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城市,有真正属于城市居民的市政厅吗?
从“为了民众的建筑”到野心的象征,再到泡沫经济破灭后的冷静,我们用 4 个问题,满足你对政府大楼更迭变化的好奇心。
我在日本的第一次遭遇 culture shock,也许是在日本的政府办事大厅。其实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房子,普通到我已经不记得它的外观是什么样了。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政府建筑供市民使用的空间和供行政人员办公的空间大小是差不多的,更重要的是,那是一个开放的大空间,所有人的活动都一目了然。办理手续时,政府工作人员与你对坐在一张开放的桌子两侧,轻声细语,似乎在与你商量着什么。那也是我第一次感到“正在被公共部门服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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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叶市稻毛区区役所,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日本地方政府,它的综合窗口与区政事务中心空间设置就是这种“大空间式”。 图片来源 | kokuyo-furniture
在那之后,我不时会去市役所(市政府)转转,因为那里除了办公大厅,还有体育馆和一个不错的图书馆,各种活动室和休息区,经常会有各种市民活动,还可以在屋顶平台上吃着便当、看着自己生活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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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 年,东京都丰岛区新厅舍建成。它的综合窗口与 2016 年建成的德岛县那贺町役场相生厅舍的住民窗口更具现代感,看起来都不同于传统的市役所风格。图片来源 | kokuyo-furniture
你脑海中的政府大楼是什么样的呢?硕大的建筑、空旷的广场、没有人敢坐下的大台阶、高耸的围墙,乃至各种绞尽脑汁的形式——你一定看过某个村里的“小天安门”或是某个镇上的“小白宫”,人们只能抬着头远远看着,因为它们时刻都在传达无所不在的威严感。但在日本,政府厅舍也可以不经意出现在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City Office 变成了 City Hall,不仅属于公务员,同时属于城市居民。
为什么谈到行政办公楼,总要从丹下健三说起?
在提及日本有名的政府大楼时,香川县厅舍总是绕不过的一个象征性建筑。就连香川县的公务员,也以此为傲,他们总会主动说出这个名字——丹下健三——他们办公楼的建筑设计师。
战后的日本,百废待兴,公共建筑的建设在全国遍地开花。在美军的占领下,新政权开始了民主化改革,同时,日本建筑师全面接纳现代主义,完全摒弃了国家主义时期仿西洋、在现代钢筋混凝土结构上加以日式传统造型的帝冠风格。在公共建筑中大量应用现代主义建筑教父勒·柯布西耶提出的现代主义建筑五要素——底层架空,屋顶花园,水平长窗,自由空间,自由立面。
在这当中,特别是“底层架空”(法语:pilotis),作为新政权民主精神的表达载体,底层架空不仅是内与外的过渡空间,同时具有向市民开放的社会意义。
△ 勒柯布西耶的现代建筑五要素。图片来源 | cornell.edu
这一时期的建筑风潮,混凝土粗野厚重的形象大行其道,日本建筑师在这一场巨大的社会重建运动中留下了大量优秀的早期现代主义代表作,获得了国际的认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建筑师就是丹下健三。
这位设计了东京代代木竞技场(1964)和广岛和平纪念馆(1955)的一代大师认为,“我们今天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创造性的使过去和未来都变得更好。”出自他手的静冈县清水市厅舍(1955)、鸟取县仓吉市厅舍(1957)、今治市厅舍(1958)、旧东京都厅舍(1958)、香川县厅舍(1958)等一系列作品,用现代主义的手法,以最能表现当时时代精神的清水混凝土为材料,再现了日本传统木建筑神韵,这也是他早期作品中的一贯主题。
△ 丹下健三早年设计的一系列市政建筑:仓吉市厅舍(图 1 两张)、清水市厅舍(图 2)和旧东京都厅舍(图 3)。 图片来源 | 丹下都市建筑设计
丹下健三说:“就像石头可以唤醒中世纪的感动,混凝土一定可以向人们传达现代的感动。”
在仓吉市厅舍中,他用钢筋混凝土来表达木建筑各部分的大小和比例关系(日语为“木割”)。在旧东京都厅舍的设计中,他使用黑色的钢构件创造了棱角分明的立面网格。而这一系列作品中,香川县厅舍堪称集大成者。
香川县厅舍由一栋 8 层楼的主体建筑和一栋 3 层楼的长廊型建筑构成, L 型平面的怀抱里是一个日式风格的小庭园。主体塔楼的立面是三开间的正方形,每一开间又有混凝土小梁分成五间,水平栏板和挑梁的不断重复是对日本传统的五重塔的隐喻。细节上结构梁挑出部分被刻意地切分成两根分开的细梁,以制造视觉上的统一感。这一令人过目不忘的形象塑造标志着丹下健三从精致细腻的弥生式美学向粗野主义的绳文式美学的转变,成为载入全球建筑史的巨作。
△ 丹下健三手持相机,与刚刚竣工的香川县厅舍对峙。 图片来源 | Toto Gallery
△ 1958 年建成的香川县厅舍。 图片来源 | 丹下都市建筑设计
作为表达民主宪政改革的场所,塔楼的一层被设计为向市民开放的大厅和展览厅,二层以上均为办公室,办公空间以现代主义的“匀质空间”为原型,并向外悬挑出阳台和栏板。沿街布置的长廊型建筑底层架空,透长的界面与城市直接连接,市民可以自由进出,其二层和三层分别为议会和大会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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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香川县厅舍与其空间结构。 图片来源 | flickr
丹下健三认为公共建筑应该是“为了民众的建筑”,这种高层办公、底层议会的建筑设置,结合架空的底层与开放型广场等市民空间,构成了日本战后行政建筑的原型。一般而言,行政建筑用地和建筑规模较大,位置也往往位于城市的中心区域,所以经济高速增长期的行政建筑也自然成为推动城市复兴、社区营造的重要一环。
让你的城市的政府办公楼,更像是“在你的城市”
市政建筑作为一个地区行政和文化的象征,承担着表达地方精神、唤起居民认同感的职责。名护市厅舍(1981)是这一类型的代表作。当时正值建筑界的地域主义思潮兴起的时期,一个设计团队大胆运用冲绳当地元素,打破对公共建筑的刻板印象,从 300 多份竞赛提案中脱颖而出。这个团队的名字叫象设计集团,从勒·柯布西耶的弟子吉阪隆正事务所独立出来的一批年轻人正是其核心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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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冲绳的名护市厅舍。人们希望它能成为冲绳的第 10 个世界文化遗产。图片来源 | 象设计集团
这座建筑让人看一眼就知道,哦,这是冲绳。不仅因为象设计集团直接使用了具象的冲绳当地名物——狮子作为外墙面的装饰,更因为它为适应亚热带炎热气候而设计的镂空花窗、通透的表皮、大量遮阳和灰空间、屋顶的藤架和围绕并爬满建筑物的丰富绿植,塑造了宛如东南亚遗迹一般独特的场所氛围。
建筑外廊在亚热带的阳光下创造了强烈的明暗对比。开敞通透的建筑环境规划为海风的流动提供通道,从而实现不依靠空调的室内环境调控,同时,连续的外走廊提供了开放的活动空间以及内外过渡的界面。自然和建筑通过视觉和体感交融在一起,展现出了当地政府的亲和性、开放性和这座城市充满活力的公众生活。即使不办什么事,人们也愿意在这里悠闲地散步或休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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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经新闻》曾用手绘的形式解释了建筑的地域性特色,建筑立面上 56 只狮子由 56 个职人分别完成,形态各异。图片来源 | 日经新闻
名护市厅舍建成的那一年,美国建筑评论家弗兰姆普敦提出了“基于现代主义建筑体系和特定地域的自然条件、采用适宜的技术经济条件来建构地域文化精神”的“批判的地域主义”(Critical Regionalism),这座建筑无疑是日本环境里对这一概念的代表性注解。
有意思的是,之后象设计集团还操刀了中国台湾的宜兰县政府办公楼设计,将其设计成一个与民共乐的开放公园,并规划设计了冬山河亲水公园工程,启蒙了台湾的公共空间建设。
△ 宜兰县政中心将县政府、县议会、法院、县史馆、中央公园整合成一个公园式的开放街区。建筑设计上使用当地材料水洗石和红砖,堆叠出高低错落的半户外空间,铺陈出当地传统聚落的意象。打破秩序性和权威性,让建筑真正融入生活和土地,正是象设计集团的追求。图片来源 | 朱一君
东京都厅:可以看风景的政府大楼
(以及还是丹下健三)
在日本所有的地方行政建筑中,东京都厅可能是最特殊的那一个。1985 年,东京都请来了当时日本设计水平最高的 9 家设计公司,展开了日本战后规模最大、水平最高的建筑竞赛。当时东京都政府已经决定搬离丹下健三职业生涯早期设计的位于有乐町的旧都厅,在新宿总用地面积 4.2 公顷的 3 个街区建设新的行政大楼。
那是泡沫经济破灭的前夜,东京都政府展现出勃勃的野心,34 万平方米的建筑面积和 10 亿美元的造价,不仅为单纯建筑上的更新,它更希望通过新都厅塑造东京国际现代大都会的形象,展现东京都政府的权威,并带动当时还是淀桥净水场的新宿副都心地区的城市建设。当时,单是给每只团队参加竞赛的报酬就高达 2000 万日元(约合 117.6 万元人民币)。
当年 80 岁的前川国男、70 多岁的丹下健三、50 多岁的矶崎新,师徒三代大师同场竞技,最终,丹下以哥特教堂双塔式的方案赢得了这场竞赛。值得一提的是,矶崎新的团队是 9 个受邀团队里唯一没有超高层建筑经验、同时规模只有 20 人左右的小型事务所,矶崎新虽然最终输掉了这场竞赛,却成就了历史上可能是最出名的未完成作品—— 9 个竞标方案中唯一一个没有超过 100 米超高层的方案。矶崎新后来略带讽刺地说:“我在 1985 年设计新东京市政厅竞赛方案时表达了民主的诉求。该项目是和我的老师丹下健三竞争,竞赛规定建筑需要做成象征权力的超高型建筑,但是我希望市民能够进入到市政厅的首层、二层、三层的空间中,让它成为亲民的市政厅,因此,这个方案的落选也毫无悬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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矶崎新东京新都厅的竞赛方案以“错综体”为核心概念。建筑以四个长方形部分,塑出拱廊商店街式的公共空间。图片来源 | Atelier Arata Isozaki
目前伫立在东京新宿、由丹下健三设计的新都厅由 3 座建筑共同组成,分别是地上 48 层、地下 3 层的第一本厅舍,地上 34 层、地下 3 层的第二本厅舍,地上 7 层、地下 1 层的都议会议事堂。虽然分别位于 3 个不同街区,被城市道路所阻隔,建筑之间却有内部的步行路线相互连接。从它们深浅花岗岩和反射玻璃组合的网格状建筑立面,还可以看到传统日本住宅立面的影子。第一本厅舍的 1、2 层设有展览室和信息终端室等,市民服务设施在 3 层,与第一本厅舍一路之隔的都议会议事堂的室内可以自由参观。最出名的应该是南北两塔的展望室,展望室分别位于南北两塔 45 层,可以从地上 202 米的位置享受 360 度免费俯瞰东京的福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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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新都厅立面采用花岗岩,铸出纵向网格,强调了象征性和装饰性。虽然是后现代主义建筑甚嚣尘上的时期,但当时,在评审会上还是出现了批评的声音。在反对者们看来,过剩的装饰感与政府设施并不匹配。图片来源 | 丹下都市建筑设计
由于特殊的时代背景和东京都厅特殊的国家形象定位,现在看来,新都厅巨大的体量和纪念性的形式操作多少有些冒进,但这个激进、野心勃勃的建筑的确为东京留下了一个不可取代的城市地标。
为什么说,政府建筑长什么样已经越来越不重要
进入 1990 年代,泡沫经济的破灭让日本建设业趋于冷静务实。同时,地方政府开始推进市民主体化行政和“终生学习”活动,公共建筑的设计越来越摆脱宏大的主题以及设计者的个人趣味,转向从市民角度出发,更容易让公众接受的、浅显易懂的表达,这个时期的建筑风潮也向开放和轻盈方向转变。
这一背景下的代表作是日本建筑与规划设计公司——日建设计 1996 年的作品:挂川市厅舍,某种程度上,它创造了一种全新的空间类型。
这是一座一眼就能看明白的开放性建筑,建筑室内阶段状的活动平台和中庭逐级上升,从地面层到屋顶的 6 层、高 30 米的吹拔空间一览无余。如果预先不知道这是一个政府建筑,你可能以为这里是市民中心或音乐厅。
空间形式上的解释也非常易懂,作为日本有名的茶叶产地,这里的人们最熟悉的就是茶田阶梯的风景。工作期间,人来人往,大家能看到政府事务的工作进程。人们驻足于宽敞开放的平台,沐浴在大面玻璃墙透入的阳光之中。阶梯面连续展示出多样的公共空间使用场景,而办公功能等业务空间则藏在露台的后方。在这个建筑里,市民活动场所和办公空间交织在一起,强有力地传达出城市政府开放友好的姿态。人们可以自在地进出厅舍,在这里相遇、聚集、交流,仿佛它已经成为地景与市民公共生活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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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设计师林昌二之手的挂川市厅舍。 图片来源 | 日建设计
近些年来,政府建筑长什么样已经越来越不重要,大部分时候,政府会希望刻意地消隐形式以表达谦虚的态度,甚至在开发手段上,与民间的联系也愈加紧密。对财政状况紧张的地方政府而言,如何筹得高额的建设款项是一个不小的难题。2015 年建成的东京都丰岛区新厅舍(Toshima Eco-museum Town)摸索了不使用税金的模式创新。新厅舍的建设用地里有一个关闭了的小学和儿童馆,它们本来就隶属于丰岛区,所以不需要征收费用。周边的木造住宅密集区也被划为开发用地范围,政府先是和居民们达成了土地交换的协议,并以厅舍的建设和再开发的名义从国家财政获得了 106 亿日元(约合6.23亿元人民币)的补助金。
建设用地整合后,1 层到 9 层作为丰岛区政府的空间,10 层是屋顶花园和交流空间,11 层到 49 层作为民用公寓,其中一部分以权利交换的方式偿还给土地所有者,剩余的部分卖出了 181 亿日元(约合 10.64 亿元人民币),用于厅舍建设费和补偿费,并通过将旧厅舍的用地租借给民间,终于筹得 191 亿日元(约合 11.22 亿元人民币),实现了总建设费 430 亿日元(约合 25.27 亿元人民币)、税金零投入的开发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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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岛区新厅舍由日本设计负责整体,隈研吾负责外观设计而成,是日本全国首例民间高层公寓一体化开发的新厅舍。图片来源 | 日本设计
如果我们以明治四年(1871 年)废藩置县、地方的行政和立法机关的设置作为厅舍这种建筑类型的起点的话,那么厅舍建筑经历帝冠式样的第一世代,市民空间“导入”、政府形象重塑的第二世代,以居民为主体、鼓励居民参与公共生活的第三世代,如今的厅舍建筑可以说迈进了第四世代。
随着少子老龄化、地方城市衰退、市町村合并、福利社会财政紧张等社会危机越发明显,政府福祉和保健相关窗口需求不断增加,政府开始更重视育儿支援、终身学习,防灾等政策的推广,公共服务也愈趋细分化,同时,老一代的市政建筑正面临着更新、改造、保护、合并、抗震补强等新问题。社会环境的转变,让日本的行政建筑逐渐放弃对形式和空间的执念、象征性和文化性的表达,越来越关注多样性和复合化、实实在在的投资的集约、使用的便利、管理的高效,更加直白地从市民的角度出发,不仅注重公共空间、场所和活动的营造,也更强调应对未知变化的灵活性。人们对公共性和政府职能的理解在不断进化,不同时代的厅舍则是呼应那个时代民众需求而不断变化的有机体。
正如尼采所说:“在建筑中,人的自豪感、人对万有引力的胜利和追求权力的意志都呈现出看得见的形状。建筑是一种权力的雄辩术。”
文:朱一君 | 编辑:赵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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