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天假期,7场婚礼,一个月工资没了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十点人物志 Author 三金
撰文:三金;来源:十点人物志;主播:宋婷婷
01
疲惫的新娘,与“不爱拍照”的亲戚们
“不拍了不拍了,没时间了!”
穿着浅蓝色翻领T恤的中年男人一手挥开了相机,踩着拖鞋,快步朝着堂屋外走去。
蒋花花尴尬地笑了笑,暂时收起了相机,“好好,不拍了。”
隔一会儿,他又拿出相机,对着其他来参加婚礼的亲朋好友拍起来。
被婚礼现场的亲友拒绝,是农村婚礼跟拍时摄影师的常态遭遇。
一次,花花被邀请去湖北荆州拍摄一场婚礼。他提前一天到了地方,并不是这样能拍到多好的照片,而是为了提前跟那家人打招呼、“混个脸熟”,让他们在第二天婚礼时习惯相机的存在。
新娘的叔伯都有一定年纪了,逃着相机走,“我不拍,你给他们拍吧。”
他只好找到家人中情绪更高的那位,等他拍了几张,其他亲戚们也会渐渐围过来。这时候,他再厚着脸皮邀请大家站在一起拍一张,大多数人就不会拒绝了。
在城市里,人们对拍照的接受度则高得多。在花花看来,“农村长辈很害羞、内敛,种一辈子地,他们没有直接面对过多少次相机,何况又是面对一个陌生人,就更不自在了”。
所以,拍摄农村婚礼,除了要足够“自来熟”,也要懂得照片对于一个家庭的意义。
年初,蒋花花去湖北天门拍摄了一场婚礼,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婚礼前一段时间,新娘的奶奶走了,可他们家人的合照非常少,一直也没有找到时间拍。
新娘告诉花花,她是单亲家庭,和爸爸哥哥的照片也不多,希望能够在婚礼时多拍摄一些留作纪念。婚礼当天,他们哭成一片,花花是独生子女,从未见过那样动人的兄妹情。
办一场婚礼不容易。在程式化的摆拍中,我们看到的是宾主尽欢、幸福美满。
蒋花花不愿意那么拍,他觉得,“没必要在婚礼现场再拍一次婚纱照”。
在他的相机里,疲惫感经常出现。
接亲仪式结束后,花花总能看到瘫坐在沙发上的伴娘,像是整个人都放空了。见得多了,他意识到,在一场婚礼里,伴娘也许是最先疲惫的那个人。跟新娘关系越好,她们要帮新娘盯的事情也越多。
旁边的人问他,这也要拍吗?他说,拍一下吧,多辛苦啊。
新娘一大早起来化妆,也会趁着仪式尚未开始休息一会儿。他拍下这些画面,想着等她们多年后回忆起来,一定也十分美好。
拍了4年婚礼,蒋花花发现县城婚礼仪式越来越少,大家普遍不愿意“搞得太热闹”。年轻人大多在城里上班,回村办婚礼也不愿意太累。
很多婚礼连舞台的棚子也没有搭,只是请来专门的厨师,开十几桌酒席,邀请亲朋好友吃个饭。大多数农村家庭条件一般,亲朋好友都在村里,没有必要专门跑去酒店。这样算下来,能便宜不少。
02
婚礼,不只是为了爱情
去年5月,蒋花花接了一单婚礼跟拍,地点是湖北潜江。
这是一场特别的婚礼,现场没有常见的婚礼仪式,所有的工作人员也只有一个化妆师和摄影师。新娘不需要在凌晨起来化妆,新郎的领带还是花花帮忙打的。
婚礼日期早早定下来了,但在花花去之前,新娘说她妈妈查出来是癌症晚期,希望能多拍拍她以及她们的合影。
婚礼的早晨,新娘父亲还在堂屋里忙着工作,新郎家的拱门是自己搭建的,新娘的朋友因为疫情没能到现场,却花两天时间编了一捧花寄过来。
这种时候,婚礼不仅仅与爱情有关,它是亲情、友情与爱情的集合体,容纳着最丰富的人类情感。
新娘拿着的捧花是闺蜜编的,闺蜜因为疫情无法到达现场。
03
照片的意义
湖北潜江这次拍摄经历让花花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父亲从癌症确诊到最后去世的一年多时间里,花花在售楼处做保安,请不下来假,也没有能陪父亲去过几次医院。每次听到母亲说去武汉做活体穿刺的经历,他心里都一阵害怕。因为父母文化水平不高,医生传达给父母的病情,再传达给他,就变得十分模糊。
后期,为了更好地照顾父亲,他辞掉工作开始摆地摊,偶尔出去接一些拍摄订单,时间自由,他每次都能陪父亲去治疗。
尽管如此,他们相处的时间还是太少了。
像中国传统父子关系一般,两个人都不善言辞,拍照更是少得可怜,到最后,父子留下来的合照只有花花出生和十岁时的两三张照片。
花花能理解一场婚礼中,那些不愿拍照的长辈、想要多留下一些合影的子女,以及重视婚礼仪式的亲朋好友。
因为他的父亲正是那样的长辈,而他是没能留下足够多回忆的子女。
父亲离开的那天,他一点也哭不出来,满脑子都是父亲治疗欠下的债务和自己之后结婚的彩礼。一点准备也没有的情况下,他成为了这个家庭的顶梁柱,要操心的不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一个家庭的生活。
等回过神来,父亲已经远去了,他只好把遗憾的情绪放在给顾客拍摄的照片里。
“农村人很实在,忙种地、忙建房子、忙子女结婚生子,忙着忙着,一辈子就过去了”。
他们总是忙着追赶时间,很少停下来享受,而照片,是能够凝聚时间的艺术。
“那些瞬间为什么重要呢?”我问花花。
“先记录下来吧,将来他们可以看看。”这是采访中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他也说不清楚这样拍摄的意义。记录,像是藏在他直觉里的东西。
初中辍学,蒋花花先后在武汉和深圳的电子厂打工,后来又做过保安、服务员、外卖员。工厂的生活两点一线,他发现四五十岁的人也在做着跟他相同的工作,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这样可以养活一个家吗?我四五十岁也会在做着相同的事情吗?
2015年,他在武汉电子厂打工时买了一个笔记本,本子很好看,花了他不少钱。
孤独的蒋花花开始像写流水账一样记录自己的生活,有时候像在跟人对话,有时候又是自言自语。
2015年9月28日 1:43
妈,昨天中秋节,你生日,你又老了一岁,但在我心里你又年轻了一岁。
祝我的母亲生日快乐,身体健康,我爱您!
嗯,我现在还是烟酒不离,一个人在外面很孤独。
晚安。晚安。晚安。
2015年10月5日 台风彩虹过境
今天是来到深圳的第三十四天。应该说,是离开家的第三十四天。
我跟妈妈打了七分钟电话,她一个人在家,一定比我还要孤独。我讨厌这种感觉,我不想要漂泊在外面给人打工了……
其实我更想到家发展出自己的一份事业,可这很难。
现在11:35,我要去洗澡睡觉了,希望明天可以专心练习吉他。
2016年1月7日 周四 5:00
今天是普通的一天,如果我在上班,就可以吃到一个鸡腿(工厂每周四可以加餐一个鸡腿)。将近一个月没有打开日记本了,因为我最近搬家了,和表哥住在一起,还是一室一厅的电梯房,光房租就要480元。
……还有二十几天就要回家了,我很期待。迟早有那么一天,这里的机器会停止,那些噪音也会全部消失,我知道,这不是因为我的离开,而是因为过年。
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巨大,好像会永远、夜以继日地忙碌下去,就像我来时一样。
2016年3月31日
在这里上的最后一个班是3月29日的夜班,没错,我再次地失业了。
出来外面两年了,我一无所获,甚至拖累了自己的身体……
3月9日早晨,喉咙有异物感,发现痰中带有血丝。去医院挂号过三次,他们把我转到中心医院,我这才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我决定了,不能接着在这个地方上班了。
除了写日记,想不通未来的时候,蒋花花还会拿着手机出去“扫街”(街头摄影,捕捉真实而微妙的生活场景)。后来,买一双两三百的耐克鞋还要纠结很久的花花,花了三千多块买下一台富士相机,现在看起来是“不太专业”。
只有在拍照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工作机器。他有审美、有表达、有自己真实的生活。
毫无疑问,是父亲的病推了蒋花花一把,让他在辞职之后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他回到了喜欢的小县城,开始拍摄婚礼,还和妻子经营了一家照相馆,给附近的学生们拍拍证件照。
而他追求的拍摄风格,跟他写下的日记一样,在当下只是记录,远远看过去才读到生活。
采访中,蒋花花提到香港最后一家胶片照相馆,店铺老板林国盛是香港最后的胶片摄影师,从事胶片摄影五十余年,其经营的善美影室是香港最老牌的照相馆之一。
那也是蒋花花的终极梦想:“做自己热爱的事情,还能赚到钱,在湖北这个小县城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时代是快的,没关系,你是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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