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之青 | 生命里的暖

生命里的暖

思之青

那天下午午觉后醒来，突然发现右脚不能着地，整个脚后跟的骨头像开裂了一样刺痛，那种疼痛沿着小腿一直往上蔓延。这突发的状况让我只感到恐惧，小时候医生的那句话就像魔咒一样。我记得医生仔细地交代父亲，千万注意保暖，如若复发，将再难有痊愈的希望。我用手臂抱住膝盖，将脸埋在臂弯里一阵哭泣。哭完了，抬起头睁开眼睛，空荡荡的房间，墙壁上贴的纸画被窗外的风吹得一阵一阵哗哗的响。雨仍旧在下，但恐惧感好像减轻了。当你慢慢地看清眼前的事实时，就好像在没有灯的夜晚逐渐适应了黑暗，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接受的。我扶着墙壁慢慢地挪到洗手间，洗脸梳头，换上一双雨鞋，然后沿着楼梯的台阶一步一步跳下去，去往对街的药店买膏药。

药店的营业员是个中年女子，高大健硕的身材，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露出精致力挺的五官，她微笑着向我招呼，是北方的口音，说起话来虽然语调轻缓，但嗓音沉着有力，是北方女子特有的腔调。

母亲也是北方人，但母亲是个例外，母亲身材娇小纤弱，脸部的轮廓柔软清秀，说话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好像嗓子里有着花蜜的清甜。小时候每次入睡前，母亲都会倚在我的床边用她这种软糯的嗓音给我唱歌哄我入睡，直到七八岁的光景，这种声音逐渐融入我的记忆与生命，然后在母亲离去以后，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的梦里。母亲的样子与眼前这位同是北方的女子是不一样的，但是从她们的身上，似乎总能感觉到一种北方水土所养育成的独有的气质，憨厚质朴与热情。大概失去母亲的孩子总能在一切可以寻找的地方找到她渴望的一点点熟悉的感觉。

她看见我扶着玻璃门一瘸一拐地走进去的样子，立即从柜台后面迎出来，问我怎么了？我笑了笑，对她解释，没什么，就是腿突然有点痛，可能是小时候的风湿病症留下来的毛病，我来买点膏药。她立即搬来一个凳子让我坐下，然后她走到后面一排陈列药品的货架旁，一边寻找一边隔着高高的货架跟我说话，我给你拿这种理疗的吧，效果会比较好。我说行。

拿着膏药我付过钱以后就准备离开。走到药店门前的台阶下，我撑起雨伞，她突然慌慌张张地从柜台后面跑出来，丫头你等一下，我找个人来替我，我送你回去！我立即婉拒并谢到，不用了，我家过个马路就到了，我可以！穿过马路，我回头看去，茫茫的雨雾中，那个北方女子高大的身影静静地立在玻璃门旁向这边远远地张望。我的胸口突然涌起一阵酸涩，就像一片雪花落进温暖的房间而幻化成晶莹的泪滴。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突发的状况，疼痛并不足以让我畏惧，只是那种不能用脚步去触摸春天的温度是令人绝望的，那种只能越过病床的高度去仰望窗外的蓝天是令人感到遥远的！然而这种绝望与遥远只有在经历了数年岁月与种种坎坷再去回望时，才能从中略微辨析出一种真切的渴望。而真正处在那段病痛的岁月中时，可以想象的世界是狭小而局促的，直到疾病痊愈以后，再次迈开健康的双腿在阳光下奔跑，一切声音都充斥了进来，一切色彩都具体而形象地去呈现着春天的生命。

 打开房间的门，打开屋角的一盏小台灯。我坐到沙发上将袜子脱下来，然后撕开膏药后面的贴纸，分别贴到脚踝的两侧和膝盖的后弯处。很快，一种热热辣辣的感觉迅速地渗进皮肤里。这种感觉有点像是小时候每天夜晚，父亲用烧酒给我做腿部按摩。

父亲取来一只白瓷碗，然后倒进大半碗的白酒，点燃。酒精在碗中燃烧，白色的瓷碗边缘跳跃着蓝色的火苗，我记得那时是初冬的夜晚，窗外的风渐起，农村夜晚的窗外除了月光和星辰，便是黑沉沉的夜色。偶尔听得见远处有隐约的狗吠和汽车的轰隆声。房间里的屋顶上悬着一盏白炽灯，昏黄的灯光照着父亲头顶上的碎发，那白瓷碗中跳跃着的蓝色的火苗，一直印到父亲的眼睛里。父亲用手指蘸着那正在燃烧的酒精迅速地抹到我腿部的皮肤上，我立即感到一阵火辣的温度刺进我的皮肤，在这种温度下，是父亲手指的力度在我腿部一遍又一遍地磨搓。当温度渐渐退去，父亲再次将手伸进那白瓷碗中，用手指一捞，那蓝色的火苗便被父亲兜到他自己的手心里。

酒精燃烧完了以后，碗底残留的是一些混浊的液体。父亲的额上渗出点点汗水，他将被子拉过来为我盖好，我在疼痛减轻后的疲倦中渐渐睡去。恍惚的睡梦中偶尔睁开眼睛，能看见父亲或是母亲轮流着守在我病床前的样子。父亲沉默而忧郁，母亲有时双手合十跪在地上祈祷。那是一段忧愁焦虑的日子，然而全家人的心紧密相连，从未失去过希望。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从未见过父亲在我面前皱过一次眉头，母亲当着我的面流过一次眼泪。母亲将我的脚抱起来然后贴在她瘦削的脸上，喃喃地说着，就快好了，就快好了。

母亲有着北方女子特有的坚韧和隐忍，许多年以后，当她自己无力地躺在病床上，面对正在给她擦洗身体的我时，她仍然呈现出满脸欣慰的笑容。她最后一次清醒，对我说了她生命中最后一句话，她向站在门边准备出门的我招招手，把帽子戴上，把帽子戴上……
  

她那娇小纤弱的身躯直到最后一刻，仍然为我带来巨大的温暖与力量，让我坚信，没有什么是承受不了的！

我将袜子重新穿起来，拾起身边的绒毯盖在腿上。母亲的照片嵌在玻璃框里，高高地挂在客厅的墙壁上。台灯的光远远地照着，母亲的笑容逐渐浮了上来，清晰地镌刻在我所有的思念中。父亲打来电话，向我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的琐事，我听着父亲苍老的声音，许许多多温暖的人与事一起涌上来，汇聚成一道溪流，推着我坚定地向前走去。所有的畏惧与失望都渐渐消失。

我们本不应将自己的脆弱与勇敢都建立在依赖他人的基础上，但所有在我们生命中出现与邂逅的一切感动，是将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从绝望与黑暗中拉上来的一只善良的手，我们应在这只手的力量中激励自己去产生更大的力量，以回报我们周围身处的世界。

第二天早晨，雨停了，阳光渐渐地从阴云中探出来。这是秋天的阳光，明亮的，温暖的，宽容的。阳台的栏杆上残留着尚未干去的雨滴，被阳光照着，像一颗颗晶莹的泪滴。我抬起脚步，向门外走去，疼痛突然消失，我看着门外的马路，流动的车辆，透明的橱窗，突然觉得一切都在等我去拥抱。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思之青，2011年在新浪驻站写作，2014年转入实体刊物发表，在各类报刊杂志已发表散文小说数万余字，现任肥东作协常务理事，喜马拉雅fm认证主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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