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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蔚青小说:还乡

陆蔚青 北美文学家园 2019-10-30

        是不是朦胧让人对生活更有向往?一旦什么事情说明了,就好象针扎进骨子里,一点一点地挑拨那老旧的疤痕,死肉也会浸出血水。

还乡

文 / 陆蔚青

        徐南下带着皮特,从蒙特利尔出发,直飞到了北京。这条航线是去年才开通的,直航,省去了在温哥华或多伦多,甚至在底特律的中转站,如今他们可以节约好几个小时。到达北京时,虽然在飞机上蜷了十多个小时,父子俩还是精神抖擞。毕竟又有五年没有回国了,到了北京机场,皮特在蒙特利尔时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眼睛突然亮起来,东看西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流。这个宽阔崭新的环境,无疑让他在熟悉环境中麻木的神经,变得敏感起来。


        徐家父子从机场出来,乘大巴直达北京火车站。北京不是此行的目的,他们的目的,是在山东济南和沂蒙山区的一个小村庄。


        徐南下并没有想到高铁如此之快,坐在窗前,他望着在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象,真正感到了贴地飞翔的感觉,他想起网上刚看到的段子,说奥巴马在杭州G20峰会上说的话,他说对中国有两大羡慕,一是高铁,二是中国人的数学。


        确切地说,徐南下现在坐的高铁,满足了他的好奇心,靠着车窗,他高度近视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风景变得如此清晰。而皮特来到中国,是为了奥巴马的第二个羡慕。皮特是一个CBC,翻译过来,就是在加拿大出生的华人。一方水土一方人,蒙特利尔水土养出的皮特说一口流利如动画片里的的英语和法语,但却没有流利的数学,这让徐南下有些失落。因为当他去学校见老师时,吉娜说皮特并不像一般的中国学生,因为中国学生都是以数学好出名的。徐南下是学文学的,对数学一窍不通。余华说是不是皮特脑袋不灵?是不是刚出国时生活太艰辛,胎教不好?徐南下不这样认为,他认为皮特足够聪明,只是因为在蒙特利尔的生活过于放任和享福,所以不知进取。尤其是电脑游戏玩的太多。电脑游戏那么让人刺激,相比之下,学习就很无聊,现在的小孩子当然选择好玩,怎么还会学习?


        徐南下和余华在很多问题上看法分歧,但在皮特问题上倒是出奇一致。应该让他吃苦,让他像他们下乡时那样艰苦的生活。他们想让他看到最贫穷的生活。于是他们想到沂蒙山区,想到在中国找一个公司,看看中国年轻人的工作。


        从火车站出来,徐南下就看见了张玲等待他的纸牌子,很醒目。张玲是徐南下姐姐南雁的独生女儿。


        一路顺风?张玲对小舅舅很恭敬地问。


        还好。你们好吗?徐南下一边寒暄,一边招呼皮特把行李放在后备箱里。


        一路闲话,很快到了徐南雁的家里。徐南雁比上次明显老了一些,脸上是遮盖不住的疲惫。光线很暗淡,南下的眼睛瞬间变得模糊不清。房间好像很久没有装饰过,显得老旧落魄,让南下感到恍如回到几十年前。那时张先生还在大学教书,还是学科带头人,南雁也精神饱满。张先生如今已经卧床不起。南下到张先生房里问候,见卧房摆着可升降的床,床单和被子都像医院里的一样,灰白色,倒干净整齐。张先生一见南下,便老泪纵横,却说不出话来,只是哽咽。南雁便握住张先生的手,让他安静,不要激动。南下便在张先生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一直看着他的情绪平息下来,沉沉睡去。


        一家人去饭店吃了接风饭,徐南下和皮特就住进旅店。他们没有住在徐南雁的家里,一来南雁家里请了保姆,住的空间小了,二来皮特提出要住旅店,徐南下也感到住在宾馆,自由自在,也方便一些。


        第二天就去“风暴”公司实习。清晨,父子俩上了公交车一路坐过去,在市郊,新起的楼盘,窗明几淨,进去是个复式楼,有许多小隔间,工作间非常安静,安静到徐南下感到有些拘谨,皮特也安静下来,两个肩膀向前倾着坐下来,与在加拿大无拘无束的样子判若两人。


        接待他们的李总监是个精明强干的年轻人,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说董事长已经吩咐过了,然后拿出一张纸,对皮特说,你今天的任务就是学习和了解公司的运作程序。皮特见文字是中文的,腼腆地笑,说看不懂,李总监又找了一张英文的递给他,自己礼貌告辞出去了。


        中午在公司食堂吃饭,一顿饺子只有十元人民币,晚上徐南下来接,听皮特说了,就问他,饺子是食堂的好吃,还是妈妈的好吃?皮特就笑笑,说还是妈妈的好吃。


        徐南下在电话里把这段对话说给余华听,余华很是高兴。本来因为余华的虎妈性格,她和皮特一直有矛盾,但一旦离开,余华还是很想念儿子,听到儿子说自己包的饺子好吃,心情立刻好起来。对实习的事情,就更加关心。


        没想到第二天照样还是学公司简章,李总监也没有再露面。徐南下知道在中国找一个计算机实习的机会不容易,现在家家公司都有自己的商业秘密。余华本来找了另一家公司,请一个正上大四的学生带一带皮特,那学生开口要价就是一小时100加元,余华虽然很想让皮特学到一些知识,但这天价她还是接受不了,所以拒绝了。“风暴”这个公司,是张先生的学生开创的,看着恩师的面子让他们来。来的时候是个面子,真的来了,也只读了两天的公司简章。


        到了第三天就是周六。徐南下提出去看看姥姥的坟地,张玲开了一个面包车,一家人就上了路。临来时徐南下的妈妈拿出四百块加元,说给张玲女儿二百,还有二百给小水。


        一行人来到沂蒙山区,徐南下还是十几年前来过,那时还都是泥泞的土路,如今已经荡然无存,都是整洁干净的柏油路。上次来来往往的都是小毛驴车,如今路上跑的都是手扶拖拉机和一些小型农机车。


        小水如今已经老了,还精力充沛着,朗朗地说今年78岁,却拎着一把大刈刀,领着徐南下一行人到了地里,一刈刀就刈出一个坟头来,徐南下也刈了几刀,又把刈刀递给皮特。皮特看着好玩,却刈不好,把刈刀挥几下,也没刈下杂草。徐南下跪下来磕了头,按着余华的吩咐,把家里的事情一一都对姥姥说了,妈妈的身体还好,跟着我住在加拿大。现在住在老年公寓里,跟着一群外国人,周一做娃娃,周二学剪纸,还织毛线,织成一个个小块拿来做抹布。我们也都好,这是您第二个重孙子,老大已经独立了,不再用我们操心。余华问您好。这是给您的钱,都是美元,您还要自己去银行兑换成人民币。在那边好好生活,想吃什么买什么,也保佑我们平安喜乐。


        都说完了,一行人才下山。小水说就在村里吃饭再走吧。徐南下说,不麻烦了。这些年,有劳你照顾姥姥了。小水就笑起来,脸上皱得像一个小核桃,说客气个啥,都是一家人。我和你妈是姐妹,你姥姥就是我姨。那时你姥姥是妇救会,你妈十几岁就跟着部队走了,如今又随你去了外国。相见也不容易了。


        进了村,整个村子都很安静,一条街走下来,只见几个老人。徐南下说怎么没见到年轻人?小水说哪里还能留住年轻人?都进城打工去了。徐南下问那你们靠什么生活?小水说我们都种枣树,家家都种枣树,一年下来也有几万块收入,没人种庄稼了。徐南下说种枣树辛苦吗?小水说倒是不算辛苦。早些年种枣子收成不好,如今引了黄河的水洗地,把盐碱地都治理了。


        说着小水又给他们摘枣子。枣子还青着,却有沂蒙山区的味道。徐南下想起姥姥年老时常常念叨家乡的枣子,到临终时还念叨过,南下给姥姥买过枣子,老人只说是味道不同,不是家乡的枣子。


        徐南下一路想着,眼前变得朦胧起来,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车子到了家门口。张玲说回家歇一会儿吧!南下转头看见皮特汗流浃背的坐在后座无聊,就说不去了,回头再去,我们先回去冲凉。


        回到宾馆,余华在微信上惦记多时了。余华说到了农村,皮特表现怎么样?南下说他挺高兴的,说枣子也好,路上的拖拉机也很好。余华说他没感到那里生活艰苦?南下说没有。停一停,说你印象里的是几十年前的农村,不是现在的了。家家都有电视电脑。小水都会发微信。只是厕所不太好,我们就去撒野。两个人就笑。


        第二天去看南雁,兄妹俩聊起上坟的事,说到沂蒙山的变化,南雁说好久没去了。南下问为什么,南雁就岔开话茬。南下也不再问。是晚相安无事。


        皮特在办公室读了两天章程,知道明天去还是读章程。皮特又听不懂中文,自己又怕说错,只好坐在那里,并不像在加拿大时,哪里都敢去张扬,倒安静老成许多。张玲夸皮特长大懂事了,只有南下心中知道皮特心里是紧张的,因为紧张,反倒安静了。


        南下就和余华在微信里商量,不想再去“风暴”了。余华听了这两天的进展,只好叹口气,一时无话可说。余华本来是个心高气盛的人,在学校里是著名的学霸,在儿子这里也树立不起榜样的力量,只好同意南下的意见,领着皮特去北京逛逛,只当是回国旅游了。


        行程定下来,南下就去南雁那里告辞,南雁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衬衫,宽脚裤,脸色有些灰白,说张先生昨晚闹了一夜,淨说些以前的事,再不就是自言自语,跟他去世的父母姐妹说话。清醒的时候,就问南雁人死后去哪里,是不是就是孤魂野鬼到处游荡?南雁说到这里,叹一口气,脸上的表情戚戚然。南下就想张先生和南雁这一代人,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如今面对死亡,也生出了怀疑之心,不知这世界到底有没有轮回呢?正想着,听南雁叫他,说我想跟你说点事,南下就瞟一眼正在一边玩游戏的皮特,见他只管双手猛拍屏幕,如入无人之境,并不理会他们姐弟的对话,就放下心,说好啊!


        南雁说爸爸去世有几十年了,说实话,开始那些年我倒也没想他多少,毕竟我与你们不同,先前我在老乡家寄养,后来到了城里,也没在一起生活多久,感情也不深。南雁这样说时,声音慢慢低下来,南下就听出委屈。南下和南雁并非一母所生,南雁的母亲也是沂蒙山区人,被日本人的炸弹炸死了,那时南雁刚刚出世。


        最近这几年我倒常想起他,还会梦见他。我想我也是老了,大概他在那边也孤独。你妈妈又走得远,随你们去了外国。离得这么远,以后大概也不会埋在一起。


        说到埋葬,我想爸爸真是个可怜的人。一直到今天也没有一个坟头。南雁说到这里就有些激动,站起来去拿了一块面巾纸,擦了眼泪和鼻涕。南下只管低下头,什么也不说。


        你们兄弟和你妈妈去了外国,大概也信了别的教,这些我都不管。我还在中国,也还惦记着爸爸,虽说我掐头去尾,跟他一起生活也不到两年,他到底还是我亲生的爸爸,所以我想给他立一个衣冠冢。有没有衣冠倒也无所谓,毕竟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指望你们还有什么。我是什么也没有,当年我从家里被送到寄宿学校,只有几件随身衣服。


        南下便抬头看天花板。看天花板上细细碎碎的纹路。苍白的一片,南下觉得心里突然乱起来,好像这些没来由的纹路一样。


        文化大革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历史由历史定,我们只是一介草民,管不了国家的事。只是自己家的事情,还是要有个了断。我也不想知道爸爸当时自杀的情形,怎么一个大活人说死就死了?你妈妈和你们都没有感到他精神恍惚或者异常?做这么大的决定,他总是有些症状了吧!


        南下便低下头,地板上也是纹路,都在木纹中刻着,看不清。他闭一下眼睛,脑子清醒一些,才说,大姐你说的对,我同意你的想法。如今妈妈老了,人也糊涂了,没有精力去管这些,我们姐弟就做了这件事吧。你若给爸爸立坟,我尽全力,能做什么我都可以做。我也没有爸爸的遗物,毕竟五十年过去了。不过我还有爸爸的照片,我这就让余华发过来。


        清晨,徐南下叫醒皮特上路。那时济南还没有睡醒。济南沉睡时是美丽的,大明湖上飘荡着一片朦朦胧胧的雾气,宛如仙境一般。是不是朦胧让人对生活更有向往?一旦什么事情说明了,就好象针扎进骨子里,一点一点地挑拨那老旧的疤痕,死肉也会浸出血水。南下没有打扰南雁,他甚至也没有向张玲告别,如今微信方便,就微信告别吧。


        再次登上高铁,皮特失去了来时候的新鲜劲儿。凌晨即起,十分疲劳,他便又睡过去。少年贪睡。南下看着儿子,有些羡慕地想。他把衣服脱下来,给皮特盖上,又怕他冷,到处掖一掖。平心而论,徐南下是个好父亲,这并不只是他对儿子身体的关心,还在于他事事都从孩子的角度想,余华说他是溺爱,好像在弥补什么,弥补什么呢?他从未认真想过。他常常回忆自己在皮特这个年龄,正在中国的北极下乡劳动。每天早晨上工,都是闭着眼睛走在田垄上。如今老了,睡的越来越少,想的却越来越多。


        南下又想起南雁的话。他很理解姐姐的心情。他只是当时没有精神准备。家族的事情,发生就发生了,很少有人提起,更没有人想清算什么。徐南下三十多岁去了北美,经过了每个出国人都经历过的文化休克,大脑好像水洗过一样,对许多事情,选择性遗忘了。几十年过去了,在国外的日子里,他只有抑郁的时候会想起爸爸。每次事业遇到挫折,或者和余华意见分歧时,南下就会抑郁,每次抑郁就会感到生不如死。余华那么强硬的人,也怕他几分,倒好像他找到一个保护伞。余华把这个归结到他父亲的自杀,她说这是遗传。一个意志坚强的人,在任何挫折中都不会自杀。余华说,所有自杀的人,在心理上都是有潜在基因。


        南下每次听到余华这么说,都不会分辩。有时他望着余华的嘴唇上下翻动,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他的面前是一片空白,灵魂早已出窍。对精神旺盛的余华来说,某些发生过的事情她未必能体会得到。比如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当他睡得蒙蒙怔怔的时候,被妈妈叫醒,他被带到另一个房间,在那间的壁橱里吊着他父亲的尸体。那时父亲还剃着阴阳头,刚刚从批斗会上放出来不久,嘴角还有风干的血渍,但父亲的身体已经变冷,变得沉重。少年瑟瑟地抖着,母亲让他把父亲脖子上的绳子放下来,把他抱住,母子俩费力地把身材高大的父亲放在地板上。父亲生前是个严厉的人,在他长大之后,从未与父亲有过肌肤之亲,那个灰白色的黎明,是南下与父亲最贴近的肌肤之亲。那冰冷的死亡气息,一直到今天,仍然让徐南下感到不寒而栗。


        他记忆中不能遗忘的,是母亲臂上的红袖标。它是那么醒目,刀一样扎着他的眼睛,让他在之后的生命中高度近视。


以上文字内容属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本公号立场。




       【作者简介】陆蔚青,加拿大华文作家。现居蒙特利尔。曾获海内外多项文学奖。出版有短篇小說集《漂泊中的温柔》,散文集《曾经有过的好时光》,童话小说《帕皮昂的道路》。作品被收入多种文集。

        编辑:一楠

        编发:雷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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