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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锁祥| 望

东方文韵工作室 东方文韵 2021-12-24

 望

 朱锁祥

对于新年的期盼植根于儿时的记忆。那时大家普遍贫穷,小孩子们总盼望着新年早点到来,因为只有过年,我们才能穿新衣戴新帽,放鞭炮,收新钱——虽然只是几毛钱,还能敞开肚皮美美地吃上几顿肉!


而大人们对于新年更多的期盼是亲人的团聚。庄户人家,只有过年时才有闲暇,此时走亲访友,见一下久未谋面或是虽曾偶尔见面却不及深聊的亲戚。


腊月三十,单位放了假,匆匆忙忙驾车奔向400公里外的家乡。虽然不算很远,但也要颠簸五六个小时。出门在外时间久了,没有了当初回家时彻夜难眠的激动,但赶着路也想着早一点到家,让家里的老父亲少为我开车操一份心。


 一下高速,离家只有四十里路了,匆匆忙忙给老婆和父亲分别道了平安,便驱车直向老家奔去。回到家已经是太阳下山时,父亲已经早早地准备好了我爱吃的浆水面。简单拉扯了几句,父亲便给我说,大年初一让我拉他去他舅家,舅爷快不行了。


 什么?舅爷快不行了?我不由得一怔。


 说起舅爷,自从我奶奶去世之后,我已经二十年多年没见了。


 舅爷家的村子,也就是我奶奶的娘家,叫马家岘,在离我家二十里的山上,在他家的梁上就可以看见我家。八十年前,我奶奶骑着一头小毛驴沿着二十里山路嫁到了我家。


 从此,这二十里的山路就牵连起八十年的姐弟情。

      舅爷家和我家一样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户人家,一年到头全是靠老天怜悯的雨水种几亩薄地勉强地活着。我家有一个女娃一个男娃,他家有五个女娃一个男娃,舅爷是那个最小的孩子,我奶便是那个最小的姐姐,他俩相差六岁。外太公老来得子,临死前逢人便说,我想他半生,我死后会让他想我一世。舅爷两岁时,外太公实现了他的诺言,撇下他想了半生的男娃去了。四个姐姐都已出嫁,家里的孩子只剩下奶奶和舅爷,他们的母亲在地里劳作,照顾弟弟的事只有奶奶这个小姐姐了,奶奶把她的弟弟抱大,呵护着他成长,直到奶奶出嫁。


       奶奶十六岁那年,她的弟弟牵着一头小毛驴把姐姐护送到了我家。


       那年,舅爷十岁。

       我家比他家更穷,爷爷也是一个父母去世早的孩子,一个人带着妹妹在社会上野大,性子更野,把自己卖给刮民党部队好几回,每次都是当几天兵便逃回来。在那支军队里我爷爷能学到什么可想而知。抽大烟,赌博……败家的路数样样精通。我父亲出生后不久,爷爷更是离谱地离家出走,几年的时间渺无音讯。有人说他得暴了病被扔进了黄河;也有人说被抓了壮丁,当了炮灰……那时正值鼎革之际,时局动荡,民生日蹙,我奶奶一个妇道人家孤身一人养活着我爸,在绝望中希望着。日子过得更加紧张,缺衣少食是经常的事,舅爷在山里,虽然粮食也不算多,可是每当逢集,便挑着担子,一头洋芋一头柴火,走过二十里山路来到我家,救济他姐姐和外甥。他个子不高,担子的两个筐子经常拖在地上,自己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却养活着两个不幸的家庭。
       

       那年,舅爷十六岁。


       “你舅爷快不行了,你叔打电话今天上午给我说了,他在半昏迷时直喊我的名字”,父亲说,“我给你叔说你要来,我在等你。”


       我猛然从回忆中惊醒过来,“能撑过今晚吗”,我问道。


        “难说”,父亲喃喃地道。


       “你舅爷对我很好,你舅奶饿死的那年,我去他家时,他把他的几个孩子赶出大门,用锁把门从里面锁住,取出藏在房顶的椽缝中的一把面给我做了顿白面饭,馋坏了门外的你叔叔和姑姑。”


       在那个饿殍满村的年代,一把白面是多么的金贵呵!一碗面条可以救一条命啊!

我能想象得到,当喷香的面条香气溢出门外时,四个表叔表姑扒着门缝咽下口水的模样。
          

幸福的家庭个个相似,不幸的家庭个个不同。当父亲十六岁开始当工人时,也就是老辈人谈之色变的六零年,舅爷家也遭遇了巨大的灾难,在二十天内,舅爷的母亲和老婆相继饿死,留给舅爷四个不满十岁的孩子。
         

那年,舅爷三十岁。
        

 十多年前,弟弟挑担子往山下走;十多年后,姐姐拿着针线往山上走。当年姐姐带大了弟弟,现在又开始带弟弟的孩子。以至于多年后,在我的记忆中,舅爷家的我那几个叔叔和姑姑有事没事特别爱和奶奶挤在一起,想是失去的母爱,在奶奶这里可以尽情地找回。我家的门口总会时常响起姑姑、姑姑的叫声。两个表姑回娘家往往选择住我家,非要和她的姑姑在一个炕上睡几晚。那两个叔叔也在奶奶的纵容下跟着父亲学会了做小生意,每次挣了钱,都会偷偷地给奶奶塞一点,有好吃好喝的永远都会准备两份。奶奶则更加过分,我的每个寒暑假都是陪着她回她娘家,一住就是整个一个假期,除非我要开学,她是绝不离开她的那个家。在那个穷乡僻壤的山梁梁上,奶奶和舅爷可是高兴了,我可是受罪了。对一个孩子来说,一个没有伙伴玩的地方是多么的可怕!所以,小时候的我,特别讨厌过寒暑假。 
        

奶奶75岁那年去世,舅爷来到我家,看了姐姐最后一眼。
        

这是舅爷最后一次来我家。


 那年,舅爷六十九岁。
        

从那年起到现在已经二十一年了,我再没见过舅爷,舅爷的形象在我记忆中开始模糊起来。舅爷不敢再多看一眼姐姐生活过的房子,但对姐姐深深的思念却一天都没断过,已经是老人的弟弟,每天下午,在夕阳中,站在山顶,望着二十里外雾霭沉沉的我家,望着蜿蜒崎岖的山路,静静地看着,虽然明知道姐姐再也不会沿着山路来看他,明知道他的姐姐再也不能给他缝补衣服了,明知道他无数次挑着担子进的那个门里再没有姐姐了,他还是望着姐姐生活过的那片土地,这一望,便是二十一年。
       

吃完年夜饭,父亲心神不宁地坐在沙发上看春晚,手机铃声一响,便浑身一惊,战战兢兢地拿起电话,犹豫着接通,心惊肉跳地听着那头传来的声音。到了后面,看到陌生号码时,干脆就把手机给我,让我来接。所幸的是,一晚上来的电话都是亲戚朋友拜年的。
就这样,在担惊受怕中父亲度过了万家欢腾的除夕夜。
        

 新的一年来了,初一一大早,给先人烧好香,饭还没吃,我还没去给亲房们烧香拜年,父亲便催促着我发动车。
         

出了门,要上车了,父亲又让我等等,说罢匆匆奔回客房(客厅)去。一回儿,父亲又急匆匆地出来了。我看见父亲的手里拿着奶奶的照片。
        

车子急驶在这条姐弟两家走了八十年的山路上,父亲一路上沉默不语,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
         

在这条蜿蜒的山路上,舅爷无数次担着小山似的担子来到他姐姐家,那沉重的担子,使得我奶奶和父亲能够度过最艰苦的岁月幸存于世;在这条蜿蜒的山路上,奶奶艰难地挪动着两只小脚,无数次地回到娘家,使得幼年失恃的几个表叔表姑在感受到母爱的温柔,熬过了那悲惨的岁月;在这条蜿蜒的山路上,两家人来来往往,姐弟俩互相扶持,度过了战乱,饥荒,荒唐的岁月……
        

来到舅爷家,舅爷正闭着眼睛躺在炕上,双眼已经深深地陷到眼眶里,原本红润的脸庞变成了黑红色,干枯的肉皮紧贴着骨头,颧骨高高地凸起,浑身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曾经那么健壮有力的一双大手变成了两个干枯的树杈。
         

我敦实的舅爷变成了垂危的老人。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舅爷永远是满面红光,声音洪亮,身体敦实的西北汉子形象,往往是人没进门,“姐姐”的喊声在已在门外响起,人未进门,小山似的担子先进了门。随着时令的变化,担子中的食物也在变化。
       

大包干之后,我家劳动力缺乏的弱点一下就凸显了出来,爷爷年老体弱,奶奶妇道人家不说还是小脚;我们姊妹三个都太小,父亲常年出差在外。每当农忙时节,舅爷总是从山上来到我家,先帮着忙完我家的农活才匆忙跑回他家耕种。我家在川子里(山区的平原带),舅爷家在山上,天气比我们这凉,农事也相应地要晚上十天八天。后来他老了,这些活就由他的孩子接上了。
        

孩子们大了,陆陆续续成家了,有了孩子。奶奶带大了她弟弟的孩子,又开始捣鼓弟弟的孙子了。
         

表叔趴在舅爷耳边,大声地告诉他我父亲来了。听到父亲的名字后,舅爷紧闭的双眼慢慢睁开,干枯的树杈用力地撑起了皮包骨头的身体,努力地看着父亲,双目渐渐有神了。他拉着父亲的手摸着,嘴唇哆嗦着不停地说,你来了,你来了,我见到你了。
      

父亲把奶奶的照片递给他,舅爷让父亲打开了门窗,借着中午的太阳,把照片放在眼前,静静地看着,不停地喊:姐姐!姐姐!同时用劲地摩挲着照片,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我想,舅爷此时一定看到了当年奶奶蹒跚地走在山路上的身影。
       

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脸上,舅爷的脸上写满了思念,回忆和期冀。我看到了舅爷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父亲看到了舅爷担着一担食物进了我家大门,舅爷看到了他姐姐拿着针线给他和孩子们缝补着衣服。
       

弟弟的两滴眼泪顺着千沟万壑的脸颊流下来,“吧嗒”一声,滴到姐姐的照片上,父亲也在一边流泪了,舅爷不停地说,姐姐,我马上可以见到你了!姐姐,别急,我马上可以见到你了!我望(①)你望了二十年!
       

我默默地出来,走到山梁上,走到舅爷当年往山下望他姐姐的地方,往下望去,远远地可以看到安远镇,依稀能辨出我家所在的地方。
       

 我不知道,八十多年来,舅爷曾多少回站在这里,望着山下。


                       遥想当年  光阴荏苒

遥想当年,光阴荏苒,儿女大了,他们也老了,舅爷早已担不动那么重的担子了,走二十里山路来镇上赶集也很吃力了,奶奶也经不起二十里山路的颠簸回娘家了。这二十里山路便由孩子们山上山下跑着,今天姐姐带给弟弟一碗集市上的羊肉,明天弟弟给姐姐带一担新鲜的洋芋。姐弟俩的牵挂通过子女继续传递着。

        

尤其是每年两个老人的生日那天,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下刀子,他俩都会准时出现在对方的面前,相互叮咛着,相互嘱托着,絮絮叨叨地能说一天。
         

姐弟俩年事日高,出行越来越不方便了,两个老人想到对方家里去,两家的孩子总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辞。有时也经不住老人的执拗,小辈们用架子车拉上两个老人,走动一下,两个老人一年能见个一两面。一见面,两个老人便有说不完的话,分别之际,还要相互叮咛相互吩咐半天。舅爷来我家看我奶奶后回去,奶奶总是站在我家院子边上的河沿上,一直看着舅爷下了河湾,上了山坡,转过山梁,直到看不见舅爷的身影了才怅惘地回家;我奶奶回一次娘家,临走时舅爷也是送到庄院外,直到奶奶走出很远,回头看时,舅爷的身影依然伫立在黄昏中,再往下转过一道坡,再回首,舅爷的身影已经模糊成了一个黑点……
       

奶奶去世后,每逢舅爷生日,不管刮风下雨,父亲都会给舅爷上寿,从未间断过,在西安给我带孩子的那年,三番五次地打电话让我哥姐两人代替他去舅爷上寿。那年舅爷的寿宴上,一个从来没有离开那道山梁的老汉,戴上了西安寄去的寿星帽,吃上了又香又腻的奶油蛋糕。
      

 我回到房里,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舅爷和父亲的眼泪在静静地流淌。
       

离开舅爷家时,舅爷努力地支起身子,望着父亲。我和父亲出了大门,转过头看,舅爷还在努力地望着。
        

上一次,他望着姐姐,一望,便是二十一年;
         

这一次,他望着外甥,这一望,便是这一生!
        

舅爷叫马明生,今年九十岁。
        

沿着二十里的崎岖山路向下行驶,想当年奶奶艰难地挪移着三寸金莲穿梭在这二十里的山路上,编织着两个家庭的生存梦想;舅爷挑着小山一样的担子走在这二十里的山路上,肩挑着十几口人的生活希望。
         

车辆拐弯,我回望山梁,仿佛看到金黄的夕阳下,一个老人,满头白发,柱着拐杖,在风中站着,痴痴地看着山下,看着这条联结着八十年姐弟情的蜿蜒山路……

       己亥正月初一于古冀县②柳州城③


注①:家乡的方言中,“望”字更多时候表达想念、期盼之意。
注②:今甘肃省甘谷县。
注③:甘谷县安远镇古称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图片来自作者


作者简介

朱锁祥,华夏第一县(甘肃省甘谷县,古称冀县)柳城(安远镇)人氏,70年代生人。弱冠从军,军校毕业后戍于伏波故里。后转业为长安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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