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堂漫画课：漫画是什么

2020年，我应邀上了一堂漫画课，讲了讲自己心目中的漫画是什么。从语气到措辞，饰演了我最不想饰演的一类角色：老师。当然，这完全是野生的思考，是否有人这样诠释过漫画，我也不知道。

题图是还没画完的漫画《匹诺曹之家》中的一页，本篇无配图。

以下是略作修改的原文：

坦率说，在成长经历中，我没有遇到过对路的老师，因此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摸索，在学校接受的教育是夹带着各种私货的基础教育，副作用很大，甚至直到随便上了一所大学，依然不被鼓励思索真正重要的事。在我看来，真正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方向，由好奇，由兴趣，由热爱，由责任感，由使命感，由成就感，甚至，由虚荣心，总之，那是由很多你个人的内在因素共同决定的方向，只有在这个方向上的指导，我觉得才算的上是对路。

所以我觉得最重要的不是技术，技术当然是很重要的，好的技术是触类旁通的，可以帮助你实现自己的意图，不过比这个更重要的是：你要找到自己的意图。我们可以一边研究技术，一边学习如何发现自己的意图，在这个过程中，希望大家勇于向我提问，也勇于改变自己的想法。

首先我们来讲，漫画是什么。

因为我们并不是在理论研究漫画，并不需要精确的定义，所以我想给予感性的，易于把握的回答。这个问题其实会通向另一个问题，漫画这种艺术形式好在哪里。

漫画是什么，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思索一下人的自我是什么，人的自我实际是由无数记忆组成的，这就是为什么电影里失忆的人都会问，我是谁？没有了记忆，人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或者说就变成了一个空白的人。然而我们会忘记很多事，为什么我们还是自己呢？因为每个人的记忆实际是由无数记忆碎片组成的，比如试着回忆昨天发生的事，你的大脑里会出现什么？一些碎片，因为我们的眼睛和大脑并不是带贮存卡的摄像头，能把一天内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忠实记录下来，随时能调取查看，我们只能记住一些有意思的碎片，这些碎片实际有几种形态：一，是一些画面，二，是一些动态，三，是一些感受和情绪，四，是一些文字。

我们挨个来说，比如昨天我们去了很美的郊外，我们记住了一些美好的风景，还有一些笑容，中途如果发生了一些不开心，那么我们也记住了一些不开心的样子，气呼呼的样子，我们看到的当然不仅仅是风景，可能还有一些和风景不太协调的，莫名其妙的东西，比如不明白用途的设施，还有垃圾，总之，这些图像是一些远景，一些近景，还有一些特写，甚至是附着在这些画面上的某种特性，比如，仅仅是颜色，仅仅是形状，这些都是画面。有时候我们会觉得某个场面似曾相识，其实是因为画面本身被碎片成了一些特性。

总结一下，画面本身就是一些碎片化的记忆，这些画面又可能分解成颜色形状等等更小的碎片，和后面会说到的第三点（一些感受和情绪）联系在一起，比如某种触感，某种味道等等。这会引发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心理学上的似曾相识，如果你在一个场景里遗忘掉多数信息，只记得一些碎片，如果在另一个场景里忽然接触到这些碎片，那么你就会觉得两个场景是一样的，自己曾经经历过，尽管完全不同，但你会感到似曾相识，这就是记忆的魔法。

刚才说的是一，一些画面，然后是二，一些动态，画面当然不仅仅是静止的，你可能会记住一些动态，水在流动，风吹动树叶，人在挥手，走路，一个突如起来的动作，或者不小心崴了脚的瞬间，等等等，总之在你的记忆里，视觉不完全是静止的，还有动起来的部分，当然回到我之前所说，你不会记住昨天发生的所有事，记住的只是其中一些印象深刻的碎片，如果过一个礼拜，这些碎片会变得更少，大部分都遗忘了。

然后是三，一些感受和情绪，感受包括很多很多，比如你摸到的，听到的，嗅到的，人除了视觉之外的的五感，我们把视觉从其他五感里拿走的原因是，这些触觉听觉嗅觉味觉，感受更古老，看似很模糊，却更持久更顽固，可能视觉的静态和动态的画面都忘光了，这些感受还存在，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忽然吃到小时候的某种味道，就像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所写，吃到那块熟悉的小点心，整个童年就像城堡一样被搭建起来了。又比如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面说的，回忆起那些年，就是一股烧荒草的味道。

再有，就是情绪，你的喜怒哀乐，和你的感受联系很密切，比如吃到好东西看到美景会有好心情，但是，情绪本身也可以是脱离具体的感受而存在的，比较明显的例子就是，你有时会觉得心情很好或者心情很糟，但不清楚是为什么，如果仔细思考，你会找到原因，比如一个很小的事，比如家里的某个电器坏了，或者有什么具体的事让你哪里不满意，但是你都忘了，不好的心情却单独留了下来。

最后，当我们试图理顺这一天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映入脑海的，就是文字，比如你感到饥饿，你的脑袋里浮现出的不仅仅是一个感觉，而是非常清楚的几个字，我饿了，因为你是人类，需要对同类表达自己的感受，很自然的，你遭遇到任何事，大脑里都会出现文字，而你也会发现，我们在思考的时候，会自言自语，也是一种通过文字的表达，没有文字的话，我们简直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思考了。

如果你要记录日记，当然肯定也要用到文字，这个是我们人类文明自从有了符号记事之后的必然，有了文字，才能把记忆用逻辑串联和总结起来，而不是东一块西一块，文字就好像项链上的那根线索，如果没有的话，珍珠会散落一地，滚到不知哪边去了，或者就像我们去图书馆要查到某本书，图书馆员为什么总能立刻找到呢，因为这些书都是由某种逻辑排列的，比如种类，名目，总之文字就好像这一天的管理员，没有这位管理员来收敛一切的话，这一天就会不断碎裂成更小的碎片，然后彻底消失，当然并不是真的消失，而是说成了沉没于我们的记忆深处，我们很难再轻易找到，而一旦使用了文字，你会发现，一些画面和一些动态，一些感受和情绪，被附着在文字上，被保留了下来，然后随着时间过去，被文字串成一串的这些还是可能碎裂，流失，但总之相对于没留下文字的情况，要好得多了。

以上解释完，请大家回顾一下，我们的记忆是如何组成的，一些画面，一些动态，一些感受和情绪，一些文字，这最接近于哪种艺术形式呢？我觉得是漫画。有人会说，既然有动态，不是应该像电影么，漫画毕竟是静态的，然而电影和漫画有个最大的区别，并不是有声音和没声音或者动不动的起来，而是电影，是有自己的时间线的，它所有的画面都出现在一个固定空间，也就是屏幕上，时间的流向是设定好的，你在看这一秒，就没办法同时看下一秒，前面一个镜头是在吃面，后面一个镜头是吃完了擦嘴，你没法同时看他在吃面和擦嘴，而即使是同时发生的事，比如一个人一边吃饭一边流眼泪，但只要电影是用不同镜头表达的，你依然无法同时看到，你只能先看到这个人在吃饭，后面看到他在流泪，理解到这是同时进行的，所以大家注意到了吗，电影的时间流向，是固定的，排列好了的，而我们的记忆并非如此，我们的记忆，所有的一切只要发生过，就不再有时间线了，我们同时想到在不同时间发生的不同的事，在我们的大脑里是没有先后之分的，这个也很有意思，你们应该也有这个经验，有时候真的想不起来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

那么漫画的特征是什么，和电影不同，漫画是由空间表达来代替时间表达，这一格在吃面，这一格在流泪，对我们来说，这就是并置的，一起存在着的画面，漫画格子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时间的并置，我觉得这和我们的记忆更相似，我们的记忆就好像是一列无限高无限远的陈列架，上面摆满了各种不同的碎片，它们同时存在，琳琅满目，这些陈列的无限货架，你完全可以理解成漫画的无数格子。

所以，我们为什么要画漫画呢，因为漫画这种形式非常接近我们的记忆，而我们的记忆，就是我们的自我，创作是为了表达。当然我并不是说漫画是唯一的方式，其余的创作方式，小说，电影，音乐，绘画，建筑，甚至还有游戏，这些都是各有各的优点和缺点，我只是在说，如果你有一个意图，有一个方向，漫画是非常好的表达方式，如果你觉得分格太复杂，可以简化格子之间的逻辑，把漫画视为图文，图像加文字，足以传递出你在头脑里创造出的世界了。

也许有细心的同学会问，记忆的四种碎片，静态的图像和文字只是第一种和第四种啊，其余的两种呢，二是一些动态，漫画有表现动态的方法，以后和大家在实践中探讨。三是一些感受和情绪，这个就需要技巧了，听觉嗅觉触觉味觉，除了电影可以做到听觉的转达之外，这些也并不是小说或者绘画能直接传达的，但我们依然可以通过间接的技巧表现出来，而这种间接，往往是极其高明的，也是文学和艺术的本质，要比直接给更有力量。想象一下，如果一篇小说里提到某种味道，然后就直接散发出这种味道，这样有味道的小说有意思吗？其实不好玩的，因为太完整太具体太直接，调动不了读者的记忆碎片，很难令人产生共鸣。然后是情绪，在画面和文字中表达情绪，这当然是必须的，也是创作的根本。

现在，我们已经了解到创作的一些秘密了，它源于我们的观察，从我们的记忆碎片中来，而它要令读者或者观众产生共鸣，则需要调动他们的记忆碎片，才能产生效果，作为创作者，我们要理解人的共性，学习如何从自己记忆源头，某个湖泊甚至海洋里调水出来，流入读者或观众的记忆河道中去，这就是好的作品能感动你，所做到的事。 

当然，我们看过很多好的作品，漫画，小说，还有电影之类，里面都是虚构的世界虚构的故事，这就是另一种高明的手法，我们创造一种记忆，它不是我们真实的经历，而是一种虚构的经历，好像我们内心通往的一个空想世界，现在，作为创作者，我们在这个空想世界里真实的生活，然后将它描述和表达给读者，这需要非常丰富的想象力，以及同样对真实世界的观察力，你要参考真实世界，把这个空想世界建造的更真实，令读者信以为真，读者察觉到这种记忆和自己的真实经历完全不同，却存在许多关联性，比如将自己的某种渴望放大了，因此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比如《哈利波特》的魔法世界就是如此，虽然你不会飞，不会变形，也没有这样那样的超能力，但你有那种摆脱束缚的渴望，会在某些时候留着这样的感受，在你够不着高处柜子的时候你想，要是我能一招手，过来，高处柜子里的东西就能朝我飞过来就好了，这种渴望留在内心里，就被这样的魔法世界给满足了。

所以，最空想的世界，依然从最真实的世界而来，这一点并不神秘。

回忆一下今天的要点，我主要讲了漫画和我们的记忆之间的关联，在形式的角度讲，漫画的多格图文形式，和我们头脑中陈列在无数货架上的记忆碎片，存在很高的相似性，甚至我们的思维方式都是由具象的图像和抽象的文字共同进行，这也是我们常常看到某种东西的使用说明书，往往就是以图文方式进行的，那种图文说明书基本就是漫画了，漫画是和人脑固有的思维模式相当接近的一种艺术形式。

漫画是什么，漫画就是无拘无束，脑内所想。

第二个要点则是我们梳理了创作的逻辑，人的自我是由记忆碎片构成，而创作，就是调动你大脑里真实或虚构的记忆碎片，流向读者或观众头脑里的记忆碎片，使它们产生共鸣，因而感动。除了这两个大的要点之外，还有很多小的要点，分散在其中。

【课后练习】

建议大家用图文的方式记录梦境，每周至少记录一次，不需要画成很具体的完成度很高的作品，尽量以草图加文字的方式来记录，有些含糊不清的地方，就老老实实写得含糊不清一点，可以经常用一些，好像是这样又好像是那样的不确定的语气，因为梦就是这样含糊不清的，某种角度说，梦实际就是我们的记忆碎片的特殊呈现，和创作有很大关系。创作就是从你自己的记忆源头调水出来，记录梦境是蓄水的一种方法，可以令你的本源从水洼变成湖泊。

另外，梦有时候和隐私有关，如果大家觉得有些内容有点难以启齿，可以先原原本本记下来，然后不完整公开给别人看就行了。

ps：恰好也是这个私人公号为何以梦为题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