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裔金球影后被骂到退出推特，为什么亚裔模仿黑人口音会被如此攻击？
编者按：近些年，我们在各平台上可以看到非裔电影和音乐大受欢迎，而许多亚裔也借此机会了解到了非裔的历史和文化。但是，使用文化的边界到底在哪里？在我们需要留意别人是否有擅自挪用亚裔的文化，有没有通过对我们语言的模仿歧视我们的时候，也要明白如何对别的文化和群体表示尊重。
近日，金球奖影后，美国亚裔名人林家珍（Nora Lum，艺名奥卡菲娜，Awkwafina）因“模仿黑人、偷窃黑人文化、文化挪用黑人”遭到推特网友大量炮轰。
在大众视野中，她最具代表的作品有“摘金奇缘” （Crazy Rich Asians，2018）和尚气（ Shang Chi，2021）。在过去，一般被骂“文化挪用”的是白人，白人因殖民历史剽窃、抹黑各种少数民族文化，贬低原住民，却拿着少数民族的文化来挣钱。（相关阅读）奥卡菲娜作为亚裔被骂，算是划时代的一件新鲜事。
在过去的十年里，奥卡菲娜成为整个一代亚裔美国名人。年轻的二代亚裔美国人在社交媒体上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成功，在Youtube上，wangfu production，leendadong（往期链接）和奥卡菲娜都是时尚、喜剧、音乐、帖子和亚裔流行文化的领头人，他们在网络空间的创作弥补了亚裔孩子一部分遗憾：亚裔孩子在现实中被主流媒体边缘化。
奥卡菲娜的争议成为了推特热门话题，终于，她在2月5日发了四页的 “道歉信”，暗示自己是“网暴受害者”。
她写道：“我的生活中不可避免语言适应性、移民适应性以及全球化网络流行语，造成了冒犯和流行文化之间的隔阂。作为一个非黑人的POC（有色人种），我坚持认为，我将始终倾听并努力了解AAVE (非裔美国黑人英语) 的历史和背景，辨别对有色人种群体的有益或有害的行为。"
她坦言道，自己亚裔身份并不知道边界在哪：
“以任何方式嘲弄、贬低或不友善地损害他人的利益不是我的初衷……美国亚裔依旧在探讨他们在美国社会的地位，哪里是我们可以跨越的空间。”
然而这封道歉信只字未提“我侮辱黑人了，对不起，下不为例”。奥卡菲娜被骂得更惨了，一众博主表达了更强烈的不满：
“等等，和你一样长大的亚裔多了去了，你要用黑人口音发横财，我们可没看到别人也这样啊？”
“写了满屏的字，就是没有道歉，你用了我们的东西来发展你的事业，而我们什么都没有得到。”
有一位小有名气的黑人作家Britini Danielle说：
“奥卡菲娜写了这么多，但这都不是还是不道歉，她本可以直接说：‘你们没错，我用了侮辱性的黑人口音，我做的不对，我发自真心道歉，我以后会做得更好。’”
这样的言论在进步派亚裔中也受到了许多支持，很多亚裔美国人也站出来支持黑人：“你可别把你的行为怪罪到我们身上”。最终，奥卡菲娜在2022年2月5号表示：“我对自己任何做得不好的地方道歉，你们永远在我心上”（“I apologize if I ever fell short, in anything I did. You’re in my heart always”）然后宣布退出推特平台“几年”。
在我们小时候，明明白人歌手埃米纳姆（Eminem）唱黑人Rap唱的好好的，华人歌手潘玮柏的Rap也唱的好好的，亚裔美国人奥卡菲娜做错了什么？背后的原因之一是，黑人文化曾经被白人盗用，专门被拿来侮辱黑人。
黑人文化不是侮辱黑人的文化
1830s-1840s白人艺人托马斯·达特茅斯·赖斯（Thomas Dartmouth Rice）开辟了一种以丑化、贬低、戏弄和模仿黑人为乐，长达二百年种族歧视歌舞表演 (Minstrel Show)， "黑人小调"例如 "跳吉姆·克劳"（Jim Crow）这种恶意取笑扮丑黑人的音乐都在大街小巷流传，在19世纪流行曲里出现“死中国佬，吃死老鼠”被写成儿歌造谣，嘲笑丑化华人也很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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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是“傅满洲”还是“吉姆”，作为两个有色人种的关键符号，分别用来专门抹黑亚裔和非裔。他们在美国喜剧小品、综艺表演、舞蹈音乐表演和好莱坞电影频频出现。那个时候，只有白人才配登台，白人扮演黑人角色涂黑脸、画上夸张的大嘴唇，把黑人嘲弄为愚蠢、懒惰、小丑、迷信的人。扮演华人则是画上长长细细的眼睛。
没错，白人把他们伤害、奴役和剥削过的人描述为懒惰。美国社会慢慢前进，在种族主义之下，白人还发明了“Blaccent”(假黑人口音），用扮演黑人的方式逗乐，侮辱黑人，作家和多元化顾问米基-肯德尔(Mimi Kendall)说：
“黑人有口音的，但并不完全一样。不知为何，别人在模仿黑人时总是使用一种口音。”
而“Blaccent”（假黑人口音）不同于AAVE(黑人口音，African American Vernacular English)，在语言学上叫做非裔美国黑人英语。真正的黑人口音AAVE是美国黑人在美国漫长的奴役、种族隔离史中，努力自己建立出来的独特文化和语言体系，是人类文明重要的一部分。比如我们熟悉的 “cap”（意思是谎言）， “lit” （意思是很棒） ，再比如 “yo”（一个打招呼方式）都是AAVE。
而在1970年，美国黑人哪怕在平权运动获得了更多权力，但是依然遭遇大规模监禁。美国媒体铺天盖地渲染黑人的“暴力、落后和不可教化”，黑人尝试各种手段获取平等但被反复打压，在暴力中不可翻身被“逼上梁山”的黑人，又无法和社会抗衡；只能通过艺术自我表达，而黑人音乐Jazz(爵士)、饶舌（Rap）都因此诞生。
随着媒体技术发展，黑人大量使用AAVE宣泄他们的遭遇和不平等待遇，这些作品在大街小巷流行，向社会宣泄社区的痛苦，但毫无疑问，黑人的“草根文化”被白人主流媒体否定和打压；长久以来黑人文化、语调、音乐、打扮都被鄙视；但是黑人没有放弃，这些黑人文化现在都成了当代流行文化的核心。
在过去的40年间，亚裔美国人群体迅速增长，他们中的一些人在黑人社区长大，学会了AAVE和黑人文化，帮助黑人文化传播发扬，而且是以尊重致敬的方式，而不是学习白人假扮捉弄害人的方式。但是，“扮黑”的奥卡菲娜的情况有些尴尬，她是美籍中韩混血，在皇后区森林山(Forest Hills)长大，周围2.5%的黑人居民不是“黑人区”，主要还是有24%的亚洲人和58%白人，大家质疑她是不是真的尊重理解“黑人文化”。
2012年，奥卡菲娜模仿说唱歌曲 “My vag”（我的阴道）使用了厚重黑人口音和“AAVE”(非裔美国黑人英语)。这首歌惊世骇俗，在歌里奥卡菲娜很幽默，帮助她打破了亚洲女性“瓷娃娃”的刻板印象，因为黑人文化本身有感染力瞬间走红。虽然，她的说唱算女权主义先锋作品，但却遭到了黑人的质疑：你为何要通过模仿黑人口音来完成这一次“突破”，用“黑”表达“我不正经”？你尊重我们吗？你不能用你自己的文化方式表达吗？然而奥卡菲娜不但没有回应，这套滑稽黑脸的“财富密码”迅速推动她事业，人设一路“向黑”，大量使用 “Blaccent” （扮黑口音），黑人 = 搞笑的刻板印象。
奥卡菲娜这种形象也正儿八经的在电影角色中被大写特写，在美国媒体“个性表达”的鼓吹下，《邻居大战2》(Neighbors 2: Sorority Rising)、《瞒天过海8》（Ocean's 8）和《摘金奇缘》纷纷上映。
在《摘金奇缘》里，奥卡菲娜这个角色非常招人喜欢，真实还打破传统，与电影里出身草根但是十分优雅的女主角形成对比：她是一个低俗、金发、完全不懂豪门礼仪、黑人口音、粗话连篇、的新加坡女“富二代”土豪。
但是如果现实角度去看，这个角色是纯虚构的，新加坡留学生或者亚洲人怎么可能有浓厚黑人口音“AAVE”( 非裔美国黑人英语)呢？几乎不可能，但是仔细一想，电影通过塑造“黑”的亚洲人 = 搞笑丑角，这样是不是有1800年美国大清那味了？只不过这次不是白人，是个亚洲人，没画脸去模仿黑人。
但是当时这很新鲜，黑人社区和亚裔社区都喜欢她。滚石杂志对奥卡菲娜大加赞誉，《摘金奇缘》导演朱浩伟（John M. Chu）则表示早就暗中选择奥卡菲娜，还赞同把原著中的Peik Lin一个正儿八经的留学生改成了“黑人”版搞笑亚洲人。朱浩伟说是看了奥卡菲娜的YouTube视频后，就是喜欢她模仿亚洲黑帮，喜欢她用AAVE说话。这话也让黑人社区感到莫名其妙：你喜欢黑帮和AAVE，怎么不直接找个黑人呢？
黑人和亚裔网友都感到迷惑：我们都有蕾哈娜和碧昂斯了，让我们的文化已经是很正面的了，她为什么还在用抹黑黑人文化作为笑点，收割粉丝呢？还在宣传我们的音乐和口音 = 低层、low、不上台面？奥卡菲娜粉丝出来辩解这是流行文化的大融合。没错，这两年黑人在欧美主流文化中越来越多。但是奥卡菲娜面临长久以来的质疑从不回复；然而她一旦被骂上了“热搜”，就会马上换回普通美式口音。
“我不学白人所以没有向白人屈服，但我学黑人，这样弥补我对美国的归属感。”
在历史上，华人和亚裔总被视为社会的“外人”，异化、洗白和被排斥，是亚裔美国人共同的痛苦。白人贬低我们的文化，我们被夹在黑白中间。奥卡菲娜不是一个个别例子，在过去十年大量亚裔美国人选择通过利用美国黑人文化建立自己的名声和财富。
甚至一些亚裔美国人通过扮演黑人，来反对对亚裔种族主义，打破模范少数民族的刻板印象，“我们不只是书呆子、数学好、律师和刷题家。因为也有磨难苦难，我们也有人性和感情。”奥卡菲娜甚至说她进入嘻哈，是因“颠覆”，也就是黑人文化本身诞生的价值。然而他们扮演的时候，从黑人的视角来说，哪部分是“黑人文化”，哪部分是“嘲笑黑人的文化”，亚裔美国人真的没搞清楚。而用了嘲笑黑人的文化，或者一遍拿了黑人的文化赚钱被认可，这都是“文化挪用”。
文化挪用是殖民制度之下一种诡异的现象：在美国的种族压迫下，黑人的文化要被看不起、要被贬低，但亚裔用了就是酷和叛逆，就成了搞笑流行文化。
在全球化到来、亚裔经济崛起时候，随着韩流、日漫和中国经济崛起，有亚洲文化的中国人、日本人和韩国人在世界舞台上更受关注的时候，亚裔美国人陷入困境。在2010年油管刚刚颠覆媒体的时候，在美国做“亚裔”表现亚洲文化会被排斥，而黑人“酷酷的”外衣可以填补现在这种文化上空虚。美国亚裔核心表达“我没有向白人屈服、学白人，但我学黑人，我有归属感。”
比如拥有380万粉丝的泰裔YouTuber DeLaGhetto，她的真名是Tim Chantarangsu，整个频道就是用美国黑人文化的刻板印象作喜剧。还有华裔Eddie Huang，他喜欢说假AAVE，甚至主动承认自己挪用了美国黑人文化还骚扰黑人妇女。还有一大堆油管网红Liza Koshy, Lilly Singh (网名女超人“Superwoman”), Bretman Rock, nigahiga, Timothy DeLaGhetto，Weylie Hoang，都一个个学黑人“唱跳rap和篮球”……
接受NPR采访时，Eddie Huang说是自己文化缺陷导致自己走上了“扮黑之路”。他说：“在美国长大，很多中国人都叫你美国人。就我而言，大家叫我‘黑人’。我已经无法回到台湾了......我不仅不是美国人，我也不是华人。”
美国亚裔从小生活反反复复听到的声音是“在美国，你们要么给我当亚洲脸的白人、你们要么给我模范公民、或东方主义里神秘的“功夫小子”、“中国娃娃”!”。而在2010年后，亚裔美国人开始寻找自己的文化空间：我们不是“亚洲的亚洲人”，不是白人，不是黑人，我们是亚裔美国人。
根据2021年五月南加州大学安纳伯格包容计划(USC Annenberg Inclusion Initiative.)的研究，在好莱坞电影中，亚裔和太平洋岛裔占到的角色比例不到6%，而主角和副主角的比例不到4%。奥卡菲娜和很多亚裔一样，我们亚洲家庭的凝聚力和深厚的文化在美国面临边缘化很难传承，因为从小没看过自己的民族在美国电影里，她也不是学“东亚研究”专业的，也只在北京当过一段时间留学生，只能管中窥豹学习中国文化，她比大多数亚裔美国人做的已经好很多了。
奥卡菲娜颇具才华、有独立思想、能在娱乐圈站稳脚跟，打破了很多对于亚裔的文化边界，开创了新的事业。但她遭遇过文化剥夺，被排斥长大，学会了相对没有门槛的唱rap。她无法和亚洲深度沟通，引发黑人愤怒，被夹在黑白之间，在种族主义的框架下服从和反抗并进，这样的痛苦，我很庆幸我在小时候不用经历。
所以，奥卡菲娜有其他的选择吗？或者在那个时代，不靠黑人文化突破文化边界，美国娱乐圈会看到她吗？奥卡菲娜在遭遇黑人社区呼吁后一个迟来的道歉，这大概是文化碰撞下谁都不愿意看到的产物。我想如果我们要颠覆白人霸权，我们可以学黑人。但是，我们要学的是黑人的勇气、自强、独立和反抗精神。
把奥卡菲娜捧到天上去也是种族，把她摔到地上的也是种族，美国曾爱她的“黑”，现在美国也骂她的“黑”。作为另一个华裔移民女性，对于奥卡菲娜所经历的起起伏伏，我甚至不忍心责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