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工”小卡:我们一直在精神健康领域的冬天 | 特别报道
现实里,他们会遇到太多警惕的人。
“yào wán”这两个音节让你想到什么,“要完”“要玩”,还是“药丸”?
这可以是一个展览的名字。10 月,上海杨浦区,公共艺术项目“药玩嘉年华 Pity Party”悄悄开幕。它不在艺术馆里,没什么宣传,藏在老工人社区拥挤的弄巷深处,借用了民间组织“定海桥互助社”的一楼小客厅——第一次去,找门牌号都会成难题。它特别的地方,可能在于主办方是一群关注精神健康议题的公益志愿者们。
小卡是“药玩嘉年华 Pity Party”背后的核心策展人,也是精神健康公益组织“刺鸟栖息地”的创始者。“药玩”不仅是个谐音梗,小卡用“玩”指代线下活动、人际交往,“我只想说,像小朋友一样,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但“药”这个字多少有点争议。药确实可以缓解症状,但也带来了一些问题,比如过度医疗化和诊断不足——好像有了药,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就好像有人把女性叫做‘来月经的人’,那患者是不是也可以被称为‘吃药的人’?”小卡说,“诊断前后很大的区别在于,有诊断之后你大概率会开始服药,‘药’是精神疾病体验中的一个核心意象。”
她也烦恼,“药”的存在,让人们可以反推逻辑:你吃药管用,那你是不是有这个病?小卡更愿意把精神疾病患者称为“亲历者”,认为这个词不局限于医学语境,没有价值判断,更能反映主体经验。
更早几年,她以“社工学生小卡”的身份聊很多关于社会工作的话题,这也是她个人微信公众号的名字。最近3年间,她的职业身份转换了多次。她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并不是职业社工,而是在一家地产公司上班。不到一年,她离职并开始以公益志愿者身份活动。又过了一段时间,她创办了一个精神健康公益组织:“刺鸟栖息地”,她是唯一的固定成员,筹备活动时,会招募志愿者和实习生。
她用了一套系统的内容分类方式充实“刺鸟栖息地”的公众号。与很多同时代的年轻内容生产者一样,她已经能够熟练使用这套媒体内容技巧,去表达自己的声音与态度。她通过“杂音”板块收集各种关于精神健康的观点,在“药丸”板块科普精神健康相关知识,分享相关文艺作品。“撒野”这个板块里,则收录刺鸟的各种线下活动。“药玩嘉年华 Pity Party”就属于“撒野”。
2017 年 10 月,小卡以个人名义第一次举办展览“抑郁的寓意”,这也是“药玩嘉年华 Pity Party”的前身。但策展并不仅仅是个光鲜的角色,一个实际的问题就是钱。启动资金来自小卡申请的 706 青年空间“青年发展奖金”,各类基金后来也成了刺鸟栖息地的主要收入来源。她还策划过一系列抑郁症课程和沙龙。那时的展览可能要更简单一些,素材更多来源于小卡的田野调查材料和亲历者的主动投稿。
今年展会地点迟迟未定,症结也是在资金。小卡辞职做公益已经超过 2 年,没有固定收入,只能找合作伙伴提供场地。“药玩嘉年华 Pity Party”办起来,开销已经超过五位数,但她还是把活动设为“免费参与”形式,因为不想给参与者设置门槛。
除了文字科普、策展,小卡也当过一阵自由摄影师,至今还能靠这些事赚钱补贴项目。影像发声、应用戏剧,都是她长期践行的一套办法。更多时候,她需要父母的援助,自己也要倒贴钱。
缺钱,意味着小卡没有有力的宣传渠道。刚开幕的时候,每天来访者都是个位数。“用做展览的时间努力做一个专题,5 万+、10 万+的浏览量也是可以有的,但线上、线下是否有性价比的高低之分?”小卡承认自己还没有答案。
但她也发现了一些变化。展览开幕的第一天,一群观众一边观展,一边就聊起了自己的经历——线下可能是一个让人愿意直接交流的更好的渠道。也有身为亲历者的志愿者,遇到了聊起来特别合拍的访客——这个志愿者平时并不怎么跟小卡说话。“见到一些合拍的观众,反而会让他状态很好。这些都是我愿意看见的。”小卡说。
小卡不吝表露对一些民间组织的尊重和好评。上海郁今香心理服务中心是小卡这次展览的合作方之一,这是一个聚焦抑郁症和双相情感障碍的民间组织,每周办两三场线下活动,其创始人与很多成员都是亲历者。“有多少社工机构、基金会能把事情做到这个程度?”小卡用“牛逼”二字来形容这个组织有毅力。
小卡习惯用“民间从业者”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她接受社会工作的核心概念——社会公平、社会正义,也在试图贯彻这套价值观。在她目前的工作领域,某种程度上,她更像一个心理健康理念普及者。
“说人话”是她常聊的话题。将学术内容讲给大众听,也是个不容易的差事。“如果你做一个读书会,很多来的可能是知识分子或者至少是爱读书的人,那不读书、不识字的人怎么办?”
她拒绝在线下活动里当“专家”,做线上内容时,她也想让内容更有意思一点。她还试图组织各种开放式对话,让不同背景的人聚在一起围绕一些主题聊天,背后遵循一个原则——每个人拥有同样的话语权。
小卡常把“破圈”“资源互连”这些词挂在嘴边。她表示,展览、读书会都是很好的“破圈”形式。不同组织虽然目标不同,但沟通方式可以有变化。她用一个老年人送餐组织举例,“你去请一个老年学专家来未必管用,但请一个经常给老人家做菜的厨师来,其实可能更契合。”
心理健康这个领域里,不是所有人都分得清眼前这个伸出援手的人,究竟拥有怎样的职业边界,这也会导致小卡这样的人,虽然立足于“普及者”“公益从业者”身份,却要承受更多社工等专业职责的压力——他们可能还没有做好准备。
很多人不明白,社工受雇于机构,可以提供非私人的联系方式,下班后就能抽身,而公益个体却没有保护机制,长期“公私不分”。小卡就遇到过不少举动越界的求助者,她虽然受不了,却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好这件事,有时只能将对方拉黑。“这个时候你也不能想会不会伤害他,因为他已经伤害到你很多了。”因为这事,她还把 bilibili 上的所有影像都删除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遇上这种事,但也无奈。“我不可能一个一个陪伴,也没有这个义务。但大家一定会向你求助,该怎么做?一方面资源转接,但可能没有那么好的资源。二就是冷处理;三就是回一下,但回完之后怎么办?——这些琐碎都成为民间助人者很大的压力。”
她因此越来越少做直接的线上助人活动:不拉群,只留邮箱。目前,她只做公共倡导和线下活动,用她自己的话讲,都是“稍微拉开距离的事”。
中国社会工作者的职业之路或许才起步。2004 年,劳动和社会保障部办公厅出台相关国家标准,定义了中国社工的概念——提供助人服务、促进社会公正的专业工作者。这个行当最早出现在 19 世纪工业革命时的英国,和贫困、慈善有很大关系。
现实的矛盾是,社工体系虽然更安全,但可能带来负担。根据民政局公开资料,假如你要创办一个民办社工组织,一些成员必须具备职业资格,还得出具资产证明,办公场地必须保证 1 年以上的使用权。小卡表示,“刺鸟栖息地”就没有固定工作形态和组织成员,不适合申请注册。
另一方面,社工实行“属地化管理”,意思是,不同社工组织,由它所在的自治区、省级、直辖市政府统一管理。加入机构反而可能影响灵活性。小卡参加过社工实习,她觉得,她想做的事可能不是现有体系能全部满足的,而留在大学任教也不现实——它的评职体系是看学术文章,导致老师缺少践行实务的动力。
马茵的经历一定程度上佐证了小卡的观点。3 个月前,她主动辞去了持续一年的社工身份。本科一毕业,马茵就与地方政府签约,2019 年一直驻扎在广东省农村。她承认:“这些都有政策扶持,但 90% 的社工可能都在经济发达地区,比如珠三角,而我们这里连基础建设都不太完善。”
社工站内部人手不足,有资格证的也是少数。马茵的本科就是心理学。“很多人是为了回老家发展,志不在此,都是从零开始学,”马茵补充说,“如果没有离职,我也要准备考试,政府鼓励更多人拿(社工)资格证。”持证社工能多拿一笔津贴,但她也表态愿意学专业知识。
很多人弄不清社工的职能。“他们以为社工就是给基层政府添人手,但实际上我们并不是。”不过,马茵的一部分工作确实都在给当地政府帮忙,比如挨个走访村民、了解低保户情况或是协助公益组织办活动。
民政部曾公开表示,截至 2018 年 12 月,中国共有超过 44 万持证社工、7500 多家社工机构,而美国劳工部数据显示,2019 年,美国拥有约 71 万社工——他们分布在医院、学校、社区发展中心、精神健康诊所等地,也有私人组织。考虑到中国 14 亿人口,社工的数量可能确实不太够,这给其他民间组织和商业机构提供了生存空间。
这也是小卡在做的事,她相信民间组织的存在价值,还认为不同行业领域的精神健康从业者交流太少,这些人中,可能有资深的一线社工、精神科临床医生或年轻从业者。“这也是给蛮多人开了一个倾诉的口子,有些问题不是只有我们遇到,有些我们还没想到,但别人遇到了。”今年的展览就有从业交流会,她期待今后至少每年能聚一次,把这件事长期做下去。
9 月,刺鸟栖息地参加了腾讯主办的“99 公益日”活动,但各种复杂规则却让小卡头大。补贴款限额、限时,完全随机。即使运气不错,还要邀请好友给每笔捐款点赞“送小红花”,因为一定数目可以让配捐额度翻倍,但每人每天只有 5 次机会。
公益日前夕,小卡在公众号上连载“策展笔记”,她写道:“现在请想一想,如果我想完成我的筹款目标,需要怎么做?如果你是我的朋友,你怎么看待我需要麻烦你帮我做的一切?”
她反感“卖惨”,用一大串抑郁症的数据讲故事。“感动中国这种事情你写一次两次没事,但长期靠这个不行的,大家也不会被这个打动。”她反问说,“对公益组织的负责人来说,你确定你每年都要用这种方式去吸引大众的注意力吗?那大众永远都会觉得你们很惨。”
2019 年年初,中国国家卫生健康委、中央政法委等 10 部门主导的《全国社会心理服务体系建设试点方案》项目正式启动。就在今年 9 月,国家卫生健康委办公厅发布了《探索抑郁症防治特色服务工作方案》。
这些消息并没有让小卡欣喜——因为离她太远了。民间组织不受政府管辖,实际生活中的病耻感、偏见,也不会忽然消失。“大家说什么抑郁症的春天来了、精神健康公益的春天来了,但其实这个事情对我们没有任何影响,”她顿了一下,“除了不停有人找我们聊,‘哎你知道吗’。”
小卡说,她见过太多拿“疗愈”打幌子的人,一套课程要价几万元人民币。当然,精神健康赚得了钱,但她还没有下决心商业化。“不确定是好事还是坏事,”她倾向保留意见,“当下来说,团结比批评更重要,我们互相帮彼此做好,或者我自己做一个好的。”
但免费助人也有难处。主办方期待更高的参与度,但和陌生人敞开聊可能也需要勇气。小卡计划于 10 月 11 日举办的互助会,有 10 人报名,最后却只有一人到场。另一名郁今香的志愿者表示,这是互助会的常态。小卡解释,一些亲历者心情不稳定,会临时改变想法,但她认为筹备者应该被尊重,建议郁今香考虑设置押金。
△读者投稿是展览的一个版块。小卡用硫酸纸打印出读者自画像,透过光,就能看到画上的线条。
突如其来的疫情,其实让小卡陷入了瓶颈。她在做公益,却也会被认为“你是不是个傻子”,“这么多年了,环境没有变得更好。”她开始意识到,民间组织力量太小,很容易变成被动补缺的角色,无法解决结构性问题。
精神健康或许只是声量大而已,现实里,他们会遇到太多警惕的人。小卡透露,他们在上海找了整整一个月场地。她通常坦白活动主题,直言会有患抑郁症和躁郁症的观众,很多洽谈对象就不吱声了。“人家有成见也好,怕担风险也好,都不愿接。”小卡说。
她会有孤独感。因为“社交太耗费能量”,她曾经关闭了微信朋友圈,但是为了宣传活动,她又重新开启了。也有一些曾经与她共事的同学、偶然结识的读者,仍在坚持打赏转发,甚至有读者报名来当志愿者,这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她“一个人在做事的错觉”。
精神健康这个话题还很“敏感”。尽管小卡每年都邀请媒体,但稿子可能“发不出来”。他们也尝试换个名头,让事情好办一些。“一个合作伙伴做心理主题读书会,他说‘心理健康小组’,没人理,说做‘读书会’,就有人给场地了,那大家都去做读书会了,”她又开玩笑说,“如果你现在出去说,我们做独立电影、音乐厂牌,就有人来问合作,但如果你说我做公益的——没人理你!”
“所以,精神健康的春天真的来了吗?”她沉默了几秒,“我没有觉得这是春天,我们一直在冬天。”
(应受访者要求,小卡、马茵为化名。如无特别标注,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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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月上旬,刺鸟栖息地将会在无锡、南京两地举办精神健康主题活动,敬请关注他们的后续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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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邢梦妮、马飞羽 | 编辑:赵慧
校对:王坤 | 微信编辑:邢梦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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