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装,已不再是某种季度性的风潮
打开时尚搜索引擎Tagwalk,在2025年春夏所有秀场造型中搜索“Workwear(工装)”,你会得到96个结果。如果想放宽一点范围,键入“Utility(机能)”,则会看到283个秀场造型。这些结果纷纷通过AI标注得出,参照的基准无疑是直接象征“工装”的简单元素。尽管如此,粗糙的数据已经能够证明工装不再是某种季度性的风潮——在昙花一现后突然地消失,几年后又卷土重来。
由左至右:Louis Vuitton 外套、 短裙;Zegna 外套、 毛衣及长裤;Dior 长袖半开衫、 长裤、 项链、胸针及手链,手套、 鸭舌帽及腰带为造型师私物
Fendi在这场纪念品牌百年的大秀上展示了经典底特律工装夹克的解构版本,灯芯绒领子被替换成了麂皮,刻意下移的肩线为理应合身的剪裁添加了度假氛围,截断的袖口则呼应了Silvia Venturini Fendi手下那些弱不禁风的男孩形象。Juun.J呈现了属于单宁的一千零一夜。钟爱冲突感的郑旭俊将单宁这一象征工人阶级的面料融入高定的廓形中,在他手中,单宁布似乎化身塔夫绸或欧根纱,用于拖地鱼尾裙之上。而Prada对工装的看法则更为“身份攸关”,高饱和度的尼龙连体服被藏于精裁的羊毛大衣之下,两种相排斥的身份在同一套造型上共生。
由上至下分别为Fendi、Juun.J、Prada的2025春夏秀场
工装不应再是流行词典中的某个条目,它已足够被视为一系列条目的合集。在其中包含着各类的词汇——青年布、橡胶、帆布、反光条、口袋、锁扣、防水、放火、防撕裂、坚硬、低调、阳刚。看似统一的语汇集,如今在秀场上却可以轻而易举地适配于各类风格、叙事和品牌基因中。工装为何如此无私?
尼德兰人文主义思想家伊拉斯谟(Erasmus von Rotterdam)在他编撰的《箴言集(Adagia)》中收录过一句拉丁谚语:“vestis virum facit(人靠衣装)”。1905年,马克·吐温为《北美评论(The North American Review)》所著的随笔《沙皇的独白(The Czar’s Soliloquy)》则以这句格言为线索,称:“不穿衣服的人没有权力。”在各类文艺作品中,依靠着盛装炫耀权势、财富的形象不在少数。如今,着工装看似则与这条社会惯例背道而驰。
从左至右:Dior 连体衣、 长袜及运动鞋;Prada 帽、 风衣、 长裤及皮鞋;Ferragamo 外套、 长裤,Rimowa 斜挎包,鞋和围裙为造型师私物
“蓝领”一词诞生于20世纪20年代,泛指从事体力劳动及技术工作的工人阶级,旨在与20世纪初在办公桌前从事文书工作的新工种“白领”相对应。“蓝”字指代工人穿着的单宁和钱布雷上衣的颜色,这一表达也被沿用至今。工装的释义当然也与“蓝领”密不可分。
工人阶级并不是简单从事体力劳动的个体。他代表着区别于其他劳动者的社会地位;资本语境下的新身份;以及成规模的社会群体。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洪流促使供需极度膨胀,导致一系列新兴的工业出现。此外,它改变了曾经手工业资本分配,让工人从家庭工坊走进工厂,这些采矿业、制造业和建筑业的劳动人也成为生产资料本身。
Gazbia Sirry(埃及,生于 1925 年),《阿巴斯桥》,1955 年,布面油画,126 x 83 厘米。埃及现代艺术博物馆收藏,开罗。图片由 Sultan Sooud Al Qassemi 提供。
一大批我们所熟知的工装品牌都诞生于这一时期:Carhartt(当时为Hamilton Carhartt & Co.)首件产品——连体工作服专为当时的铁路工人设计;Filson(曾用名C.C. Filson's Pioneer Alaska Clothing and Blanket Manufacturers)则在19世纪末为克朗代克淘金热的淘金者生产服装;Red Wing Shoes生产的坚固耐用的靴子在第一次世界大战被美军征用,其“Pershing Boots”则专供于艰苦的堑壕战。
上图:一件上世纪50年代的Carhartt夹克
中图:Filson上世纪初的货品清单
下图:Red Wing Shoes为美军生产的军靴
这类品牌的出现解决了“蓝领工人”在功能上的刚需,而其廉价且耐用的服装产品本身就是工业化的礼赠;另外,这些相似且机能至上的装备也规避了审美层面繁复的选择,进而指向去个人化的外在形象,变成所谓的制服。有趣的是,这些品牌诞生的同时,顶尖奢侈品世家也正崭露头角,不同的是,它们分属工业资本浪潮的起因和结果。
上图:Hermès 毛衣、 连衣裙
下图:Louis Vuitton 短袖衬衣
而如今,象征阶级的标尺的两端正在折叠。
1月,在巴黎布洛涅森林中竖起了巨型的广告牌“Paris Virginia”。这块巴黎最金贵的地皮之上,Louis Vuitton男装创意总监Pharrell Williams正将狂野西部带进巴黎的都市旷野。最典型的阿美利加牛仔们从北美原住民乐团Native Voices of Resistance的歌声中鱼贯而出——身上的波洛领带、法兰绒衬衫、银饰、以及与Timberland联名的大黄靴无一不在咆哮着阿巴拉契亚的狂风。如Williams在后台所说:“我来这里的原因,就是将Louis Vuitton带向世界各地:不是为了占有,而是为了致敬。”
Williams通过交叠时空在巴黎十六区重现了美国原住民和牛仔文明,更重要的,他也借助Timberland以及一系列的工装图腾致敬了他的起点——嘻哈文化。
Louis Vuitton 2024秋冬男装秀场
90年代早期,当Timberland的主要客群仍是蓝领工人时,该企业发现在纽约出现了一群特殊的客人——毒贩。这些“新富”参考了当时意大利“Paninaro”们的穿搭,用这些看似平民但又颇具阶级意义的“反时尚”单品,炫耀自身的财富,其中包括耐用的全地形6英寸工作靴(又被称作“Timbs”)。这一地下潮流很快波及至娱乐圈——更准确的——嘻哈歌手。这双与时尚毫无关系的靴子迅速被纽约的嘻哈明星——Tupac、Wu-Tang Clan、Nas穿在脚上。The Notorious B.I.G.在它的作品《Blazing Chronic》中这样介绍自己:“The hardcore nigga with the Timberland boots。”
身穿Timberland的The Notorious B.I.G.
这双鞋款不仅屡屡出现于嘻哈歌手的日常穿搭,同样被频繁展示在音乐录影带、专辑封面、甚至红毯上。以Timberland为首的工装文化不仅成为东海岸嘻哈圈的象征,也成为一种正当的时尚风潮。1997年,Timberland翻修了位于纽约麦迪逊大街的第一家旗舰店,面积翻了一倍。
一对瑞士夫妇Edwind Faeh和Salomée Feah在大西洋的另一端看到了这波浪潮。1989年,他们前往美国取得了Carhartt的分销权,以All American Concept将其引入欧洲市场,并在1994年赢得品牌授权创立了Carhartt Work In Progress品牌。该品牌改变了Carhartt传统廓形的剪裁和设计,并将其定位为街头服装。如今,这一品牌凭借其看似“原生”的工装属性,已经与如Wacko Maria、Junya Watanabe、Marni等品牌展开合作。
Carhartt与Wacko Maria、Junya Watanabe、Marni等品牌的合作款式
另一方面,1889年创立于底特律的Carhartt仍然保持其面向蓝领工人的定位。Instagram主页展示着真实的农民、钳工、机修工人,被汗水、油污和尘土包裹。而WIP的主页上,这一品牌则与欧洲音乐会、滑板文化、时尚杂志脱不开干系。两者井水不犯河水的战略展示了工装的两个面向:传统社会分工的外显;以及新社会阶序下符号的演变。
Carhartt的Instagram主页
曾几何时,身着工装还是一种模仿或伪装。美国著名迪斯科组合Village People中的成员总是身着固定制服——扮演成建筑工人、牛仔、机车骑士、印第安人、警察、美国大兵等各类散发着男性荷尔蒙,勾起性幻想的男性形象。哪怕至今,上述提到的职业至今仍然是情色影片中重要角色。
Village People成员们酷爱的角色扮演
但当90年代这些衣服被嘻哈明星穿上身时,搭配着金链、棒球帽和昂贵的Gucci腰带走上舞台——它不仅仅成为了流行元素,而“走出工厂、农田和矿坑的行为”也促成了单品的日常化,身着工装不再是一种对原有社会身份的伪装。
身穿Dickies夹克出现在大都会晚宴现场的Kanye West
你是否在穿着皮衣、牛仔裤、马丁靴、卡车司机夹克的时候会有一刻联想到自己似乎披上了另外一层社会身份;但如果是穿上白大褂、橡胶手套、或是护目镜是否能够引出某些遐想。相信大众对前后两组服装会有不同的判断,但对于前者背后文化土壤的漠视是否说明这些衣着已经失去了本身的社会含义?
居伊·德波(Guy Debord)在其《景观社会》中写道:“景观就是积累到某种程度的资本,这时它就成了图像。”景观(Spectacle)和图像(Image)两个概念在当今时尚史的书写中被反复引用。无疑,工装这层突破社会身份的伪装在后期巨大的生产实践后已经成为某种象征新式生活方式的图像,逾越了本身实际功能的定位。而在明星——德波眼中的“景观代表:表面化生活的证明物”——加持后,工装不再是象征“蓝领”或模仿“蓝领”的刻奇戏服,它已被用于某种新式社会景观中。
从左至右:Zegna 外套、 毛衣、 长裤及鞋;Louis Vuitton 短袖衬衣、 短裤及工装靴,Louis Vuitton 硬箱,围裙为造型师私物
简而言之,Bella Hadid身着橙黄色Dickies工装裤的行为跟当年Tupac脚踩Timberland靴子踏上红毯所造成的流行效应没什么不同。但区别于人人都着盛装的90年代,Hadid背后是整个社会反其道而行之的趋势,休闲开始成为真正的奢侈。
穿着Dickies工装裤出行的Bella Hadid
另一个受益于这类潮流下的品牌是Patagonia,其摇粒绒背心近几年成为金融和科技新贵最热爱的单品。精纺衬衫、奇诺裤、牛津鞋和Patagonia的背心(春秋是摇粒绒;冬天为羽绒)的搭配被称为“中城制服(Midtown Uniform)”,尽管这类风格不仅出现在纽约中城,还包括圣克拉拉、伦敦金丝雀码头和陆家嘴。甚至已经有专门的Instagram账号(名为Midtownuniform)展现着令人捧腹的米姆和数千个像是橡皮图章复制的金融男。尽管该公司在2019年宣布不再为企业用户制作定制服装,但那些百万年薪的男人依然热衷于掏出压箱底,拿出印有Morgan Stanley或是Adobe的背心招摇过市。
发布在Midtown Uniform账号的照片
欢迎来到奢侈品民主化的时代。如果说90年代末奢侈品品牌的走下神坛(Sortie-du-temple)是行业内部刻意选择走向大众的过程,如今的民主化则是大众服饰向上渗透的神话。资本累积所缔造出的商品化图像不仅仅帮助它们突破阶级的围栏,同时也提升了价值属性。工装是在这一场选择中的幸运儿(之一)。
1993年,Timberland执行副总裁,也是公司创始人Nathan Swartz其孙Jeffrey Swartz在《纽约时报》的采访中对Timberland的热潮持审慎态度:“如果你听到那些嘻哈青年正穿着Timberland的靴子,而女人们则用Timberland搭配连衣裙参加Donna Karen的时装秀,那也是现在眼前的事。这究竟又能持续多久呢?”
Swartz误判了一件事,从那时起,工装已经不再是一种角色扮演的道具,是光怪陆离时尚世界的噪音;它已成为这个身份观念洗牌的大时代来临前从远处传来的一声号角。
撰文:魏宁均
编辑:Mal、蒋一飞Doco
编排:穆越彪
摄影:王子钰
造型:蒋一飞Doco
模特:Long at BONModels、张艺佳子 at NatureModels、沈凯成at OLA Models、才让东珠at aartModels、陈思羽at WEB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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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妆:Ruoyu、Chaoy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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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术:吕小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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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助理:小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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