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青:从江南来的吱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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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江南来的吱吱花
文/每青
相对于母亲贴心照料的“实”,父亲于我在很长时间里都是一个“虚”的存在。因为是军旅家庭,还是随时就飞走的军种,我小时候个把月才能见到他一次。都是忽然就冒出来了。
如今只记得雪夜把脸蹭在他飞行夹克的大毛领子里时的安心感,和夏天的栀子花香。——因为他到家的时间,总是说不准的。常常会,我还午睡着,忽地梦里闻到花香。然后醒来发现,有一枝小白花在枕头上散发异香。问爸爸这是什么,他说是栀子花,是在遥远的江南采的。我太小,听不清,记成了“吱吱花”。之后好多年里,还都觉得很合理——香得吱儿吱儿的一种花嘛。
小学一年级写作文,我就狠狠利用了爸爸。讲他过春节时本来去楼下买花生米,却不见了(去出任务飞走了)的事。同一件事嘛,各种角度:写人主题可以,记事体也可以套上,一文多用、一稿多投,方便的很。总之,为我的语文分数(懒惰程度)做了大贡献。
经常妈妈要去医院值夜班,就一整天没有人跟我说话;我自得其乐。自己煮米饭,炒番茄鸡蛋,吃完一抹嘴去看书。穿越到书里的世界,一点也不孤独。
偶尔有机会(大概十余年间能有三、四回吧),爸爸跟我“聊天”——所谓聊天,其实是听父亲教诲,都是单行道——说的净是大道理。我从小乖(鸡)巧(贼),老老实实听着,心里早不知晃神去了哪一部武侠小说里。
父亲有一整柜子的历史、军事、武侠小说,跟母亲的红楼梦、人物传记、言情书籍绝对水火不容。我则两者都爱。尤其是古龙。父亲喜欢的梁羽生我却读不来,总觉得太喜欢self-referencing(自我参照),不大科学,而且,啰嗦的紧。给爸爸强推古龙的书吧,他倒嫌“太跳了”。
直到我十八岁,要离开家去一个叫俄亥俄的地方读书前,爸爸才跟我有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聊天”。把书房的门关上,他给我看了一张照片。夹在柜顶一册书中的黑白相片。一位面似银盆,眼如水杏的女医生。甜甜的笑着,有点像87版红楼梦电视剧里的宝姐姐。爸爸说,这是他的初恋。
那时候,他才二十出头,已经是飞行教官,被派去四川。蜀中酷热也没能阻挡年轻人打篮球的热情。结果,他就在抢球中不幸挂彩了。骨折嘛,要打石膏、做理疗。得去跟基地隔江相望的军队医院。爸爸摇摇晃晃坐着渡轮来到医院骨科。竟然是一位滴溜溜大眼睛的年轻女医师!之后,每周去理疗就变成了最开心的时刻。趁她午间休息,一起看书,听她唧唧呱呱说各种各样她们南方的事情。小医生送给长的像刚出道的周润发一样的年轻军官一张自己的照片。这在当年,就算是定情了。
三个月后的一天,爸爸双目炯炯的坐渡轮过了江,呆住了:医院,不见了。整间医院,被迁走了。大概是紧急命令,连当地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个时代,没有个人电话、没有手机,他们俩,以为就一江之隔,时时想见就能见到,连彼此通信地址都没有留一个。就这样,爸爸一见钟情的初恋情人,消失在茫茫江水之滨。
我听到这里,已经快哭出来了。太可怜了呀!“那后来呢?”“后来爸就调来了北京。一直打听不到她的消息,也就再没回去过那个地方......今年,一个当年的战友竟然找到了她!说很不幸,她丈夫几年前病故了,她一个人行医,抚养着女儿——跟你差不多大。也没有别的能帮到她的,悄悄托人替她介绍离家近一点的工作,这样而已。”
我竟然自始至终都没有替妈妈担心——爸爸当然不会离开我们的呀!他女儿多可爱呀!十分同情爸爸,我还抱了抱爸爸安抚他,“那你打算跟妈妈说么?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哈,我会替你保密哒。”——不知为什么,从爸爸的举动里,我直觉这件事,尚没有别人知道。我得讲哥儿们义气,不能出卖我爸。“会的。爸就是想先跟你说这件事。因为你也长大了,快要离开家了,却从来没跟你聊过‘爱情’。其实爱情,大概就是,无所求的,想着、盼着另一个人好吧。”这是,爸爸第一次跟我说他的秘密。关于爱情。
我意识到平时一脸严肃刚直、军人作风的父亲,竟然骨子里是这么浪漫的一个男人......真不错。心里一高兴,跟着我立刻就煞风景了:“爸,那我和当年的XX阿姨比,谁漂亮?”——十八岁少女的肤浅提问啊,就是这样傲娇哒!而且,我满心以为,我亲爹自然会充满宠溺的说,“我闺女更好看。”哪想到,爸爸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然是你XX阿姨漂亮!到现在也是她更漂亮啊!”嘿!吐血!我要吐血!!不行,我不服!“可是你看她脸、明明很圆很大啊!”“这叫福相,你不懂。女孩子家,脸太尖,锥子似的可不好看。就得这样圆润的脸庞,才温柔可亲。”“哼。审美观有代沟!代沟太深,不跟你讲了!”我气鼓鼓的走了。但是,从那一刻起,父亲,从“虚”变“实”了。我开始从心里亲近他更多。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只会讲大道理教导我的金身佛像。
之后很快我就离开家乡,在美国漂流了很多地方。从俄亥俄到夏威夷,北卡到新泽西,康州到纽约。也飘过了很多段感情。有的缘浅,有的情深,有的太早,有的太迟。所有的那些分分合合,我爸我妈基本都知道。然而爸爸从来没有说过催婚一类的话。妈妈偶尔念叨我,他还会替我挡着一些。
我出国几年后,听说那位爸爸的初恋阿姨,带女儿来北京玩,还来家里做客,吃了妈妈亲手做的菜。阿姨一直没有再嫁。妈妈很同情她,时不时会打电话问候,过年过节给阿姨和那位比我大一岁的小姐姐寄点东西。也算成了朋友。这桩当年的公案,总算是尘埃落定。
十几年前,爸爸妈妈来纽约看我,在一群人里第一次见到现在的老公时,爸就马上悄咪咪跟我说,“这孩子不错啊,你俩都是纯善之人,他跟你很配。”我那时十分惊诧又不耐烦的挥挥手,“爸你别瞎说!这是别人的男朋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其实是,心里被戳中了痛点。
我当然感觉的到某种默契。我们爱好一致,常常张口说出一模一样的话来。但是不行呀。女朋友的男朋友,还是正在闹分手中、乱麻一团的时候,绝对是禁地。
再后来,我重返校园、去康奈尔读法学博士,同这位“跟我很配”的男孩子也断了联系。连当年的女友,都也渐渐疏远了。回纽约做金融律师时,重新遇上这个当年“别人的男朋友”。就像无法抵抗命运的洪流一样,跟他开始了一发不可收拾的恋情。我们俩,那时本来都已经对于“能碰上百分百合意的爱人”这件事,放弃了。我早已向命运投降,想着,“爱情”大概就在小说里看看算罢了吧。放弃希望之后,竟然,爱情就来找我了。
在一起的第二个月,他带我去见未来公婆,手一直拉着我不放开,跟他爸爸妈妈说,终于找到这个人了。第二年,我们结婚了。然后意想不到的,在三十七岁,我意外怀了孕,有了我们的一颗肉肉胖。
本来已经对“抱孙女”一事失去期望的爸爸,喜得不知怎么才好。把小外孙女“肉肉胖”背着、抱着,片刻也不离手。说他当年太忙了,没能好好抱过我,现在要补上功课。“你爸呀,当年就是盼着生女儿。这回好了,又是女孩子。被‘水做的骨肉’围着,他可开心死了。”妈妈打趣道。“女孩子好啊。可以尽情宠着呀。”这话一出口,惹得我老公拍掌附和。说起来,这对翁婿真很是得宜。一起喝啤酒、吃披萨饼、拿比别人多一倍的醋和辣椒拌面!虽然语言不全通(老公虽然有一半的华裔血统,却只是略懂中文),竟然也能开心的在一起玩耍。一大家子——公公婆婆、爸爸妈妈、老公和我——还一起自驾旅行过。穿越了美国很多个州,“大篷车”似的悠游自在的看山水风光。六个人,三对爱侣。有的喜静,有的好动。但是亲密相处三个星期,一点磕绊没有。都是替旁人着想的人,招呼起来特别容易。
本来今年二月间,爸爸妈妈计划来纽约住一阵子的。新冠爆发,先是美国停了中国的航班。恢复之后,纽约又成了疫情风暴眼,中国又停了美国的航班。来来回回,旅行探亲计划改动了好多次。到现在,也不知道何时父母才能成行。
我们一家三口,最近全副武装的离开了纽约市,来到佛罗里达乡间的公婆家暂住。看着大片的果园田野,各种各样的树木花朵,小孩大人都很开心;天天可以去院子里摘新鲜蔬果做菜,采鲜花插瓶。
然而无论是火红绮丽的凤凰花,多彩的郁金香,还是芬芳的风信子,都比不过记忆里,童年午睡间拿香气唤醒我的“吱吱花”。从江南来的,藏在父亲的衣袋里飞越了千山万水,躺到我枕巾上的小白花。跟父亲一样,不言不语,却能让我知道,我是那么的被爱着。我再潦倒时,都存筋骨;再怎么流浪四方,总有底气。想来,怕是因为梦里那一段栀子花香吧。
作者简介:每青,旅居纽约的北京姑娘,公号作者(小说号:“曼岛荒言”,散文号:“每青在美国”)。干过空姐、开过餐馆,当过华尔街律师,始终最爱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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