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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文:雨过天晴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三十八度半 Author 泥文




雨过天晴 /泥文 


01

劳兴躺在床上,风在一个劲地吹,一个劲地拍打木板门窗,就像是一个夜归的人焦急着要进屋一样。有灰尘从屋顶不间断地往下掉,掉在屋里,掉在蚊帐上,而后透过帐子那细密而细小的孔往床上掉。掉在劳兴的脸上。劳兴闭着眼,一动不动,也不想动,就连伸手的想法也没有。或许是年纪老得习以为常了吧,面对一切的来临都爱理不理,也不急不躁。
他就这样睡着了,睡着了的劳兴感到有人在给他拉被子。使劲地拉,拉了一下没拉动又拉第二下,直到把他拉醒了,就像劳兴在劳勤小的时候给他拉被子一样。他想看看是谁在给他拉被子,他用力想睁开眼睛,可就是睁不开,眼皮好像被树脂油给粘住了。
睁不开眼睛劳兴就不睁了,但不表示他就看不到。在从门窗缝隙钻进来的一道闪电的光里,他隔着眼皮看到自己中年时的身影了,那么熟悉。但这肯定不是他自己,迷迷糊糊里他的意识是清晰的,是他的儿子劳勤。劳勤现在已是中年年纪了,劳勤长得与他太像了。他喊了一声,劳勤你回来了?可这声音就是发不出去,始终在自己的腹部和喉结里打转。这让他很着急,着急得手脚都跟着动了起来,抬起而后又落在床铺上,敲打出咚咚的声响。
劳勤,你拉啥子?我盖好了。你自己去睡要得不?
劳兴用尽所有力气继续呼喊,那声音像劈山倒海一样在他的体内奔涌,可就是穿不出嗓子和嘴,也穿不出皮肤去。他的嗓子和嘴在此时像安装了一道紧严密实的隔音门,他的皮肤在此时像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声音的气流撞在上面而后又折回五脏六腑,回旋的声波撞过去又撞回来,轰轰隆隆地,让他感到要疯狂了。而劳勤还在给他拉被子,也不管劳兴因喊他喊不出而要疯狂了的样子。劳兴想看清劳勤的脸庞和眼睛,可怎么也看不清,劳勤的身子始终是模模糊糊的。模模糊糊的劳勤用看不清的眼神在看劳兴,拉一下被子看一下,他不停地拉不停地看,搞不清楚他到底要将被子拉到哪里去。
突然一个惊雷从屋顶响起,轰隆隆直灌劳兴的头顶,劳兴醒了,被这惊雷给劈醒了。他睁开眼睛,摸摸自己的额头,全是汗,瞬间意识又回到了刚才的梦里。他四周看了看,借着闪电模糊的光,黑漆漆的屋里,除了一些老旧的家具什么也没有。
他想起床,动了动,没能爬起来。劳兴继续试着动了动腿,动了动手,比先前要灵活点了。劳兴摸了摸身边空了15年的枕头,说,老伴,我最近的晚上老是做恶梦,梦见那些死去的亲人和邻居,你说我这是怎么啦?
劳兴边说边哼哼唧唧地坐了起来,就像生病了。其实他的哼哼唧唧不是病。他记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哼哼唧唧的,走一步路如此,弯一下腰拿一点东西如此,挖一下地也是如此。这好像成了一种习惯。不哼一下,自己就做不了事,走不了路一样。这种哼哼唧唧,又像是他自己与自己对话,可以缓解他的孤独与寂寞。
劳兴伸手去拉控制电灯的拉线开关,可电灯没有在那一声“啪”里亮起来。看来又停电了。劳兴摸摸身边空了15年的枕头,老伴已有15年不回答他了,不管他说与不说,问与不问,老伴都用一个空空的枕头面对他。打火机和煤油灯呢?他像是对他的老伴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其实,自从这电灯安装上以后就没有多少日子正常使用过,大多数时候白天不停晚上停,上半夜不停下半夜停,所以他的煤油灯和打火机,都会在睡觉之前放在床头那个装谷子的四方柜子上。
他摸摸索索地将煤油灯点上,风从漆黑的门窗缝隙里吹了进来,将油灯的火苗吹得东倒一下西偏一下。他顺着床沿梭到地上,好半天才将拖鞋穿上。他颤颤巍巍地向屋角的那个尿桶走去,在经过儿子睡过的床时,他停了一下。这床摆放的位置一直没有变过,从儿子女儿长大后单独分开睡觉的时开始,就这样摆放着,一晃几十年了。屋顶的瓦添加更换了无数次,地面因雨天带进的泥让高度也增加了几公分,把床脚都掩住了,他也没有生出要动一动它们的心思。
劳兴滴滴答答了半天才小解完,回他睡的床时路过儿子睡过的床,他停了下来。看着儿子空荡荡的床,想起刚做过的梦,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劳勤,把铺盖盖好,别感冒了。喊着喊着,禁不住用手背去揉眼睛,口里说,老伴,你看嘛,渣渣又吹到眼睛里去了,来帮我看看。
儿子如果还在人世,自己的孙子们都该有二十来岁了吧,想到这里劳兴的眼泪就好似被渣渣卡得阀门大开了一样,哗哗地往下流。二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是看不开,一想到儿子,他就像一个小孩一样要哭。


02


劳兴38岁生日那天他的幺婶娘神秘地叫住他,“劳兴,我给你介绍一个老婆,你干不干?”听到这句话,劳兴一激动手里拿着的簸箕都落到了地上。这可是他做梦都想的事。到38岁这个阶段了,他时不时在挖地时停下来,手撑在锄把上,望一眼天,叹一声气,命理注定是个光棍,这辈子也就这样了。那种想有个老婆,想有一个真正的家的欲望本已慢慢降温,没想到在此时听到这样一个消息,这对于劳兴来说,不亚于一个晴天霹雳。他想应是上天怜见,是祖上的坟在冒青烟了,他激动得想哭,尽管事情还八字没一撇。
“看你那个出息?”幺婶娘用揶揄的口吻说,“都几十岁的人了,还像一个小伙子没见过世面一样。”
幺婶娘这句话说对了,劳兴还真没见过世面。向后走就到过后山,向前走就去过10公里外的乡场上赶过集,左右走得最远也就是本村邻社的地界。
38岁了,还是第一次有人给他提亲。第一次经历这种懵懂而澎湃的喜悦过程,这种心情他说不出也道不明。在充满喜悦的同时又裹挟着一丝忧愁,好像有一只手在将他充满了喜悦的心往上托举,然后又有一只手把它又往下轻轻地拉一下。
“只是女方有45岁了,接过婚,男方因病死了。但他们结婚后就没有生育过,估计女方没有生育能力。你要吗?”
“这……看女方的意见。”
“你就没有意见?”
“幺婶娘,我都这个条件,破房子烂家具,隔年还时不时闹饥荒,能有个女人看上我都是祖上积了德啊。我哪有资格说条件?”
其实,按照农村的标准来说,劳兴的人才绝对不坏。身强体壮,人也比较勤劳,长相不好看也不难看。走路咚咚地响,就算是用力气也可以养活得了人。他父母在世时还去读过三年书,这在那时是不多见的,特别是在他们那个离乡镇学校有10公里左右的高山上。后来因他父母早逝,劳兴就成了孤儿。成了孤儿的劳兴守着他爸妈留给他的两间茅草房度日,刚开始是左邻右舍的叔叔伯伯们东家一顿饭西家一碗饭喂着他,后来他就自己慢慢学挖地,种庄稼,把自己养活。
“哎,你这孩子……”
“能在往后的几十年有一个伴就好。”劳兴在兴奋中夹带着自卑和满足的心理。
“那好吧。”说完幺婶娘就走了。
幺婶娘这一走好多天都没有了音讯。劳兴在这些天里坐立不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好似丢了魂一样。本是要到墙角里拿锄头上坡,当走到墙角时又忘了自己要做啥了;本是要去屋旁的棚子里抱柴禾,他却走到了屋后的坡上。
38岁的劳兴像一个怀春的少年,做什么都没有心思,连平常一顿要吃好几碗饭现在也草草吃一点就了事,像是在应付一样。在家里他就时不时走到屋旁看幺婶娘会走来的那条路;在地里干活时,他也时不时往那条路上看;如果是在一个背湾的地方,他就干一会活又跑到山梁梁上往那条路上看。那些天,劳兴感觉时间过得好慢,真是度日如年啊。
这天正在劳兴端着一碗红薯饭感觉没有胃口的时候,幺婶娘来了,劳兴高兴得跳了起来,像一个孩子。
幺婶娘说,“女方考虑了好几天,最后终于答应了。但人家有要求,一是给你说明,她不能生育,可能这是天生的,再说岁数也这么大了,你不能因为这个到时说三说四。二是,她是寡妇,你要考虑清楚,不要以后一不对嘴脸就拿这个说事。三是她的身体不是太好。这些你都要有心理准备。”
“没事,没事。我一定好好待她,我一定好好待她。”以后就有一个相依为命的伴了。劳兴像一个捡到宝的孩子。
俗话说,过婚嫂连夜讨。一拍即合过后,在幺婶娘的张罗下,第二天,劳兴在他大伯家借了几斤肉,在二叔家借了二十块钱,打了几斤烧酒,然后借来桌子板凳,准备了两桌酒菜,将邻里长辈请来做了个见证,劳兴就有老婆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家也就诞生了。
结婚后,劳兴更加勤劳了。起早摸黑,自家地的边边角角,他一寸也不让它荒废了,就连以前那只有三寸土的地,他也从小河沟里积沙土的地方挑来沙土,将它种上了庄稼。在劳作过后,家里的家务他也抢着做。他在做的同时,口里说,老婆子,你身体不好,就多歇歇。
说来也怪,也可能是命中注定的,好像他的老婆的生育能力是专为他准备的一样。在劳兴结婚不久,他45岁的妻子居然怀上了,这把他高兴坏了,就更不让他的老婆做事了。后来生下来是个男孩,他就给他取名劳勤。第四的一年夏天劳兴起早下地时,在一个十字路口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从路边的背篓里传了出来,劳兴四周看了看,没看到其他人,他弯下腰,发现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女婴,劳兴扔掉锄头,一阵风地将她抱回了家,给她取名劳燕。老来得子,现在上天又送给他们一个女儿,幸福让劳兴两口子每天都高兴得合不拢嘴。尽管家庭条件本就不好,新添两张嘴后就更显得捉襟见肘,但他们苦并快乐着。


03


女儿劳燕在一个月前给劳兴的邮政银行卡寄存了1000块钱,让劳兴自己去买米买盐买油等吃的东西回来,劳兴一直没有去。不是他不去,是他无法去。他自从哼哼唧唧成了习惯后,走哪里都不能想去就去了。稍远点,走热了就会咳,咳起来就会没完没了,很多时候有想把肺都咳出来的感觉。到现在,他走几步路就咳得要背过气去一样,所以一直以来都是住在离他家500米以外背湾处小他10多岁的堂弟帮着买。可堂弟在劳燕寄钱来时已经进城到他儿子那里去耍去了,会不会回到这里来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更没有一个准点。
劳兴好几年没有种庄稼了,他到80岁的时候就不种了,女儿不让种,自己想种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个村子也很久没种庄稼了,除了在屋边上的地里栽种点蔬菜,其它的农作物基本没有了。其实,不是不种,而是没有人种。在劳兴他们这个地方,现在到机耕道都有差不多三公里,种庄稼基本上是看天吃饭。吃的水除了落雨时屋后垭口里的一个堰塘囤积的水,就是屋旁湾里小河沟边的那个浸水塘了。有一年大旱,天持续干旱了四个月,没下雨。庄稼被干死大半,浸水塘也没有了浸水,后来还是政府送水才度过了那个难熬地夏天。
这样的出行条件与生存条件,以前是没有办法,不得不在这里面朝黄土背朝天,被动地紧依这片天从一而终。而现在,面对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谁还会在这穷山恶水里呆一辈子?年轻的小辈们都移居进镇进城了,老一辈的人死的死,依附后辈的依附后辈进镇进城,就他与他的堂弟还在这里。以前的地块,荒芜后长出来的杂草野树已与那些森林树木连成了片,此时从远处看,这片山郁郁葱葱的,好不喜人。
快中午了,劳兴从屋旁湾里小河沟边的那个浸水塘里用盆端了点水回来倒在锅里,拿碗去坛子里舀米,碗碰到坛子底部发出的声音让劳兴楞了楞,人蹲在那里出了一会儿神,没有多少米了。他把碗里的米用手抓出一把重又放进坛子里,因为天下着雨,又不是赶场天,期盼这样还能多支持一顿,拖到天晴,拖到赶场的时候。
雨越下越急,风越吹越大,暗下来的天比锅底还黑。劳兴拖着佝偻得有些过分的身体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好像有做不完的事,又好象没有什么事可做。他走到凳子面前站一下,伸手好像要将凳子挪一挪,却又半途中将手收了回来;走到坛子边,停顿了一下而后又走开了,走到四方柜子边停顿了一下,好似走到某个位置又突然忘了要做啥一样。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走过来走过去的?要不坐凳子上休息一会,要不上床去睡觉。”劳勤说。
“嘿,我走走碍你的事啦。”
“没有碍我的事,但看着涨眼睛。”
“涨啥眼睛?你不想看就不要看。”劳兴说着,将手里刚拿起的盆往灶台上重重地一放。“你硬是长大了?连老子走路都要管?”
“我是为你着想。别不识好歹。”
“你们做啥子?说不到三句话就又吵起来了。”女儿劳燕马上加入了进来。
女儿劳燕不与劳兴对嘴时,会在劳兴与儿子劳勤战火纷飞的时候出来做和事佬。
劳兴揉了揉眼睛,在橘黄的灯光里,屋子好似比先前亮点了。劳兴意识到自己又出现幻觉了,数不清的幻觉总是没有商量地出现在每一个夜晚,特别是像这样风雨交加而又黑得如锅底的夜晚。
社长在对山拿着高音喇叭喊劳兴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夜晚,只是时间比现在要晚些。社长喊他的名字时是声嘶力竭的那种喊,随着风雨声传过来,有一股萧杀之气。劳兴知道这样的夜晚用这样的声音喊他肯定发生了重大事故。最开始劳兴以为是哪里塌方或者哪家的房子没能经受得起风雨的拍打,后来在他听清顺风而来的最后三个字“接电话”时,他的心瞬间揪紧了。不要是儿子劳勤或者女儿劳燕出啥事了?!
马上要到65岁的劳兴体魄依然很壮,只是皮肤有些松弛和起皱了。他三下两下就将蓑衣斗笠带好,已经上床的老婆问他有啥事,社长这么晚了还喊他。劳兴没有将心里的隐忧说出来,只是在把木板门拉上的时候含混地支吾了一声。
“劳勤出事了。”劳兴对他的老婆说。电话那边与劳兴这样说的,他也这样对他的老婆说,只是后面的那句“已经没救了”他没对他的老婆说。他把那句“已经没救了”换成了劳勤伤得有点重,那边叫他们去看他,顺便把他接回来。劳兴是坐在堂屋里说的,说完他独自无声地哭,泪水与回来时淋了一身的雨水混合在一起,顺着脸颊流,在昏暗的灯光里像一条自带发光体的河流。他抬头望着什么也看不见的屋顶,心里发出一个撕裂般的声音,这是命啊?!
劳兴病怏怏的老婆在劳兴的话音里从床上弹了起来,在屋里不停地打转,口里带着哭音不停地说,“这可怎么得了,这可怎么得了?!”一边哭喊着,一边从床头的衣柜上抓了一把香,也不管它有多少根,合不合敬菩萨的规矩,就着煤油灯的火点燃,来到堂屋正中那个从墙壁上抠出的洞面前,那里面供着观世音的石像。语无伦次地念叨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难怪我这些天老是做事丢三落四的,您一定要保佑我的儿子劳勤啊!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您把所有的苦疼都给我吧。这些天我心神不宁,我一直以为是自己老啦,也没来敬您,都是我的罪过,您就责罚我吧……


04


劳勤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做钢筋工,出事时是他加班后回工棚的路上。其他工友都在前面走了,劳勤从排架上下来就近撒了一泡尿,没想到就是这一泡尿要了他的命。天很黑,刚开发的地方没有路灯,劳勤借着天色的微光去追前面的工友,正当他在那条没有硬化的主干道上行走时,一辆客货两用车从他身后疾驰而来。劳勤没有意识到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因为他是靠路的最边上走的,等他意识到危险时,人已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10米以外的路坎下面,路坎下面是挖掘机挖掘出来的一堆乱石,他的头正好撞在一块大石的棱角上。而那辆人货两用车连停都没有停一下,借着夜色逃离了现场。等工友们循声跑回来找到劳勤时,劳勤已只有出气没有了进气。
劳燕在另一个城市,劳勤出事的时候她已结婚了。女孩子结婚容易,只要年龄差不多了,又能遇见自己喜欢而又喜欢自己的人,家庭条件能将就过得去就行。劳勤就没那么容易了,自己除了下苦力就没有其它本事,家庭里的各方面条件又都无法与人比,24岁了连个恋爱都没有谈过。原打算挣点钱后到镇上去买一套房子,看婚姻的事有没有转机,为了这事劳兴他老俩口在家,做了很多别人不种的土地,每一季收获后就将粮食卖了,将钱省吃俭用地积攒起来,虽然苦点累点,但有个盼头,那也是幸福的事。可这下好了,劳勤这一出事,劳兴觉得天就这样塌下来了。
劳燕的老公的老家也是农村,不过比劳兴这里强多了,交通方便,地处盆地,家里的房子是那种两楼一底小洋房式的房子。劳兴去过一次,去时坐了一天一夜的车,把他的五脏六腑颠簸得好似移了位。他老婆身体差,又见车就晕,所以她女儿要生活一辈子的地方她也无缘得见,直到她因为儿子离世而悲伤过度后含怨离开这个劳碌的人世。
劳兴老婆离世后劳燕对他说,老汉你把屋里的东西处理一下,与我们一起过吧。劳兴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劳燕知道自己父亲的脾气,知道犟不过他,要喊他与自己一起过,除非他自己愿意。劳燕的老公说,再等等吧,老汉把这一口气缓和过去了再说。
这一缓和就是二十来年了,劳燕给劳兴寄一次钱就游说一次,可劳兴就是不去。他说,燕啊,你妈和你哥都在这里,我去哪里啊?再说,你们都在外面打工,又不在老家,我去了与谁说话啊?这两年就更不要说了,劳兴患了走路一热就咳得要背过气似的病,自己这样要死不活的,去女儿那里更会给她添麻烦,严重时会给她的家庭带来不和。
劳兴的堂弟去城里他儿子那里后,劳兴想找个人说话也找不到了。他除了发呆就是去他老婆和儿子的坟前,去了就舍不得走。老婆和儿子刚离开的那些年,劳兴身体还强壮,能吃能做,能跑能跳,所以女儿劳燕喊他去与他们一起住,他就一口回绝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劳兴真舍不得离开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舍不得离开老婆和儿子,哪怕他们都离开了人世,但在这里有个念想。想的时候就跑去看看,去他们坟前说说话。
劳兴与劳勤说话的时候最多,说着说着他的嗓门就会自然加大。说劳勤命苦,吃没吃好,穿没穿好,读书时总被欺负。在12岁那年去桐子树上摘桐子,从桐子树上摔下来,摔到10多米高的岩下去了,不是懂医的堂叔正巧路过,抢救得快,他早就没有了。说他从小就不听话,不爱读书。农村里要想跳龙门,就只有靠读书,特别是劳兴他们这个地方,也只有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可劳勤就是听不进去啊。在说得急的时候,劳勤说,你们没读书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劳兴被气得直翻白眼。后来劳勤没能考上高中,劳兴说,你去学医吧。劳勤话也不说,就直接走开了。劳兴大声吼到,有一句俗话说得好,养儿不学艺,挑断箩筐系。在劳勤看到比他大一点的伙伴们打工回家,衣着光鲜,穿皮鞋,抹头油,一年里有好几个月都会往家里寄钱,寄一次钱要当家里人种一季的庄稼时,劳勤就在家里呆不住了。就火烧火燎地往外面跑。劳兴那个气啊,你各老子要撞了南墙才回头,学医多好啊,又找钱,活又轻松,又受人尊重。说着说着劳兴就忘记了劳勤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些天雨一直下,劳兴的身体这个样子,没办法去赶场,更没办法去买米和其它吃的。米坛子里最后一点米也吃光了,劳兴将每个屋角可能找到吃的地方都找了,可什么也没有。洋芋,红薯早就没种了,也是没办法找到了。劳兴在房间里呆着,不停地来回走动,将找过的看过的地方又都重新找一遍,还是没有。
劳兴最后徒劳而又无奈地坐了下来,使劲揉着额头,突然他一拍脑袋,自言自语地说,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找,真的不中用了,这点记性都没有了。
劳兴就像溺水的人看到了稻草一样,他急急地站起来,往屋旁那个有些破败的草棚踉踉跄跄地跑去。待近得草棚时站了下来慢慢地喘了口气,然后慢慢地弯下腰,一下一下地捡拾那些杂乱交错的棍棒草木,捡了近二十分钟,露出了一个用木板堵起来的洞口。
揭开木板,一股霉熏味直冲上来,这是被劳兴遗忘了将近一年的地窖,以前是用来存放洋芋红薯的地方。劳兴趁地窖散霉味的时候,去找来一个小木梯,然后放到地窖搭好,人就慢慢地顺着木梯进了地窖。借着从洞口射进去的光,劳兴努力将眼睛睁到最大,他一下一下吃力地用手刨着里面堆着的泥土。劳兴一边刨着土一边努力回忆,当时埋藏的洋芋红薯是不是还有没吃完的呢?
刨了一会,手指触摸到了与泥土不一样的东西,劳兴停了停,将有点激动的心思压了压,慢慢地将那与泥土不一样的动西刨了出来,是一根红薯。劳兴将它拿了起来,分量已比一根红薯的重量轻了太多。它已被耗子将两头啃掉了多半,但幸运的是还有那么一小部分连皮带肉的剩余。
劳兴放下这根红薯,又继续刨。刨着刨着突然感到有点心酸,心酸了就自然而然地想儿子,想女儿,想那些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景。爸,我下去捡红薯。10岁的劳勤与8岁劳燕争抢着要进地窖。劳兴说,好,劳勤你下去,燕子在上面接。劳兴的老婆在不远处搓洗衣服,看着他们爷仨一个劲地笑。想那些到了城镇里儿子女儿身边的乡邻们,农忙时你帮我我帮你;农闲时大家就你到我家坐坐我到你家坐坐。吹吹龙门阵,说说天气,说说哪个季节又要到了,隔几天又要忙活一阵子了。


05



劳兴在地窖里刨到了半撮箕被耗子啃掉了多半的红薯洋芋,还有被咬得面目全非的花生,也不知它们是从什么地方拖来的。这把劳兴高兴得乐呵呵的。劳兴在雨小点的时候戴上斗笠和蓑衣去屋旁边的菜地里弄了点黄皮寡瘦的菜叶,顺便还在路边扯了点野菜,这样和着那些红薯洋芋又应付了近一周,然而雨还是没有停下来的念头,也不知道这天是怎么了,好似梅雨季节一样。
肚子这个时段比上个时段饿得慌一点,下个时段比这个时段又要饿得厉害一点。劳兴就近挖了些野菜熬着汤,还好盐和油都还有一点点,加进去也就不那么难吃了。
进城到他儿子那里耍的堂弟打来电话,劳兴将老人机的外放音量调到最大,这样劳兴尽管耳朵有点背,在努力张着耳朵顺着风的情况下还是能听清他说的啥。堂弟说,他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住了,让劳兴去他屋里将他床上的被子收起来,用放在堂屋里的塑料袋子装起来一下,免得放的时间久了回了潮。劳兴在给堂弟收拾被子的时候,看到堂弟靠四方柜子旁放着的坛子,那是装米用的,劳兴下意识地揭开那个坛子的盖子,里面还有米,但也不多,估计就一两斤。劳兴找来一个塑料袋子,将米舀起来,有一碗半米多点,又在靠床头的角落里的一个袋子里看到了几根红薯。劳兴想,我先借过去,度过眼前的难关,到时买了再还给他。他想,吃完雨也该停了。
在劳兴节省着每天只吃一顿的情况下,眼看还可以吃一天时,这天晚黑时,天边露出了一抹霞光,天终于要晴了。这是生活多年的经验得来的判断,劳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随后又哼哼唧唧地咳了一阵。
劳兴天不亮就出发了。久雨后刚晴的山路很难走,石头上很滑,有泥的地方一踩就是一个大坑,鞋都会陷进去一大截。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疲累,就是他从前没日没夜地在地里干农活,也没有今天走这条路累,他边走边哼哼唧唧地咳咳吐吐,大口大口地喘气不息,走不到一里路就不得不停下来歇一会儿气。等他走到集镇上时,大多数赶场的人早就各自散去,太阳已往西偏斜了。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卖米的乡邻还在卖他没卖完的米,大约有30来斤,劳兴问多少钱一斤,卖米的说如果买得完2块5,要不完就3块。劳兴想要完,他来一趟不容易。但买完也是一个问题,他不晓得自己还背得动这30斤不?他还要买点猪油,盐,肉,红薯或者洋芋。但想到可以少十多块钱,他咬咬牙,在心里说,全都买吧,买了也多吃几天,大不了走慢点。
待到劳兴把一切都买好的时候,太阳已没有了先前的明艳了,他想得赶紧往回赶了,不然天黑之前赶不到家。在他刚背起装满了油盐米等的背篓时,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劳兴这时才想起还没吃中午饭。劳兴伸出手揉了揉肚子,他知道不能再耽搁时间了,背在背上的东西的重量在催他赶快往回走,一寸比一寸矮下去的太阳在催促他。劳兴咬了咬牙,咳了几声就提起脚,慢慢地移动起来。
劳兴数不清楚这是第几次或者几十次歇息了。油盐米肉洋芋与红薯加在一起快到70斤了,将他本就佝偻的身子压得就要靠近路面了。特别是在爬垭口的梯坎路时,他不得不手脚并用,嘴就差不多要啃到梯坎了。在他爬完最后一道石梯时,汗早已打湿了他的衣服,急促的咳嗽让他整个人瘫软了下来。咳得灵魂好似要出窍一样,太阳还有一米高就要躲进对面那座山的后面去了,离家还有大概两公里左右。劳兴想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就可能起不来,就真无法在天黑时赶到家。劳兴挵了挵背篓系,挣扎着站起来,可刚站起来,头一阵晕眩,人就倒了下去,背篓里的油盐米肉洋芋与红薯倒了一地,洋芋和红薯顺着梯坎往山下面滚去。
在倒下的瞬间,劳兴本能地用手去挡那些争先恐后往岩坡下滚去的洋芋和红薯,可他的手在半途中无力地瘫软了下来。迷糊里他看到了劳勤和老伴在喊他。劳勤说爸,你别挡了,让我来吧。老伴一边数落他一边来扶他,都这么大的年纪了,身体不好,又咳得凶,还逞强,背这么多。
劳勤挡住了大多数洋芋和红薯,然后又把米一粒一粒地往袋子里捡,把背篓扶正,将洋芋红薯捡到背篓里。也不停地埋怨,背这么多东西,这些事,你就让我来嘛。劳兴想还是有儿子好啊……
“爸,你没事吧?要不要紧?我马上回来接你,与我们一起住。”是劳燕的声音,劳兴看了看手机,是劳燕打的,没错。
“不啦,我有你哥照顾呢,你妈也在身边。你哥回来了,他在帮我背买来的油盐米肉洋芋与红薯呢。”
“爸,你别吓唬我了。你要好好地等着我,不要乱想。”
“没有吓唬你啊,你哥和你妈真的在我身边,要不,你与你哥和你妈说两句?”劳兴说完,将手里的手机递给劳勤。可劳勤就是不接,反倒往后退去,眼看就要推到悬崖边上了。劳兴急了,口里大声地喊,“别往后退了,危险。”
可劳勤并没有停,仍然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好似根本就没有听到劳兴的喊叫一样。劳兴急得大叫起来,“燕子,老婆子,快去拉住劳勤,他就要退到悬崖下去了,这怎么得了,快啊!”
“爸!”劳燕在电话里大声哭喊着。“你别这样,我哥和我妈早已不再了,你一定要好好的,我这就回来接你。”
“燕子,你不要回来,这么远,要花好多钱的。我没事,你妈和你哥都在啊。”说完,劳兴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手机掉在了离他躺的两米开外的地方。
天色暗了下来。劳兴看到自己在这暗下来的夜色里飘飞了起来,脚下是暗下来的黑,四周是暗下来的黑。他越飘越高,居然不费一点力气,不再哼哼唧唧了,也不再咳嗽,不再喘气不赢了。他看到老婆和儿子就在他前面的暗夜里飘,若隐若现地,飘。

( 原载《重庆文学》《精卫鸟》)



Ni wen 泥文


本名,倪文财。开州桐麻园人,

现居重庆渝北 。 

闲来无事,有病呻吟。

用烂笔头,写烂心思,坏各种文体。

出版诗集《泥人歌》《我多想停下来》

散见于刊物和选本的各类文字

坏它们长相,

正在自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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