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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探论 | 薛飞:张家口方言中“的”“了”相关结构研究

甘于恩 语言资源快讯 2020-10-27
01

引言

《中国方言地图集》,对山西省及其附近地区的汉语方言进行了分区,把“山西及其附近地区有入声的方言”,从北方官话里分离出来,确立为“晋语”。张家口位于河北省西北部,方言属于晋语张呼片。

在张家口方言中,助词“的”“了”经常一起使用,出现在“S+V+的+O+了”或“S+V+O+的了”结构中,其中V是动作动词,表示动作正在进行或动作、状态的持续,类似于普通话中“着”、“呢”的部分用法,但功能又不完全一致。如:

1a.他正吃的饭了。

b.他正吃饭的了。他正在吃饭。

2a.他还说的话了。

    b.他还说话的了。他还在说话。

动词带有动态助词的疑问句,“你吃饭不的了?”或“你吃不吃饭的了”,否定的回答是“不的了”。用这样的方式否定进行状态的开始。这个句子有“还没有开始呢”的意思。

此外,“的了”还可以与表示性质和状态的形容词一起使用,组成“可+形容词(或可受程度修饰的动词)+的了”构式,表达主观程度量。这里“的了”,是表示强调的语气助词。如:

3 她长得可漂亮的了。她长得很漂亮。

4) 衣服干得透透的了。衣服干透了。

02

“的”、“了”结构功能考察

张家口方言中“的”、“了”的用法与另一个方言事实密切相关,当助词“了”出现在陈述句中时,不管表示现在、过去、将来都可以频繁地使用。如:“他吃了。”这句话会出现多种歧义,可以表示动作已经完成,或表示动作正在进行,也可以表示动作将要进行。下文将详细考察张家口方言中“的、了”在不同分布中的句法、语义功能。

2.1 “的”作为进行/持续体时体标记

张家口方言中动态助词“的”,大都读“的”[təʔ],在句法分布和语法功能上,与普通话中“着”相近。从历史角度,更容易找到普通话“着”与时体标记“的”的联系。“着”在古代汉语中是动词,有“附着”“置放”义,“着”从动词向动态助词的发展过程,到唐代已经基本完成了。现代汉语的“着”可以表示持续和进行态。梅祖麟(1988:155)认为,普通话持续体标记“着”来源于虚词“著”。如:

5)长文尚小,载著车中……坐著膝前。(《世说·德行》)

6可掷著门外。(《世说·方正》)——引自《梅祖麟语言学论文集》p160

   对于普通话的持续体标记“着”的语法化过程,学者们都做过很多探讨。“着”最终是怎样在句法结构中实现形态化的,讨论的人并不多。石毓智、李讷(2001:145)也认为“着”的形态化过程是在“动+着+地点宾语”类的存现句中完成的,而张家口方言中“的”保留了“着”的这一介词用法,相当于普通话中的“到、在”。“着”的功能是引出附着、放置的处所,可以看作“著”在虚化为动态助词过程中,仍在方言中残留,并能支持上述观点。如:

7)把包包放的桌子上。把书包放到桌子上。/把书包放在桌子上。

8)孩子跌的地下了。孩子快要掉到地上了。/孩子快要掉在地上了。

2.2“了”作为进行/持续体标记兼表语气

张家口方言中的“了”部分用法和普通话中的“呢”一致,具有呢1,呢2的功能。朱德熙(1984)把“呢”分为“呢1”和“呢2”,“呢1”表示进行体标记,“呢2”是疑问词。(见《语法讲义》208页)。如:

9)他这会儿在地里干活了。他正在地里干活呢1

10你来闹甚了?你来干什么呢2?

在张家口方言中,陈述句表示动作进行/持续时,“的”必须与“了”共现,否则无法成句,而“了”可以单独使用时也可以表示正在进行或持续。我们认为这时“了”具有两种语法功能,即进行/持续体标记和语气助词。

11a.正在路上走的了。

       b.他正在路上走了。

      * c.他正在路上走的。

赵元任先生在《汉语口语语法》中(p127)认为应该区分完成态的了1和助词了2。这个区别在粤语和吴语中里很清楚,粤语中可以在动态后缀之后紧跟助词,在普通话里,避免重复同一个音节,只用了一个“了”:已经去了了——已经去了。我们也可以认为“他正在路上走(的)了”中的“了”在张家口话中是进行/持续体标记与了2的结合,语音上已经合并为一个音节。赵先生把这种现象称为语音归并(haplology。汉语属于分析型的语言,汉语作为一种分析型的语言,时体、语气表达手段常常交织在一起,难以清晰地归纳出语气范畴、体貌范畴、时制范畴。尤其是出现在句尾位置上的句法成分,常常具有多种功能,可以既可承担语气也表示事件的时体特征。

Givón(1984:270-271)认为,与TAM(时态、体、情态)有关的形态变化一般都聚集在动词周围,而且常常是黏附在动词上,这一现象的部分原因在于这些语法标记的历史,即这些标记的大部分都是通过古代语言的主要动词的再分析(re-analysis)产生的,这种再分析是渐进而连续的。在这个过程的起点,潜在的TAM标记其实在语义、句法、形态变化上都是主要动词本身。同样,TAM系统常以助动词来表示,因为TAM标记的作用渐渐变成一个语法语素,它渐渐失去了原有动词的意义、句法和形态变化,变得非重读或出现语音上的缩略,并最后导致完全黏附,成为动词的前缀或者后缀。

值得注意的是在张家口方言表完成的其他语法手段, “了”可以作为进行/持续体标记,而完成体标记了1的功能常常由补语来充当,表示事件完成经常用“S+V/罢(O了”这种的句式,如:

12a. 他吃完(饭)了。

b. 他吃罢(饭)了。

另外,还有其他完成体标记来充当贺登崧(1943),认为“上”是张家口方言中表示获取义的完成体标记。如:本地一位药剂师为一位农民配药,

(13)农民问:“药配上了吗?”药配完了吗?(完成体)

         药剂师说:“这会儿配的了。”正配着呢。(进行体)

(14)a.我买上过年衣服了。我买了过年穿的衣服了。

         b.我买上了1过年衣服了。

14b)中的“了1”与“上”语义重复,所以句子不成立。正如南方方言里有表示去除义的完成体标记“掉”、“脱”等,南方方言里说“死掉了”或者“死脱哉”相当于普通话里的“死了”。这是因为那些方言里的“掉”、“脱”在普通话里都用“了”。“上”必须出现在表示获取义的动词之后。而普通话中的“了1”基本没有已没有上述语义限制。根据刘丹青1996b的研究补语的虚化程度低于体标记,体标记可以由补语虚化而来。虽然在方言中出现在动词后补语位置上的“掉”、“脱”、“上”等已经基本虚化为完成体标记,并可以单独使用,但它们的虚化程度还赶不上了1。可见,某些表示完成意义的补语和完成体标记之间的界限问题仍值得探讨。

2.3 句式选择与“的”“了”的语法化

通过对张家口方言进行调查发现,被调查者对“的”、“了”出现在动词性结构中的句式选择上存在差异。按照优先选择程度由高到低排列如下:

    ①V++O+

    ②V++

    ③V+O+的了

全部调查者都能接受①②两种句式,对于第三种③句式,长期居住在张家口农村地区的调查者更容易接受。其中的原因可能是居住在张家口市区方言者受普通话的影响较大。③这种句式在晋语中广泛存在,也进一步反映出时体标记在晋方言与普通话中语法化的程度不同。

“的”、“了”由于句法位置不同,它们的语法功能是有区别的。①中“的”充当时体标记功能,与动词结合得更加紧密,“的”与“了”结合得还不十分紧密。“了”单独出现在句尾位置,具有时体标记与语气助词双重功能。②中,“的”与“了”结合得更加紧密,同时出现在句尾位置时,“的了”共同承担了时体标记功能与语气功能,语义上更倾向于对事件所处状态的肯定。这时“的了”处于动态助词连用兼表语气向单纯复合语气助词的语法化的过程中。邢向东(2015)认为晋语助词“来、也、了、嘞”这些时制助词也有表语气的功能,可以看作同音同形词来处理。邢先生通过离析的手段考察了晋语助词表时制事态(体貌)的功能和表语气的作用。

其中“的了”同时兼表语气,但是“的”、“了”虚化程度也有差别,出现在句尾的“了”的虚化程度更高一些。当发展到“可+形容词+的了”结构中句尾位置时,“的了”连用已经完全虚化为语气助词,主观化程度也在进一步加强。

Haiman1983)将距离动因表述为:语言成分之间的距离反映了所表达概念的成分之间的距离。根据Haiman 的定义,X=的,Y=了,#代表独立词间的界限,+代表黏附在一起的语素之间的界限,对张家口话中出现XY的三种动词性结构进行分析,两个语言成分XY之间的形式距离表示如下:

    a.V+XOY

    b.V+#)X(#+)Y

    c.VO X+Y

我们发现,在上述a、b、c三个结构中X与Y之间的距离在依次缩小,那么说明与其对应的概念距离也在越来越靠近。Bybee1985系统地考察了动词的各种语缀(包括价、语态、体、时、人称、数和性等)之间的相对语序,发现若某个语言使用后缀,那么其动词词形中的语素顺序具有这样的倾向,即“词根—体—时态—语态—人称”,使用前缀的语言的相对语序正好相反,是上述序列的镜像。XY在三种结构中的位置恰好符合距离象似动因,也便于判断它们的语法属性与功能。a中的X是时体标记,黏附在动词后,Y是语态成分兼有部分时态功能,但主要表示语气;b中的X时体标记功能减弱,向Y靠近,与X共同承担时体标记功能和语气功能,但其中X承担的时体标记功能更多,而Y承担的语气功能更多;C中的X移到宾语之后,与动词的组合更加松散,几乎与Y黏附在一起,这两个语素组成了一个词XY承担的时体与语气功能融合在一起。赵元任先生对“助词连用”和“复合助词”两个概念做出区分。“复合助词”即两个或更多的语素结合成一个助词,有单一的功能。那么,b属于助词连用,而c则属于复合助词。Croft指出,大多数语言都把动词修饰语放在动词旁边,而整个句子的修饰语则经常放在句子的一头一尾,这时的XY将整个命题作为语义辖域。

时体概念描述的是说话人作为观察者,对动词所表述的动作或者事件在时间进程中的状态观察所得到的结果。即使变换说话人,观察位置不改变,得到的观察结果和使用的时体标记应当不变,因此时体概念是客观的。语态概念描述的是说话人的主观情感、态度等,是在描述整个动作和事件基础上所附加的主观化的成分,因此具有很强的主观性。根据(沈家煊,2001主观性是说话人在话语中的自我表现成分,即说话人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我们也可以判断“的”在上述三个句式中主观化程度在依次增强,即主观性等级为:

     d.VOX+ Y

     e.V+#)X(#+Y

     f.V+XOY

“的”“了”在张家口方言中还有第四种用法,即“+AP/VP+XY” 高量级程度构式中单纯表达主观肯定或夸张语气的用法。

我们可以在上述三个结构中看出“的”、“了”在张家口方言中虚化的路径,即:动词——补语(介词)——时体标记——时体标记兼语气助词——语气助词。这也可以解释方言里的“的”、“了”与普通话中的“着”、“呢”的不同用法可能是由于它们处于语法化的不同阶段造成的。

通过方言调查发现,如果宾语出现时,更倾向于选择S+V++O”句式,如果宾语是复杂形式(有定形式)时,则强制使用这一句式。而普通话中“着呢”则不能出现在宾语之后。如:

14a.外面正下的雨了。

b.外面正下雨的了。

15a.外面正下着雨呢。

* b.外面正下雨着呢。

16a.她还穿的那件结婚时买的裙子了。

*b.还穿那件结婚时买的裙子的了。

S+V++O了”在张家口话中也可以表示存现句,仍不能将“的了”放在句尾。

17a.门口挂的俩大红灯笼了。

     * b.门口挂俩大红灯笼的了。

   虽然这里“的”、“了”都是表示持续/进行的体标记,在张家口方言中句子“S+V+O了”和“S+V+O的了”中的“的”、“了”的功能并不完全一致。根据“距离相似性”原则,当宾语无定时比较简单,体标记“的”在短宾之后时距离动词较近,而当宾语是复杂形式时,体标记离动词太远,无法保证句子合法。
03

“的了”的相关构式

语气有许多表示方法,语气助词是汉语中重要的语法手段。张家口话中“的了”用在形容词和能受程度修饰的动词之后,充当高程度的语气助词时,需要加程度副词“可”,“可”[kə][ka]读入声,表高量级,有“很,非常”的意思。在句中做谓语或补语,常用于感叹句中。类似于普通话里表示高度的助词“着呢”,例如“他好着呢!”吕叔湘(1999)曾对该词的用法作过概括性的介绍,“用在形容词或者类似形容词的短语后,表示肯定某种性质或者状态,略有夸张意味”,并特别强调要把表示动作持续的结构“动+着+呢”与助词“着呢”区别开。

3.1 张家口方言中高程度主观量构式

在“可+AP/VP+的了”构式中,语气助词“的了”是从句尾的时体标记兼语气助词进一步虚化而来的,“的”与“了”两个语素已经黏着在一起,高度虚化。“的了”可以用在表示程度的句式中,无论是性质或状态形容词,还是心理动词都有[+可持续]的语义特征,这一点遵循了语义相宜性的原则。如前所述,“的了”是从进行/持续体标记虚化而来,张旺熹 2006认为“实词在其虚化的过程中,往往遵循着语义相宜性原则,即以一定的词汇语义为基础并沿着一定的路径方向发展。简单地说,有什么样的原始词汇意义,它就会朝着什么样的方向去语法化。”

张家口方言中这一构式要求强制出现程度副词“可”,如:“可好的了”、“可爱你的了”,但“好的了”是不合法的句式。“可+AP/VP+的了”构式表达高程度的主观量。如果是“可”加动词或者形容词,不加“的了”则有另外的意思。宗守云2013)认为张家口方言中有两个程度副词“可”,“可2+AP/VP了”逆转为轻量副词。可2是表示轻量程度的副词,可读[kə],上声,相当于普通话的“不怎么”,具有否定的意义。例如:

18a.我上班累着呢!

      b.我上班可累的了! 我上班很累。

19a.这套房子她喜欢着呢!

b.这套房子她可喜欢的了!她非常喜欢这套房子。

20a.他踢球踢得好着呢!

b.他踢球踢得可好的了!他踢球踢得很好。

21)明天可要冷的了,你走动了多穿点儿。

22夜里可热的了,今天可热了。昨天很热,今天不怎么热了。

3.2 对AP与VP的语义选择

构式语法认为“句式本身也表示独立的意义”。主观性是说话人在话语中的自我表现成分,即说话人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沈家煊,2001)。这里的强主观性是副词“可”的主观化导致的。“可+形容词(或受程度修饰的动词)+的了”这一构式表达强烈的主观性,表达说话人表达对高程度量的主观肯定。

根据AP与VP的语义可以分为积极义和消极义。张旺熹、张慧敏(2009)从交互主观性的角度,他们认为“可”纯然表达程度高的语义功能是从积极正面期望的高度满足的语义变化中发展而来的。在“可+AP/VP+的了”构式中,虽然积极与消极语义都可以接受,但是根据乐观原则,人总是倾向好的一面,令人如意的事情就希望往大里说,不如意的事情就要往小里说(沈家煊,1999:188),当“可”后出现消极语义时,“‘可’能够对消极状况作出逆转否定,”(宗守云2013),这时“的了”不能同时出现在句尾,可能是由于连用时表达肯定的语气太重,不能与表轻量程度的“可2”相匹配。

3.3 普通话中句尾“的”、“了”的性质

普通话中,“的”、“了”也可以一起出现在句尾,经常用于判断句中,表示一种主观肯定的判断。如:

(23)它们不再是宗教的了,而单纯是诗的了。

(24)凡是这时候要维持乡土社会中所养成的精神是有危险的了。

(25)强制措施和强制性侦查行为的滥用,就几乎成为不可避免的了。

根据王冬梅(2012)的研究,普通话中“是”与“的”相通,两者都可以出现在肯定性的句子中,起到加强一个肯定的作用,“是”出现的判断句一般也表示主观判断,“了”表示一种主观评价或者认识,据此我们也可以得出结论普通话句尾“的了”,也有主观化的标记功能,表示肯定语气的加强。张家口方言中“的了”也有类似用法:“可不的了!”表示“可不是嘛!”,“的了”的作用相当于“是”,表示一种毋庸置疑的肯定。
04

余论



“的”、“了”是汉语中使用频率最高的两个助词,这两个语素在张家口方言中从连用到复合的用法,反映出汉语虚词在方言与普通话的虚化路径有差别的,句尾语气词“的了”在张家口方言中是沿着持续体标记虚化而来,在普通话中则是从完成体标记发展而来的。可见除了来源以外,不同的时体语法范畴其语法化程度也有高低之分,不同语法范畴在不同的方言中处于不同的阶段,相同的语法范畴在同一方言中虚化程度也有差异。由于张家口距离北京较近,处于晋语的边缘地带,“的”“了”的用法比晋语减少了很多。但是通过现代汉语中最复杂的两个助词“的”“了”在张家口方言中相关连用句式的考察,可以更清楚地呈现出它们从时体标记到时体标记兼表语气再到单纯语气助词的演化路径,从表示进行与持续的客观陈述句到构式中表示程度的主观判断,在相关句式中呈现出客观性减弱,主观性不断增强的趋势,可以看出这两个助词连用与复合时的句法功能差异。在语言中时、体、态概括事件的背景信息,方言中这些背景化的信息在来源、功能上与普通话存在显著差异,今后还待进一步研究考察。

 
参考文献(略)

原载《南方语言学》14辑,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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