因素下,无疑是一种保护职业生命与创造力的“必需”。
随着最早一批鄢陵人来到大城市进入影视灯光行业,在获得新的技能与谋生手段之后,越来越多的鄢陵人从家乡走出来,和兄弟们一同组建团队成为灯光师。而如今,不只是鄢陵人,五湖四海的年轻人选择加入灯光师这一行业,成为影视、时尚等产业的幕后工作者。
基于本地有限的生产方式、教育水平和狭窄的就业机会,对河南的年轻人来说,日新月异且闪闪发光的“影视行业”拥有不小的诱惑力。而随着2000年前后最早的一批鄢陵人在影视灯光行业站稳脚跟,他们开始更积极地帮带着自己村里的年轻人来到大城市闯荡。乡土社会的亲缘关系被代入本就相对依赖“熟人”的影视行业,加上入行的学历和技术门槛低,同一水土与文化下的老乡也更便于沟通与信任,来自鄢陵的灯光师们以此扶持和培养这些和曾经的自己一样拥有有限选择的年轻人,从学徒开始,一步一步学习、锻炼,到逐渐拥有自己的天地,乃至如树木的枝叶伸展开一般蔓延到摄影、录音领域。到今天,包含北京、上海在内的一线城市的影视与广告灯光行业,百分之80以上被鄢陵人占据,在一些剧组,灯光师们甚至直接用鄢陵话交流工作。
来自鄢陵的年轻人更容易得到同乡的扶持,而在此之外的人则须加倍努力才能在业内拥有一席之地。
灯光师张峰老师用手机拍下的工作日常。
摄影:张峰
灯光师小涛的工作日常。
摄影:小涛
出生在河南新乡的张峰老师并未享受到河南人身份在影视制作行业的红利,更早时候他期许成为的也不是灯光师,而是武打明星,为此他报考四川的影视学校学习表演,但在未毕业时就感觉到行业存在极大竞争,成名机会渺茫。他决定听从前辈的指引,先从灯光入行。而随后,身在灯光心在表演的他也确实由此认识不少导演,得到一些提携和不止于群演的上镜机会,但最终,因一路提携他、给他表演机会乃至成名希望的导演意外过世,他决定暂放雄心、回归现实,安心地先把眼前的灯光之路走稳、走踏实。
吃苦好学,加上做事可靠、报价合理,他很快攒积不少工作机会。与影视行业较长的制作周期不同,广告拍摄通常持续天数短,较为独立,多是临时组建的班子,不用日日相见,也不那么依赖关系。张峰老师喜欢这样的工作,更市场化,也更灵活,不过据他说,广告制作的费用等待周期通常比电影电视更长,但给员工的工钱是要当天结付的。
随着在产业里的深根,灯光师张峰老师组建自己的团队,为家乡的年轻人带去机会。同样为了专业性也开始购置自己的灯光设备,日积月累,已经形成了小规模的器材公司。
在为不同雇主当灯光师的过程中,开始有甲方反馈租借来的器材色温与亮度不均匀、不稳定的问题。张峰老师和许多其他在灯光行业谋求稳定发展的人一样,选择贷款购置一批常用的灯光器材,租下器材仓库,以确保光源的稳定可控。伴随着新世纪初影视行业的繁荣,他的事业开始小有起色,于是将在河南的父母接到上海,也用攒下的钱在郊区买了房。一开始作为灯光学徒的他也拥有五六个徒弟,有人从北京来,有人从河南来,他给徒弟们包吃住,提供基础底薪,按具体接活结算当日工钱。他在徒弟们身上看到曾经的自己的影子,只是当时更多靠自己打拼、知晓其中不易,如今他也想给到这些背井离乡的助理们更多学习、获得收入乃至在未来独当一面的机会。
虽然已经在上海工作多年的灯光师们,却少有时间在白天的上海街头行走,早出晚归的工作节奏让他们无心欣赏自己生活的这座城市。拍摄当天,卷宗和他们一起来到城市之中,他们作为远道而来的工作者,在这座庞大的城市凭借一技之长发出自己的光和热。
在和杂志约定好的拍摄日当天,工作室的灯光助理们在凌晨三点左右才将前一日拍摄用到的器材归置完毕,在见到我们之前只短暂睡了两三个小时。拍摄在器材室和上海的街头进行,我们通过大巴车去到各个拍摄地,在短暂的“车上时间”里,助理们基本都在呼呼大睡。和大伙聊天,在感受到这份工作的昼夜颠倒、高体力负荷给他们带来的疲惫之余,也会在问出“想过转行吗”时,得到一句更多是带着无奈的答复:“还能转行做什么呢,没有别的一技之长,做什么都不容易,还有一家老小要养要照顾。”
因杂志拍摄被临时“借调”过来的邓师傅是一位鄢陵人,他来自有着“灯光村”之称的许昌市张桥镇,村里许多外出打工的年轻人进的都是相关行业。他在入行之后才知道自己的家乡就是传说中的“灯光村”,此前尽管对影视行业有过不少新奇和向往,但随着按部就班的日日工作成为新的习惯,这个行业也更多地与更直接也更务实的“生计”而非“梦想”连在一起。几年前邓师傅回家相亲,遇见现在的妻子,如今有一个两岁的孩子,妻子和孩子在县城生活,自己一个人在上海打拼。一年里他只回家一次,过年期间会在老家待上三四天。平时没有“活”时他也不会想着回家,往返一趟时长暂且不说,路费也不便宜。
以本次专题为契机,卷宗也为灯光师们拍摄了一组肖像。工作使得他们已经习惯藏在灯光后的黑暗之中。
下图摄影:小涛
同样来自鄢陵张桥的李广,如今已经卖了北京的房子回到家乡生活。因为影视行业在近年不算景气,早已晋升摄影指导的他也并没有太多可供选择的好项目。机会数量的缩减、制作时间和预算的压缩、不断涌现的新人竞争,加上更加短平快的视觉媒体的大量冲击,共同挤压着传统影视行业的生存空间,观众们不再有那个耐心和挑剔的眼光审视影像中幽微的细节处理和情绪传达,更多地接受和习惯速食时代的“直给”和“简单”。而随着影像和灯光器材、包括操控设备的升级换代,一部分原有的人员需求也正逐渐被取代,这对在行业内占据大比重的鄢陵人来说自是新的考验。
今天的张桥用李广的话说,几乎已是空心村,只在过年前后短暂涌现一些返乡的人群,在热闹两三天后再度恢复平静。早一些进入灯光行业的村里人基本都已在外省或省城安家买房,过上崭新的生活,村里只残余一些老人。而据邓师傅的描述,比起小时候,村里多了很多楼房,村民的生活依托着相带相帮而越过越好,毕竟最基础的种地并不能满足今天河南人的生存需要,外出打工还是出路。
夜晚为了营造出白天效果,在建筑外立面的窗外均架设灯光,以此打亮室内以便继续拍摄。每个灯都重达百斤。这种昼夜颠倒在拍摄对灯光师而言已是家常便饭。
摄影:灯光师沸水里的皮皮虾
同样是在这几年,影视行业面临的压力也在某种意义上转移到了普通的灯光从业者身上,随着资本的日趋谨慎和人工成本的上涨,更多影视、广告团队选择对制作时间进行压缩,这也随之增加工作的紧张程度和工作时长,如果接连着的工作前一个有延迟,后一个就会更加仓促,休息时间也更难保障。从前技术有限,天光一暗就能准时收工,而如今,在夜晚要求打出白天的光效也是常事,但这对灯光助理来说就是成倍甚至数倍的体力负荷。因连续超时工作、疲劳作业、高空作业,又时常接触用电设备,灯光行业发生的意外事故屡见不鲜。从业者期待着得到更多关注、庇护和基本的安全保障,期待行业有效建立用工规范并严格执行、规范资本的话语权,让工作成为更具保障力度和可持续性的个人价值实现方式,而非一场用生命交换金钱的冒险。
去年,张峰老师的父亲因肺病去世,父亲的离去让他重新思考生命的无常和工作的意义,他十分遗憾于没能有机会让父亲更近距离、更清晰地知道自己的工作是什么、日常的工作状态是什么样的。也是由此,他开始更珍惜和家人在一起的机会,而不是把一个月30天里的20多天都交给工作。在灯光行业待久了,尽管深知“无常是常”,但如果人始终被工作推着走,就没有可以抽身的时日。入行几年后,他也经历过短暂的转行,在绿箭口香糖的生产流水线上当质检工人。张师傅形容自己没待下去的原因是“太过重复和无趣”,又笑着说,“今天的灯光工作者其实也是另一个意义上的流水线工人”。
灯光师们向来以兄弟互称,从家乡外出打拼的勇气让他们在影视、时尚等产业中有了一席之地。以技能谋生,付出时间与心血,成为产业中重要的一环。
“光”向来是“影”的伴侣,只是痴迷影像的人有时会忽略光的来处。但荧幕上、照片里每一个微妙的光线变化都非凭空得来,它们来自把身影和时间淹没在黑暗中的人,那些为之辛劳、付出体力和头脑、昼夜不分、步履不停的人,那些在变化的浪潮下不断调整自身以适应新环境的人。是他们因熬夜而看到的星星,点亮了荧幕上那些闪闪发光的星星,也让幽暗的夜空平添许多浪漫、生机和想象力。
时常被视作“技术哲学家”的米歇尔福柯一度将“技术”作为理解这个世界的一面透镜,亦以“硬技术”与“软技术”为基础提出了一套技术分类学——认为前者指向“技术物”及其制作活动,即生产技术;而后者则是与人类治理功能密切相关的实践之技术,即权力技术、符号系统技术和自我技术。“硬技术”与“软技术”相互融汇、交叠、转化构成了人类社会所依赖的一整套连贯的现代技术系统。
诚然,福柯理论更多聚焦于权力视野下以人(主体)为载体的软技术,而伴随当今数字时代中高新科技的迅猛发展“技术”一词的指向亦似乎在被逐渐异化。底层的一线技术劳动者作为技术的“B面”虽占据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左右着人类生活图景的细枝末节在某些时刻却似乎变得不再可见。
当下,即便处于时代转变之中,面临劳动力结构的转型与劳动力供给量增长在供给高位上的放缓,中国作为人口和劳动力最多的发展中国家,数量庞大的一线劳动者仍然是经济增长的重要动力源之一。但与此同时,一部分底层的一线技术劳动者作为技术的“B面”虽占据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左右着人类生活图景的细枝末节在某些时刻却似乎变得不再可见。
五月一日国际劳动节之际,《卷宗Wallpaper*》以“劳动者之歌”为题,进行了三项田野调查,试图一窥所谓“硬技术”的一线领地。实地探访了来自中国三个地域的技术劳动者——他们分别来自安徽宣城泾县的宣纸技术行业,河南许昌鄢陵的灯光技术行业,以及一所位于山东济南的职业技术学校。
让我们在这里,向他们致敬。
05.01
安徽宣城泾县
05.02
河南许昌鄢陵
05.03
山东济南
劳动者之歌
Workmanship Excellence
2023.05.01 - 2023.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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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杨燕媛
撰文:凌敏
编辑:杜涵茜
造型:WeeJae
制片:Willow
统筹:全倬冉(宣城部分)、
杜涵茜、倪亚(上海部分)、
夏寒(济南部分)
新媒体专题视觉设计:郝子涵
海报设计:Enkit、郝子涵
内容鸣谢:摄影指导、前灯光师李广,
电影人王宏伟,灯光师王国永
特别鸣谢
上海安沫影视灯光器材
灯光师张峰、小涛、侯学波、良言未素、胡玉杰、沸水里的皮皮虾、任我行、小胖子、张强接受采访并参与拍摄
采访鸣谢:摄影指导、前灯光师李广
部分图片由灯光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