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科大】新疆三零五科考项目轶事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石头科普工作室 Author 陈江峰
第 277 期
新疆305项目,即国家305项目,因1985年3月4日,国家计委、国家科委以计、科(1985)305号的文件批复而得名。该科技攻关项目旨在加速查明新疆矿产资源的地质、地球物理、地球化学综合研究。
1986年至1994年,科大地球和空间科学系师生参加了其中若干子项目,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1986年,我们中科大地球和空间科学系参与了在新疆执行的三零五项目,至今三十年的时间已经悄然流逝,项目的成果自有正史记载,我在这里写些小故事,自娱并供各位茶余饭后一笑。
第一轮三零五项目我们的工作区在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研究阿拉套山南麓的钨锡资源远景。工作人员最多的时候我们系有40余人,队长是满发胜老师(谨以此文纪念已故满发胜老师)。
博尔塔拉的蒙古族人民
开始我们自己的故事前,先要概略说几句关于博尔塔拉蒙古族自治州的话。
人人都知道新疆新疆面积辽阔,占国土面积六分之一,但是知道新疆的行政区域详细划分的人就不多了。都知道新疆是维吾尔自治区,但未必知道新疆下辖好几个别的民族的自治州,其中有两个蒙古族自治州,巴音郭楞蒙古族自治州和博尔塔拉蒙古族自治州(简称博州)。前者很大;博尔塔拉州很小,下辖博乐、精河和温泉三个县,首府驻博乐。我们1986-1987年就在那里,研究区域就在博州北部与前苏联、现在的哈萨克斯坦交界的阿拉套山。这篇小文章讲发生在这里的轶事。
博尔塔拉蒙古族自治州的蒙古族主要是旧土尔扈特部和察哈尔八旗的后裔。
早在明朝末年(公元1628年),作为游牧民族,蒙古族土尔扈特部落为了寻找新的生存环境,离开新疆故土,越过哈萨克草原,渡过乌拉尔河,来到了伏尔加河下游、里海之滨,在那里开拓家园,劳动生息。一百四十余年后,由于不能忍受沙俄的经济、政治压迫和被强征出战,土尔扈特部在渥巴锡领导下决定东归故土。1771年1月4日,渥巴锡带领十七万余军民开始行动。他们义无反顾,浴血奋战,战胜了沙俄军队不断的围追堵截,战胜了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历时近半年,行程上万里,牺牲近半,终于到达伊犁附近,向清朝廷表示愿意归附。乾隆皇帝命令清政府指派官员勘查水草丰美之地,安置回归的土尔扈特部。有一个电影“东归英雄传”就是讲的这个故事。去过承德,参观过小布达拉宫(正式名称是普陀宗乘之庙)的各位,会看到两块巨大石碑,用满、汉、蒙、藏四种文字铭刻乾隆亲自撰写的《土尔扈特全部归顺记》和《优恤土尔扈特部众记》,用来纪念这一重大的历史事件。
自清乾隆平定准噶尔叛乱起,清政府不断派遣蒙古族察哈尔部士兵入疆。渐渐地这些军队由作战转为屯垦,在新疆定居下来。
说博尔塔拉州小,那是与新疆166万平方公里相比,它只占2.5万平方公里,但是这差不多相当于海南省陆地面积的四分之三。当然这里人口也很少,不到50万,不及合肥市区人口的十分之一。阿拉山口是此地最负盛名的地方,天气预报中经常提到,这里还是中国和前苏联、现在的哈萨克斯坦铁路交通的重要口岸。这里和新疆其他地方一样,有高山、草原、荒漠、蓝天和白云。著名旅游风景区——赛里木湖也坐落于此,湖的面积约400平方公里,湖水清澈见底,风景优美。
赛里木湖湖滨
而且牧民们每年都会在湖滨开启盛大的具有民族特色的那达慕大会呢。此外山区还有奇特的风蚀地貌,虽然不及“魔鬼城”那么壮观,但也够人喜欢。
阿拉套山中的风蚀地
出行
当时交通条件远不像今天。我们是先坐火车到北京,再坐飞机去乌鲁木齐。不少老师是第一次坐飞机,而且是大飞机,其心情的激动可以想见。那时的机场管理与现在大不相同,可以随意在停机坪上与飞机一起合影留念。
由于新疆疆域辽阔,与内地野外地质主要依靠公共交通不同,项目配了三台车。日本越野车“巡洋舰”在当时是很好的车,是项目专门买的。学校给两台北京吉普(老式的,军绿色的那种)。人可以飞过去,车可飞不了。于是就火车货运,经过仔细统筹,有的直放有的横放,正好满满当当装一节平板车皮。最要命的是司机必须随车,其困难程度简直难以想象。因为我是在学生时代坐过闷罐车临客的,所以对三位司机经受的“苦难”有更深切的体会。货车的时刻表不会让这三位特殊乘客知道,很少停大站,停的十之八九是一些很小的站,也不知道会停多久,可能几分钟就走,也可能几个小时。吃喝拉撒、睡觉休息全在车里。尽管事先准备了相当多的干粮和饮水,其困难没有经历的人真难以想象。好在,这几位师傅都相对年轻,有兴趣者不妨和他们直接聊聊。
回程买飞机票火车票是一大难点,尽管中国科学院新疆分院帮了很大的忙,但还是不尽人意。86年回程时,有一张飞西安的机票,我以为从西安到合肥坐火车24小时左右,应该不会有大困难。结果大出意外,赶到西安火车站时,只见站前广场上人山人海,售票厅里无立足之地。凭多年行走江湖的老经验,我绕到后面找到客运值班室。不料那里也挤着许多人,里面杂了一群老外,双方指手画脚无法交流。我“志愿”充当翻译,帮他们沟通,原来这是一拨需要到北京赶国际航班的,买不到票急得不得了。长时间交涉的结果客运值班员说可以给他们站票。为了酬谢翻译,给了我一张向东走的站票,至少可以免除数小时排队之苦,更何况数小时的排队未必一定有票。可是挤上车却傻了,车厢里像装满的火柴盒。抱着再碰一次运气的一丝希望,用足九牛二虎之力,挤到列车长办公席前,可是那里挤了更多的人。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列车长出现了,说有软卧一张,所有的人都抢着要。列车长说,拿证明来,大家一定知道在那物资短缺的年代,坐软卧是一种特权,这一来所有的人都静下来了。我灵机一动,递上出发前刚刚换的副教授工作证,一张软卧到手,至于回校后能否报销等等根本就不想了。在我经过卧铺车厢门的时候,还听到广大群众责问列车长的声音,列车长回答,人家是教授,你们哪位是啊?我心里涌现一股惭愧,毕竟只是副教授,不是真正的教授。但是更多的是甜意,臭老九终于翻身了。软卧车厢条件好多了,有一个铺位可以休息,床垫不干净倒也罢了,没有开水供应才真要命。好不容易在一个大站买了两瓶啤酒,在新疆没有体会到马尿的味道,这一回领略了。从那次以后,十多年不敢去西安,一直到九十年代后期到西安开会,才改掉了这不好的印象。
蘑菇中毒的历险
当年刚到新疆,第一次吃烤羊肉串,第一次吃羊肉抓饭,许许多多第一次,感觉非常新奇。但是现在神州大地到处都是新疆美食,已经写不出什么新鲜了。什么蒙古族姑娘唱歌劝酒的传说,至少我本人够不到这样级别的场面。
与吃有关的事中,只记得一次毒蘑菇事件颇为惊险。我们有一个山上的营地,当时有二十多人吧。一天,“运气”很好,摘到许多蘑菇。当然关于蘑菇的基本知识是有的,请出当地的老地质鉴定,确认是可以食用的。于是中午烧了大锅蘑菇汤,那鲜啊,太诱人了。掌勺师傅均分,每人一碗,皆大欢喜。饭后,一部分人下山到博乐开会。留在山上的人陆续出现了状况,头痛头晕,又吐又泻,无一例外,这才意识到蘑菇中毒了。多数中毒的人经过一番折腾,症状都有不同程度减轻,但是都昏昏沉沉,软弱无力。但是有一个小伙子例外,这是一位雇来的民工,这小伙子是内地来的,原本跟亲戚一起做装修,主要在村镇打工,听说我们需要民工,为了到山里体验生活,报名来的我们营地。那天中午的蘑菇实在鲜美,那小伙子分外多喝了一碗留在锅底的汤。可能事情就坏在那多喝的一碗汤,他的症状不但不减轻,反而有加重趋势。当时在山上的负责人倪守斌老师决断,必须立刻送他进医院。那时候,司机也没有完全恢复,为了救人,晕晕乎乎把车发动起来。依靠高超技术,平安把病人送到最近的乡卫生院,基层医生没有处理过这么危重的病人,赶忙翻书。倪老师一看这架势怎么行,立马决定送最近的县医院,新疆地广人稀,平日病人不多,我们的病人送到县医院时医生已经下班了,一直追到医生家里把他请出来。大家知道食物中毒只要抢救及时,处理得法,很快可以治愈,也不会有后遗症。但是时间拖长了,是有生命危险的。事后,接诊的医生说,那小伙子如果再拖延一两个小时,能不能保住命就难说了。感谢倪老师,感谢司机师傅,感谢县医院和医生,总算逢凶化吉,一场大事化了。
这件事,留下一个教训,以后吃野生蘑菇可得十二分的小心。可也留下一个疑问,为什么在山上的人人中招,无一例外,只有症状轻重不同。而吃了蘑菇下山来开会的人,没有一个出问题的。难道蘑菇中毒与高程、与气压有关不成?请医学家、生物学家解释吧。
夏尔希里地区
我们工作的博尔塔拉州北部,与前苏联接壤,前苏联解体以后则与哈萨克斯坦接壤。
在离实际控制线20公里的边防警示碑处留影
在边疆地区工作,不仅要办理许可,一到就先接受教育,了解边界地区工作的注意事项。也就在那时知道了一个名词:夏尔希里争议区。据说,在解放初,50年代,因为与苏联老大哥是友好邻邦,所以阿拉山口东西两侧的中(前)苏边境线上我方没有边防军。60年代发生中苏论战,关系交恶。前苏联的军队一夜之间向南推进,占领了面积二百余平方公里的夏尔希里地区。这之后,中国政府从来没有承认过这种非法占领,但是实际控制线却是在夏尔希里争议区之南边界。我们被不断告诫,千万不要越界。
在阿拉山口及其东西两侧,地势平坦,两侧驻有边防一连和二连。我曾作客一连,很清楚可以看到山口现状是向我方突进一个楔形,据说这块楔形地原是我们的领土。因为地势平坦,双方修有简易军用公路,沿实际控制线双方都挖了松土带。除了边防军按惯例巡逻外,平民决不可能靠近。
西边,阿拉套山山势高峻,除了吃苦耐劳的四川老乡有勇气偷越过去收集鹿角和贝母外,一般很难穿越。那里也驻守几个边防连队,我们曾拜访过五连驻地玉科克站,为工作方便,在那里住了几天。
与边防五连指战员合影
五连连部离实际控制线有一段距离。在最前沿设有观察哨,有一个班驻守,每隔一定时间轮换。一年365天、每天24小时,必有一位战士在哨位不间断地观察。任何情况都要记录,并向上级报告。边防站的邻居是一家蒙古族家庭,除此以外,没有外人造访。我们作为客人,受到热情招待。
1998年中哈边界第二轮谈判中,中国放弃被前苏联、现在的哈萨克斯坦早已实际控制的阿拉山口北部地区(我猜想就是指山口向我方楔入地区,那里有哈方的车站等设施),换取哈萨克斯坦将自己实际控制的夏尔西里地区交给我国,应该讲是外交胜利。由于长期属于军事争议区,很少有人员活动,这里的自然资源保存完好。2000年6月,经新疆自治区人民政府批准成立了自治区级夏尔希里自然保护区,风景极为秀丽。据说现在已经开放旅游,当然,必须自驾,办一系列边境通行手续想必也是不可避免的。据说,五连玉科克站是最佳路线之一。哪位如果有幸前去旅行,经过那里时,帮我留张兵站现状的照片。
背景—伊犁和巴音郭楞
三零五项目第二阶段移师伊犁地区。
东西走向的天山在乌鲁木齐以西分为南北两支,伊犁盆地就夹在南北天山之间。我们工作的重点地区属伊犁哈萨克自治州。这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州,是全国唯一的副省级自治州,是全国唯一的既辖地级行政区、又辖县级行政区的自治州。截至2014年,伊犁州管辖塔城地区和阿勒泰地区,直辖3个县级市、7个县、1个自治县。
伊犁州在新疆很特殊,很重要。其面积约占新疆的六分之一,人口约占五分之一。哈萨克是新疆一个很大的民族,据说,还有把新疆改为新疆维吾尔哈萨克自治区的呼声。
新疆的行政区域还有一点有意思的地方。维吾尔自治区下有若干别的民族的自治州,某一民族的自治州下经常有别的民族的自治县,某一民族的自治县下又经常会有别的民族的自治乡。很少有单一民族组成的行政区划。可见新疆民族组成的复杂,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多民族地区。
我们呆得最久的是特克斯县和昭苏县,是自治州直辖的县,当时属于伊犁地区。后来还去过巴音郭楞蒙古族自治州。
特克斯很有意思,是一个八卦城,整个城市的设计是八卦形的。中央是一个中心公园,八条主要道路向八方放射。说实在的,初到时确有新奇感,但是住在里面不觉得这座城特别漂亮。可是,如今的航拍照片,给了人一种强烈的美感冲击。
从乌鲁木齐到伊犁大约750公里,当时是两天车程。我们大部分是用课题组的车。从乌鲁木齐一直向西,大约500公里到博乐。第二天从博乐出发,经过赛里木湖,该湖大致呈菱形,经过她的一个边,进入果子沟。穿过数十公里的盘山公路,豁然眼前一亮,车子开进一马平川,就是著名的寨上江南了。我曾经有一次坐飞机从乌鲁木齐飞伊犁。好像是40来个座位的小飞机,航程一小时左右。飞机飞得很低,加上新疆空气透明度高,看下去山川河流非常清晰,牧民的帐篷星罗棋布,风景刹是好看。
我们在山区工作,山区公路都是为森林采伐而修的简易公路,采伐到那里,公路跟进到那里。后来停止采伐了,就停止修路了。我们工作的地点多在高山区,或是非常偏僻的地方。所以骑马就是唯一可行的选择。正因此,每年工作要为租马花费大量精力,一般要请地方政府出面,找到基层政府,由他们找牧民商量。在租用马匹同时,还要请牧工帮我们照料马匹。我们租马时,总不会忘记加上一句:请找老实一点的马,然而,老实的马一般是“马力”已经不济了的老马。在马也上不去的地方,只能用人的两条腿。所以工作效率甚低,付出很多。不可能租到很多马,所以,在最困难的地方,能上去的人不能多。我当时年龄四十大几五十出头,体力还可以,工作经验也有了,所以多数困难的路线都有我的份。
在民族地区工作,语言也是大问题。在城里好办,绝大部分人都能讲汉语,一般到乡一级,都没有问题。但是在我们工作的区域,牧民一般不讲汉话。就需要请翻译,这就碰运气了。
包扎墩大坂之行
许多条工作路线之中,1990年的包扎墩大坂之旅很有趣,使我长了不少见识。
由于马匹有限,我们课题组只能去两人,我和中科院遥感所的蔺老师。
县政府帮我们联系好了马匹,找了一位向导。据说这位向导是一位兽医,经常需要下乡,因此熟悉路程;说他懂汉语。他很忙,只能在出发那天早上见面。一见面,我们傻了。这位向导的汉语只有十来个词;我们懂的哈萨克语也只有十来个词。可是箭在弦上,只好发吧。我实在佩服我们自己,连比划,带猜测,居然彼此基本理解了,任务也完成了。这里得益于哈萨克人都无师自通地识地图,知道方位,知道山脉和河流的位置。我们拿出五万分之一的地图,指给他看,我们现在在特克斯,要到包扎墩大坂、科克苏河。他立刻就明白了,指着某一地点说一个天,意思是一天行程;另一地点,两个天,即两天行程。
在第一天寄宿的房东家的围栏旁和向导合影。
左:作者,中:向导,右,中科院遥感所蔺老师
汽车把我们送到一个乡政府的机构,从这里租来马匹,这里也正是公路到头的地方。因为人不多,向导就兼管马匹。骑上马就走一小程,寄住在一家牧民家里。这里的牧民已经半定居了,住木头房子,质量不错。我们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礼物,青椒、西红柿、糖果,皆大欢喜地平安地度过第一夜。
这里要附带说明,新疆牧区的民族同胞有极好的传统。只要来了客人,不管认识不认识,一律热情招待,管吃管住。最初对外来汉人也一视同仁。但是我们大汉民族中有一小撮败类,欺骗淳朴的民族同胞,拿出一根针,要换人家一只羊。骗人家说这是“高技术”做出来的,你们不会做吧。可是,慢慢地民族同胞与外界交往多了,就明白这是汉人在骗他们。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民族同胞就不信任汉人了,汉人也就不受招待了。我们有哈萨克向导带去,还是受欢迎的。我们也带礼品,最受欢迎的礼品无疑是白酒,当地出的伊犁特曲(简称伊犁特)就很好。哈萨克妇女儿童不喝酒,所以我们会带蔬菜和糖果,让主人家大小人等都受益。糖果很受欢迎,一拿出来,立刻男女老少人手一块。我们自以为这样的安排很好。
第二天过大坂。路程很长,人和马都很辛苦。傍晚,翻过大坂,到一个叫库鲁库鲁萨依的地方。萨依是哈语河的意思,库鲁库鲁形容高山源头处河水湍急,河底石头隆隆翻滚的声音。在河谷稍稍开阔一点的地方,有几个帐篷。向导把我们带到其中一个,最破的一个,说是他的亲戚家。我走遍祖国四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贫穷的家庭。帐篷是破的,地上铺的羊皮也是破旧不堪。除了铺羊皮的位置,则是一片泥泞。我们照例拿出礼品,同样很受欢迎,但是青椒、西红柿等容易腐烂的蔬菜不敢带太远,到这里只有洋葱、土豆了。我想,特别是孩子是很少吃到糖的,我们带的不是巧克力或奶糖,为了耐久,只是带了普通的硬糖。此时,向导来告诉我们,因为客人来了,主人要宰羊招待我们。我们当然不忍心白吃这样困难家庭的羊,按市价把羊买下来。晚上我们三个不速之客和主人夫妇睡在羊皮上,孩子们则临时铺了一张很小的羊皮。这一晚上,实在是于心不忍。
次日清早,房东和邻家小姑娘聚过来,为她们照相,这才发现即便在深山里,盛装的哈萨克姑娘也很漂亮。
南天山深处的哈萨克姑娘,山坡后面是库鲁库鲁萨依
这时候,我们的向导又为我们请来一位向导,原来再往前走的路他也不知道了。这好像我们现在旅游,有全程陪同的导游,还有地导一样。地导是一位猎人,对当地路途极为熟悉。这位是一点汉语也不懂。好在,读图功夫实在了得,所以对我们工作没有一点影响。
两位向导:特克斯来的向导(左),当地的猎人向导(右)
这天工作结束,来到科克苏河边。这里无人居住,连牧人也不过来,只有猎人才偶然光顾。也正因为有了这位猎人,我们才能到达这个地方。因为路程安排的关系,当天工作结束就在特克斯河畔露营。在猎人指导下,点燃篝火,就地“风餐”。饭后,猎人安排大家在他们经常过夜的山洞“露宿”。睡前,先处理马匹。两位向导卸下马鞍,把马的前腿用缰绳绊住,就把马放了。这样,马可以一跳一跳地活动,可以自由找草吃,但是又不会跑得太远。而且,后腿是自由的,即便碰到狼,有自卫的能力。万一有动静,只要坚持不长时间,猎人就能赶到增援。人则到一处天然形成的山洞过夜。马具就是卧具,马鞍当枕头,马鞍下垫的毛毡就是铺盖。在山洞过夜是我的野外经历中仅有的一次。
在特克斯河畔野餐
露宿的山洞
向导吓唬我们说,此地是有狼出没的。有猎人在侧,有两支猎枪打底,我们因连日劳累,根本没有精力在乎狼不狼了。一夜平安,除了一匹马跑远了,找马花了一点时间,其他一切顺利。有了去程的经验,回程一路顺利。
科克苏河上游之行
为了到科克苏河上游去,花费了许多精力。1993年,以特克斯为基地,进行了几次尝试,都没有成功。熟悉这一带地理的人建议我们可以绕道巴音郭楞蒙古族自治州,从科克苏河的源头处进去。千辛万苦到达路口,一位蒙古汉子站了出来,说,这是国家的保护区,你们有证明吗?没有证明,那好,不能进。说了一箩筐好话,才答应我们可以在那里逗留几个小时。不过,借这短暂接触,我们至少了解到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只是想从这条路进山,我们的准备远不够。从这位蒙古汉子口中,我们知道,进山后的一百余平方公里是无人区,如果有人就一定是坏人,是偷猎的。整个区域内没有任何居民,口粮全部要自己带进去。而且还有野兽、毒蛇等危险。当年夏天剩下时间已经不多,只好留待来年。
1994年的新疆野外季,有一个插曲。那年夏天,正是我家儿子初中毕业。一暑假没有作业,妈妈工作忙,怕他太闲了不好,于是答应带他到新疆。课题组老师们都表示欢迎,成就了14岁少年的天山之旅。自费来回坐飞机开销有点大,就坐火车。托人从上海买了两张硬卧,车程是3天3夜加4小时。孩子奶奶想这么长途的旅行,路上又有一大段在沙漠,路上饮水和饭菜会供不上,让我们带了4大瓶水和十余罐八宝粥。谁知一路供应充分,水没有起作用,八宝粥成了野外途中的“零食”。
1994年,我们做了充足的准备。首先联系了中科院新疆分院在巴音郭楞的草原站。该站交通方便,地处我们路途的起点附近,站里有客房,正好作为我们的基地。草原站站长道拉提是一位研究牧草的教授,哈萨克族。每年开春到草原站工作直到深秋回乌鲁木齐,他不仅著作丰富,而且富有实践经验,在当地农牧民中有很高威望。更难得的是他精通汉语和哈语、蒙语等民族语言。他表示愿意和我们一起进山,实为有力奥援。
新疆分院巴音郭楞草原站。左四,站长;左7,站长的夫人。左3,倪老师;左6,满老师;左8,作者
另一方面,满老师通过博乐州的蒙古族领导同志联系到巴州的蒙古族领导,然后自上而下拿到给乡政府的介绍信,再加上草原站站长的帮助,解决了马匹问题。课题组3人,加我儿子,加兼职翻译的草原站站长,共5人。乡里考虑很细,专门派一位副乡长(兼民兵营长)负责安全,还带了枪。一位马工只能照看3匹马,连他们自己的马就需要3位马工。这样我们的队伍就由9人组成。
我们坐越野车到达山间公里的尽头,一个大坂,马工们赶着马前来会合。再三交代司机某月某日过来,务必等我们到18点(由于时差,实际感觉是下午4点)。
从这里换乘马匹,下到山口,也就是前一年受阻的地方。那位蒙古汉子又站出来了,这一回不知道是不是乡政府已经打过招呼,还是一回生二回熟的缘故,非常热情,老远就招呼:“老朋友,来来来,喝酒”,一手端着一饭碗酒。我被推作代表去和他拉关系。心想,看来这碗酒不能不喝,如果惹恼了他怕有麻烦。于是抱着为革命不怕牺牲的壮志把一碗酒一下子倒进口里,还好,看似白酒,其实这蒙古马奶酒的酒精度数大概十来度。
喝过酒,大家就是好朋友了。张罗着渡河,河对岸就是我们当晚的住宿点。顺便说一句,高山河流不深,尤其在源头,我们的渡河点河水不过腰,但是是雪水融化形成,其冷无比,而且山地落差大,水流湍急,人是不可能涉水而过的,只能骑马过去。
我把这个地方称之为三家村,由三个有亲戚关系的家庭组成一个牧民生产小队。男女老幼有近20口人,分住3个大帐篷和几个小帐篷。这里交通不便,非常闭塞,偶有客人来就是节日,何况一下子来了那么多名副其实的远方客人。于是立刻宰羊,煮清水羊肉。我们拿出的礼物也可谓有备而来,除了蔬菜糖果,还有伊犁特,那可是比蔬菜水果更受欢迎。蒙古人与哈萨克人不同,哈族妇女儿童不喝酒,蒙古族男女老少齐上阵,都可以喝。这一喝不要紧,我们带的20瓶酒,当晚干掉17瓶。其后果是产生了若干个醉鬼。包括两个妇女,那两位女同胞可能是平时有些不顺心的事,拉住草原站站长不放,要求为她们主持公道。有一位男青年,是因为去年新婚的妻子在冬季封山期间得急病去世,借酒劲儿吐苦水,哭了一整夜。我带着儿子躲进一座没有醉鬼的帐篷,早早睡了。
次日早晨,生产队长宣布要和我们一起进山。他说,他们民兵有巡山的任务,与我们同行是好机会。这样,课题组和蒙族兄弟合在一起构成一支十多人的大队伍。
课题组行进在南天山的科克苏河谷
中午饭很简单,大家围坐一圈吃各自带的干粮。这时候队长掏出一瓶伊犁特,满老师送他们的第18瓶酒。他又伸手向他弟弟,他弟弟应该带着第19瓶酒。可是他弟弟在路上偷喝了,虽然无可奈何,但是兼哥哥和队长双重身份,当然要严厉处罚弟弟。同时队长要一位民兵下到科克苏河畔,打上一壶河水,其水冰冷。酒瓶和水壶在众人间传送,喝一口酒,就一口冰水,各取所需。冰水下酒为生平之第一次,唯一一次。
下午路上碰到一次险情。有一段两三百米长的路,右边是直立的陡壁,左边是向下直到科克苏河的悬崖。心中本已非常害怕,正在此时,听到在我后边的儿子大叫一声不好了,这一吓非同小可。勉强回头一看,倪老师的马已不知去向,幸好看到他人站在路边。这才放下半边心来。走过陡壁,大家下得马来,过不久,倪老师过来了。原来他的马后绑了一个水壶,因为路窄,水壶碰到山岩,发出响声驚了马。马儿一跳,把倪老师摔下马来,自己却沿着陡崖冲下到河边去了。牧民们还是厉害,不知道他们怎么控制马匹,从崖壁下去,把那驚了的马带了回来。经过这次意外,我心中默想,回程时一定要事先下马,拉着马步行过这段路,免生意外。可是奇怪的是,回程中不知不觉就骑着马过了这段。细细一想,原来是因为,我们需要从左面下马,去程的左面是向下的悬崖,所以心存惧意。回程时下马的方向是向上的岩壁,所以不怕。
又走了一阵,队长指给我们看远处山上一个蠕动的黑点,说这是一只野猪,并宣布要干掉它,晚上吃野猪肉。可惜没有打到。他们后来打到一只旱獭,草原上一种以田鼠为食的动物,晚上邀请我们去吃旱獭肉。我们没有一个人有勇气去尝这个新。
晚上在一处林间木屋休息。那是他们为了打猎和巡山而盖的,有像炕一样大的木床。在南天山深处,有这样的居住条件,可谓奢侈。顺便说一句,城里人都以为骑马是很潇洒的事,殊不知骑行十来个小时下来,全身酸痛,从脖子到脚跟所有关节无一处不难受。奇怪的是小孩子骨头软,倒是若无其事。
结束工作那天晚上,盘点口粮,发现问题大了,居然只剩下每人一包方便面了。没有任何办法,想明天下午可以出山,大家并不担心,认为只要坚持到下午就可以了。出山那天清晨,哈萨克教授说今天要下雨,但是没有吃的了,咬牙走吧。果不其然,走不久,天就下下雨来。幸好雨不算很大,我们把带的塑料布披上,继续赶路。
雨中的归程途。左2,作者,右1,作者的14岁儿子
我一路暗自得意,课题组人人都从马上摔下来过,我却保持着不摔记录。中途雨小一点的时候,我把雨披解下来了。过一阵雨又大了,我就从口袋掏出塑料布,抖一抖准备重新披上。这一抖不要紧,那塑料布在马儿眼前一晃,马驚了。那马一跳,把我抛到空中一米多高,然后整个身体平平地摔到地上。这一高难度动作,创造了记录,比所有人的摔跤动作都漂亮、惊险。幸好落在草地上,没有受伤,站起来,活动活动,上马继续前行。
经过三家村时,几乎全村老小都出来,拦住马头要我们住一晚上。我们因为和司机约好,谢绝了他们好意。为了不错过与司机约好的时间,急急赶路。
快到大坂上的会合点时,是5点40分,离约定时间还有20分钟。可是,令全体人马失望的是,没有车,但是有新的轮胎印,表明司机来过,但是没有等到约定的时间就回去了。事后知道司机以为要下大雨,怕车陷在泥地开不动,自以为下雨天我们不会来了,就在5点半回去了。这可把所有的人惹怒了,民族同胞宣布,见面要狠狠揍这小子一顿。牧民们商量,回三家村的路也不近,还是坚持往前走,前面个把小时路程处应该有人家。
当时人困马乏,人是早上吃了一碗方便面后没有吃过东西,马也没有长时间休息供它们吃草。我们所处的高地有三千好几百米,虽然是盛夏季节,但是在雨夹雪的天气里,穿的羽绒衣都湿掉了,一阵阵寒意袭来,真是饥寒交迫。这时候显出队长水平来了,满老师居然从背包里掏出一瓶酒,这是他留的第20瓶酒,我们带出来的最后一瓶酒。每人一口酒下肚,顿时窜出一股暖意。他还递了一根肉肠给我儿子,小子挺懂事,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自己咬过一口后,递给大家每人一小口。队长真有本事,居然还能找出一小块糖给小同志。
马确实困了,但是还怪骑马的人没有水平。牧工一骑到马上,那马立马就跑起来,换我们骑上去,走三五百米马就躺下了。但是,牧工说,马儿也太累了,已经超过了一天的“马力”,为了爱惜马匹,大家骑一段,牵着马走一段。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因为各种没有预料到的原因,直走了大约三四个小时,才看到一片帐篷。那是乡政府的管辖范围,也是草原站的影响区域,这一群人立刻被让进帐篷。帐篷中央的炉子添进牛粪,火焰窜将上来,湿透了的棉衣围在炉子边慢慢干了。热腾腾的抓饭端将上来,尽管是没有羊肉的素抓饭,但还是感到无法形容的幸福。
清晨醒来,外面已经透入阳光,是一个艳阳天。走到站长借住的帐篷,乡长和牧工们已经开始喝奶茶。他们说,在我们昨夜呼呼大睡的时候,还有一个插曲。昨夜,喝足吃饱之后,突然想起乡长带出来的枪不见了。原来,大家太累了,轮流扛枪,不知道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在谁手里,休息时把枪忘记在地上了。我心中一惊,这草地看起来都一样的,怎么找?丢了枪可是大事故。牧民们毕竟从小在草地长大,对草地熟悉的程度简直不可想象,他们居然摸黑打着手电把枪给找了回来。
我还担心,司机来了,会有些小麻烦。事实上,一点事没有,“来来来,喝茶喝茶”,一片祥和。看来我是多虑了,民族兄弟的胸襟宽着呢。
南天山之行过去已经二十多年。前后五年,每年在那里度夏。有趣的事情很不少,但是,上述这两段经历,特别艰苦,特别困难,也特别有趣,特别难忘。
作者简介
陈江峰
陈江峰,教授。自1963年从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地球化学专业毕业以来,一直在该专业从事教学和科研,直到2006年退休。曾在美国、法国、韩国进修和合作研究。研究领域为同位素地球化学、同位素地质年代学、天体化学、矿床地球化学和科技考古等。发表SCI收录论文约20篇,包括引用百次以上论文3篇。获中国科学院和省级自然科学二等奖2次和一等奖1次。曾任国家自然科学奖地学学科评审委员、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地球科学部学科评审组评委和“何梁何利奖”气象、地学评审组成员。曾分别任中国矿物岩石地球化学学会同位素地球化学专业委员会和中国地质学会同位素地质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
编辑:王雅薇 MBA1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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