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长大的留守儿童,花十年拍「负能量」纪录片
有一天,当苦盗版久矣的导演,把自己作品的网盘链接亲手送到你面前时,是何等的卑微、无奈,或者用个高级点的词形容——行为艺术。
纪录片导演蒋能杰就做了一次这样的事。
在成为热门之前,任何一个人在蒋能杰制作的独立纪录片《矿民、马夫、尘肺病》豆瓣条目上点击「想看」,他都会主动关注你的帐号,私信你资源的同时,还要附上一段诚恳的推荐词。
《矿民、马夫、尘肺病》
导演蹲守豆瓣的做法,使这部小众影片获得了意料之外的关注,甚至成为特殊时期的特殊文化事件。短短几天内,《矿民、马夫、尘肺病》便辐射到了各大在线影院,被「网盘首映」的「盗版」观众们顶到了豆瓣口碑电影榜第一名。
截至发稿时,这部原本在豆瓣上并无评分的纪录片,已有1.57万人标记「看过」,6.7万人「想看」,评分8.6分,好于62%纪录片。
蒋能杰
「我拍了十年的纪录片,加起来的曝光率没有这一部高。」蒋能杰有几分感慨。
整个过程难以复制,因为这所有的一切本不该发生。
单从内容呈现、影片制作角度评价,《矿民、马夫、尘肺病》对比现今的纪录片作品,基本处于被吊打的层级,画面模糊抖动、声音混杂不清、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后期处理;叙事剪辑混乱,前半部分近似都市频道暗访,中间乱成散文诗,后半部分又转成个体命运故事。
刻薄些说,就如同你做婚纱摄影的表哥,心血来潮把日常拍摄的影像拼接一下,做成了一部纪录片。
但是因为题材,让这部片子显得特殊:第一个镜头就是一场黑夜中的违法事件,马夫为非法开采的小矿场偷运物资。
该片拍摄的是湘西南几位矿民的十年人生,少见的一惨到底的「负能量」内容。
这是2011年湘西南的一处小矿场,片中一位矿工这样笑着谈论他矿难致死的同行。
因为小矿场没有经过官方审批,属于偷采,不可能买到真正的炸药,便用(私制)假炸药充数,但是这种炸药含有剧毒,稍有不慎,后果就是死亡。
这位笑着谈论死者的矿工用着同样的炸药,不单如此,为了躲避监管机构的整顿,他和工友们只得住进简陋的窝棚,饿了囫囵吃几口大锅菜,于下雪冻霜之日偷采,在狭窄滑溜的山路上行走,一不小心滑下去就性命堪忧。
贫穷与生命之间,他只能选择「笑」对生死。
但他们也是有喜怒哀乐,有爱好欲望,有「正常」生活的人,会走很远的路找个有信号的地方看奥运会,休憩时会用音响糟糕的烂手机放喜欢的老歌,下雪时忍不住摆pose拍照,开心地像几十岁的孩子。
片中的矿场老板也与印象中的「黑心」相差甚远,甚至需要「亲自」到矿产管理杂事。而且据字幕补充,矿场后来因矿难破产倒闭,老板去大城市做了外卖员。
转行做外卖员的矿场老板
矿工的命运更「负能量」一些,毕竟即使他们逃过了矿难逃过了毒气等外在危险,还有隐藏的敌人,尘肺病。
这种因缺乏防护意识和装备,长期吸入无机矿物质粉尘引起的肺纤维化疾病,呼吸困难是其主要症状之一,严重影响患者的劳动和生活能力。片中跟拍的尘肺病患者赵品凤,15岁起做矿工,一干就是20年,等查出患病,已经是晚期。
正值壮年的赵品凤,一年四季都离不开吸氧机,甚至刚吃几口饭就「喘不上气」……尽管家人对他的病情有心理准备,但是没想到他的离世,会是在一个突然停电的夜晚,因制氧机无法供氧。
赵品凤二弟回忆停电当晚
《矿民、马夫、尘肺病》以赵品凤的葬礼作结,毫无反转。
虽然是自己的作品,蒋能杰并不认为值得现今的豆瓣高分,「很多人冲着题材去的」,他在朋友圈里给自己这部片子打7.5分。
经常有人问蒋能杰,拍这样的负能量的电影有什么用?
他说:「我只负责拍片,至于这个问题,怎么造成,怎么解决,不要指望我一个纪录片导演,这么大社会问题我导演不了啊。我是呈现问题,为他们发声。」
这是他的家乡,他所记录的问题就是他和亲戚乡邻所面临的问题。
片中转行去送外卖的小矿场老板,是他的堂弟;拉矿的马夫是他的父亲;而赵品凤,是他父亲的工友和病友。
蒋能杰不止拍了这一部纪录片,他的《路》《村小的孩子》等,讲述了乡村教育、留守儿童题材,也都离不开他的个人成长经历。
《路》海报
在湘西南山村长大的蒋能杰,幼时父母都在外打工,一年才能见一次面。父母过完年离家的情形,他迄今记忆犹新:「她走之前总会和我们在家里吃早饭,所有人都很沉默,然后我爸带着包和我妈走出门,我和弟弟就看着,说不出话。」
但他长大,大学毕业后再回家乡,村里的孩子还在走他的老路。
「在2009年到2019年十年间,我们针对当地的留守儿童做了5次统计,数据表明,留守儿童的人数不减反增,平均比例甚至超过75%。」蒋能杰说。
据《中国农村教育发展报告2019》显示,2017年我国乡村义务教育在校生就超三千万人,有些农村学生通过教育获得上升渠道,涌入城市生活后,而后无力再顾及自己曾经的家乡。而那些放弃教育途径的人,却不得不重复上一辈的人生道路。
蒋能杰北漂过一段时间,本可像大多数人过个「稳定」的人生,但是他最后回到了乡村老家。
因为放不下,「(乡村的)问题现在的我解决不了,我只是想通过镜头,制作出公益纪录片,让更多人看见它」。
《矿民、马夫、尘肺病》中,父亲蒋美林是主角之一,常年赶着马车上山下山为小矿场送物资、搬矿石,对他有这样一段介绍:「2016年,马夫蒋美林检查出患多种疾病,此后不能再从事体力劳动,开始在家休养身体。」
蒋能杰的父亲 蒋美林
你可以想像得出:当导演这样介绍关于自己父亲的命运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但十年前蒋能杰毕业后回家筹备拍纪录片时,遭到了父亲反对,「人家毕业以后考公务员、当老师,你出来上会儿班就折腾这个」。
蒋能杰没有得到家人的支持,没钱也没人,但是「屌丝没钱有没钱的玩法。」他借钱借设备,在村里建立自己的「棉花沙影像工作室」,开始拍摄乡村题材纪录片,建公益图书室。
《矿民、马夫、尘肺病》那粗糙的画面和音质,就来自于他当时花5800元买的一台DV——一半钱还是借的。
他边拍摄边跟矿工们一起干活,一天拿100块工资,「被村里人笑话,大学毕业还回来赶马」。后期剪辑也是他自己操刀,「外包商业公司做,实在请不起」。
十年下来,蒋能杰制作出了超十部纪录片和一部剧情片,以当下标准评定,商业性都一言难尽。
当然,蒋能杰并不拒绝商业,实在没钱的时候他也接商业活挣钱。
在《矿民、马夫、尘肺病》受到关注,收到大量观众的打赏得以偿还部分债务之前,他还曾在朋友圈宣传过朋友卖的小龙虾。
或者说,外界习惯性地认为蒋能杰是独立纪录片导演,而他自己,如一直自我介绍的是做公益影像,没考虑商业性。
就在蒋能杰豆瓣「送资源」成为热门的同时,导演蔡明亮的同性题材新片《日子》片源遭盗版扩散。蔡导在豆瓣发文称「沮丧、痛苦」。
4月8日,蒋能杰在朋友圈发了一则带有致歉意味的声明,「(我推荐自己作品的做法)希望别对行业和版权意识造成伤害,如有,我很抱歉」。
不管是纪录片还是公益影像,蒋能杰最初引起舆论关注的点,是他呈现了影像创作者的新「惨况」。
原来的独立纪录片创作者只是难以盈利,现在蒋能杰证明了不仅盈利难,没有商业支持,也就缺少宣传,还要一个个私发片源求人「盗版」,传播都难。
但真实的世界对受众仍然是有吸引力的,它不只是《乡村爱情》这种魔幻乡村,也不只是《爱情公寓》这种浮夸都市,也有粗粝到把手和心割伤的样子。
但种种偶然让《矿民、马夫、尘肺病》成名之后,类似片子真的能复制这条路,能有更容易的出头之日吗?没有答案。
在自述《我的影像十年时光(2009-2019)》中,蒋能杰说:「我那乌托邦的理想,还希望我的作品能推动社会进步,增进人与人之间更了解,更信任,更友善。」
所以,当他的片子里展现了不加掩饰的「负能量」时,尽管技法平常,但我们仍然珍惜。因为要解决问题,如蒋能杰说「看见是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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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 牛启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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