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探论 | 赵春利、杨泽铭：潮阳话“哩”字句的句法功能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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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引言
潮阳话句中“哩”读作[li21]，在前人研究潮汕话的相关文献中，陈小枫（1996：291）记作“咧”，而陈基藩（1987：96）、林伦伦（1992：56）、林春雨（2005：61）等都记作“哩”，本文沿用后者。前人基于传统语法理论在句法位置、句子功能、复句关联等方面对潮汕话“哩”做了较为粗线条的描写，取得了一定成果，但从语义语法理论（邵敬敏2004）角度看，以下几点需要做深入细致的研究：一是句中“哩”的句法分布机制；二是句中“哩”的句子功能分布；三是句中“哩”字句的话语功能；四是句中“哩”字句在复句关联中的角色。
本文以潮阳话句中“哩”作为研究对象，深入探讨句中“哩”的句法分布以及“哩”字句的句子功能、话语功能和复句角色，并试图界定句中“哩”的情态倾向及其词类属性。
2 句中“哩”的句法分布与定位机制
2.1 “哩”的句法分布
前人根据“哩”的句法位置简单地分为两类：句中“哩”与句末“哩”（陈基藩1987：96、97；林伦伦1992：56、60；陈小枫1996：291、297；林春雨2005：61、63）。一般来说，位于句子末尾的句末“哩”比较容易识别，如（1）：
（1）a.内个气氛□[to21]孬死～。（家里的气氛差死啦。）
b.想着激心死～。（想着想着心里很难受啊。）
本文的研究对象是句中“哩”，而句中“哩”的分布形式较为复杂，前人并没有深入探讨其分布机制。通过全面考察可以发现存在着以下五种形式：体词主语与谓语之间（2a）、小句主语与谓语之间（2b）、句首发语词之后（2c）、句子首位（2d）、分句句首（2e）。
（2）a.阿公～爱吃者个。（爷爷就喜欢吃这种东西。）
b.伊去～去，嫑理伊。（他去就让他去，不要管他。）
c.嗨～吃了正去。（那就吃完再去。）
d.～是乞伊挈去。（就是被他拿走的。）
e.汝嗱是欲，～着猛猛甲伊联系。（你要是想，就得赶紧跟他联系。）
无论是体词主语（2a）还是小句主语（2b），从句法上讲，都是位于主谓之间的句中“哩”的典型分布形式，其中，小句主语的类型（2b）已经构式化形成了“X1哩X2”格式，其中，X1属于小句主语，而X2则是谓语，如（3）：
（3）a.伊行～行着□[hiõ31]快，底块追会着?（他走得那么快，哪里追得上？）
b.个奴仔孬～死绝孬，我实在无伊变。（这小孩坏死了，我实在拿他没办法。）
c.我钱～无，命有一条。（我钱没有，命倒有一条。）
d.汝唔～吃了正去。（你要不吃完再去。）
其中，“伊行、个奴仔孬、我钱、汝唔”都可以看作是广义的小句，它们在句子中作主语，句中“哩”就位于小句主语和谓语之间，否则就不合法，如（4）：
（4）a1.*伊～行行着□[hiõ31]猛，底块追会着？
a2.*伊行行着～□[hiõ31]猛，底块追会着？
a3.*伊行行着□[hiõ31]～猛，底块追会着？
b1.*个奴仔～孬死绝孬，我实在无伊变。
b2.*个奴仔孬死绝～孬，我实在无伊变。
c1.*我～钱无，命有一条。
d1.*汝唔吃了～正去。
d2.*汝唔吃了正～去。
d3.汝～唔吃了正去。（你不吃完再去。）
4d3虽合法，但与原句3d的语义殊异，3d的原意“你要不吃完再去”是一个未然事件，而4d3则的“你不吃完再去”则是已然事件。
从形成上看，2c、2d和2e本质上则是由体词主语缺省而形成的，这可以通过主语补位及其位置变换导致句子合法与否来验证句中“哩”是否位于主谓之间。如（5）：
（5）c1.嗨（汝）～吃了正去。
c2.*嗨～（汝）吃了正去。
d1.（钱）～是乞伊挈去。
d2.*～（钱）是乞伊挈去。
e1.汝嗱是欲，（汝）～着猛猛甲伊联系。
e2.*汝嗱是欲，～（汝）着猛猛甲伊联系。
通过对比可以发现，凡是把主语（汝、钱）插在“哩”前位置时，则句子合法（5c1、5d1、5e1）；而把主语（汝、钱）置于“哩”后时，则句子不合法（5c2、5d2、5e2）。这说明：不管主语隐现与否，句中“哩”必须位于主语和谓语之间。那些隐含主语的紧缩复句也可以通过主语补位来验证句中“哩”的句法位置，如（6）：
（6）a.孬吃喏～嫑伊。（不好吃就把它丢了。）——（饼干）孬吃，（汝）喏～嫑伊。
b.愈吃～愈肥。（越吃就越胖。） ——（汝）愈吃，（汝）～愈肥。
从实际语料来看，有些句首类的哩字句并非简单的主语缺省问题，甚至不能补出主语，如（7）：
（7）a.底人叫汝去相打个？（谁叫你去打架的？）
b.～是伊叫我去个。（就是他叫我去的。）
7b句的“哩”前无法补入一个恰当的主语。实际上，完整的应答句应当是“叫我去相打个人哩是伊（叫我去打架的人就是他）”，其省略和移位的过程可表示为：叫我去相打个人～是伊→叫我去个人～是伊→叫我去个～是伊→～是伊叫我去个。类似的例子还有：汝照生呾～是孬→照生呾～是孬→～是孬照生呾。该类句子实质上属于对话中先省略后倒装的主语缺省句，从目前的语料调查看只见于“哩”与“是”连用的焦点型句首“哩”字句，其中，“是”焦点移位到句首位置的焦点标记，“哩”受焦点标记的约束。有时，“哩是+语气词”可单独用于应答，如8b1，而8b2则是完整应答。
（8）a.对面阿叔呾话过粗。（对面那大叔说话很粗鲁。）
b1.～是啊。（就是啊。）
b2.对面阿叔呾话～是过粗啊。（对面那大叔说话是很粗鲁。）
总的说来，无论句子主语隐现与否，句中“哩”必须出现在句子主语与谓语之间的位置，这是句中“哩”与句末“哩”在句法位置上的区别。而从语音上说，句中“哩”为阴平调，句末“哩”则为阴入调。从词性和意义上看，句中“哩”比较接近于普通话的副词“就”，如（9a），句末“哩”则相当于普通话的句末助词“啊、啦、呗、嘛”等。如（9b）：
（9）a1.件事岂着照些做？（这件事哪用得着这样做？）
a2.～是着这样做。（就是得这样做。）
b1.件事岂是着照些做？（这件事难道得这样做吗？）
b2.是着这样做～。（是得这样做啊。）
2.2句中“哩”的定位机制
在句法分布上，不管主语是体词性词语还是谓词性的小句，句中“哩”必须位于主谓之间。不过，主谓之间不仅可能存在着句中“哩”，而且还可能存在着其他同现的句法成分，因此，如何在主谓之间这一比较宽泛的概念中精确定位句中“哩”的分布机制尤为重要。通过语料调查可以发现，句中“哩”的定位机制是由三个原则组成。
首先，标记词强制原则。
从语料调查看，句中“哩”一旦与焦点标记词“是”同现，就必须毗邻置于“是”的前面，即使焦点标记“是”位于主语前时，句中“哩”也必须随“是”而移位到主语前，如（10）：
（10）a. ～是伊偷吃个。（就是他偷吃的。）
b. ～是汝四散呾正会乞人骂打。（就是因为你乱说才会被人打骂。）
此外，句首发语词“了、嗨、许[hia51]”以及助词“喏、呾[tã21]”等则强制“哩”必须位于其后。当主语缺省时，句中“哩”置于发语词后；当主语出现时，句中“哩”则位于主语后，如（11a、11b）。句中“哩”一定置于助词后，如（11c 、11d），否则不合法。如：
（11）a1.了～挈两百银乞伊。（然后拿了两百块钱给他。）
b1.许[hia51]～是乞人骗去。（那就是被人骗了。）
b2.许[hia51]（汝）～是乞人骗去。
b3.*～许[hia51]是乞人骗去。
c1.伊呾[tã21]～乞死去了。（他现在已经死了。）
c2.*伊～呾乞死去了。
d1.这样喏～好。（这样就好。）
d2.*这样～喏好。
其次，时间词自由原则。
时间状语的位置较为灵活，既可以插入主语与“哩”之间（12a1、12b1），也可以位于主语之前（12a2、12b2）或毗邻后置于“哩”（12a3、12b3），如：
（12）a1.了伊即时～去上酒楼。（然后他马上就去酒楼了。）
a2.了即时伊～去上酒楼。（然后马上他就去酒楼了。）
a3.了伊～即时去上酒楼。（然后他马上就去酒楼了。）
b1.汝明日～来我这块挈。（你明天来我这里拿。）
b2.明日汝～来我这块挈。（明天你来我这里拿。）
b3.汝～明日来我这块挈。（你明天来我这里拿。）
第三，主语后毗邻原则。
在没有标记词强制和时间状语插入的情况下，句中“哩”一般毗邻置于主语后，否则不合法，如：
（13）a1.我～专专唔乞汝。（我偏偏不给你。）
a2.*我专专～唔乞汝。
a3.*我专专唔～乞汝。
a4.*我专专唔乞～汝。
句中“哩”无论是置于状语后（a2、a3）还是谓语后（a4）位置，句子均非法，只有毗邻主语后位置的例a1才符合表达习惯。
总的看来，句中“哩”的定位机制是由三个原则组成一个筛选程序，先看是否有标记词，然后看是否有时间词，最后确定句子主语。这样就可以精确地预知句中“哩”的句法位置。
3 句中“哩”的句子功能分布
关于句中“哩”的句子功能分布，前人还没有进行过有意识的研究。根据语料的全面调查，总体上看，句中“哩”一般分布于陈述句（14a）和疑问句（14b）中，但排斥典型的祈使句（14c）和感叹句（14d）。如：
（14）a.一下到正月十五，这仔～刮大风。（一到正月十五，这里就刮大风。）
b.许[hia51]咋我～着去，伊～免去？（为什么我得去，他不用去？）
c. *汝～个我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d. *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首先，尽管句中“哩”主要分布于陈述句中，但并非所有陈述句都能插入“哩”，而是也有一定的选择性。比如：在周遍性主谓谓语句中，句中“哩”不可以直接插入到小主语后（15a2），而必须调整大主语与小主语顺序后才能插入“哩”（15b2）。
（15）a1.□[mi5]个伊□[to21]嫑。（什么他都不要。）
a2.*□[mi5]个伊～□[to21]嫑。
b1.伊□[mi5]个□[to21]嫑。（他什么都不要）
b2.伊～□[mi5]个□[to21]嫑。
其次，句中“哩”并非分布在所有类型的疑问句中，而只选择两类疑问句：一是由“许[hia51]咋/咋呢”加陈述小句或由陈述小句加“是咋呢”构成的求因句（16a1、a2）；二是以陈述小句加弱疑问语气词“□[hiã51]/□[hõ51]/□[hã51]”或“是□[mi551]”构成的征询句（16b1、b2），如：
（16）a1.咋呢伊～有□[hiã23]多钱，我～无？（为什么他有那么多钱，我没有？）
a2.我一下来恁～走是咋呢？（我一来你们就走是为什么？）
b1.许件衫～是伊个□[hõ51]？（那件衣服是他的，对不对？）
b2.件事～是汝做个是□[mi551]？（这事是你做的是不是？）
句中“哩”不能分布于选择问（17a）、正反问（17b）和以疑问词代替疑问项的特指问（17c），如：
（17）a.*汝～欲去重庆啊是广州？——汝欲去重庆啊是广州？（你要去重庆还是广州？）
b.*汝～爱嫑去广州？ ——汝爱嫑去广州？（你要不要去广州？）
c.*底人～叫汝去？ ——底人叫汝去？（谁叫你去？）
第三，句中“哩”无法分布于典型的祈使句中，试比较以下两例：
（18）a.学校～去，别块～孬。（学校可以去，别的地方不可以去。）
b.*～立正（立正！）
18a是基于准允性的解说句，可以插入句中“哩”，而18b则是直接发出命令的典型祈使句，不能插入句中“哩”。同样，19b并不是祈使句，而是承接19a所愿的应承句，如果没有19a的话语，19b便不能以“哩”字句回应，如：
（19）a.这下□[me32]好免费参观博物馆。（现在可以免费参观博物馆。）
b.嗨汝呾～去。（那么你就去吧。）
第四，句中“哩”也排斥典型的感叹句，如下例，
（20）a.啊老婶昨日乞跌着。（老婶昨天摔倒了。）
b.嗨～惨！（那就惨了！）
20b是承接20a所述情况的评价句，而非是直接抒发“惨！”这一情感的感叹句。如果是感叹句的话，那么单纯的感叹句“～惨！”则是不合法的。
综上所述，句中“哩”有选择性地分布于部分陈述句和部分疑问句中，但不能分布于直接发出指令的祈使句和直接抒发情感的感叹句中。可以说，句中“哩”的分布受句子功能的制约，反过来说，句中“哩”对句子功能具有一定的选择性。
4 句中“哩”的话语功能分布
尽管句中“哩”在句子功能上只分布于部分陈述句和部分疑问句中，但陈述句和疑问句仍是一个比较宽泛的概念。如果能从话语角度揭示出句中“哩”选择哪些话语功能的陈述句和疑问句，那么，就能较为细腻地描绘出句中“哩”的话语功能分布图，从而基于句中“哩”与句子功能的选择关系深入揭示句中“哩”与话语功能的选择关系。从语料调查来看，句中“哩”所选择的陈述句一般具有四种话语功能：申辩性、承转性、解劝性和阐明性，其所选择的疑问句则具有两种话语功能：商讨性和质问性。
4.1 申辩性、承转性、解劝性、阐明性的陈述句
首先，申辩性陈述句是指说话者在违背对话者主观意图的情况下，为自己的违逆行为找理由申辩开脱，说话者往往表现出无奈、不满甚至责备等消极情态。如：
（21）a.我块物欲送人个，汝喏孬挈去吃。（那东西我要送人的，你不应该拿去吃了。）
b.汝～唔先呾。（你又不早说。）
（22）a.汝许个物个我挈来。（你把那个东西拿给我。）
b.个物大～大，叫我做呢挈？（那件东西那么大，叫我怎么拿？）
21a本来期望21b承认错误，但21b却辩驳地反过来责备21a没有事先告知。22a希望22b拿某物，22b非但没满足22a的要求，反而对其把超出自己能力的任务交给自己表示不满。
其次，承转性陈述句是指说话者顺听话者之意并认可其观点（23b）或承接后转其话题（24b）。情态既有消极，也有中性，如：
（23）a.明日俺做一下来去。（明天我们一起去。）
b.好，许[hia51]～照些呾定。（好，那就这样说定了。）
（24）a.啊小明合啊小红在相□[tsʻap5]。（小明跟小红在交往。）
b.二人□[tsʻap5]～□[tsʻap5]，唔知□[tsʻap5]会成□[poi551]。（两人交往是在交往，但不知能否在一起。）
第三，解劝性陈述句是指说话者对听话者给予解释或劝诫，如，25b建议儿子休息一会，表现出一种中性情态，26b则解劝26a不要理会第三方的所作所为，带有消极情态，如：
（25）a.（儿子在打哈欠。）
b.汝嗱是困噢，～且休息□[kʻun31]。（你如果累了，就暂且休息一会。）
（26）a.伊按合□[siau551]平样，通日四散呾。（他跟疯子一样，整天乱说话。）
b.勿理伊，伊呾～□[hai21]伊去呾。（别理他，他说就让他说去。）
第四，阐明性陈述句是指说话者应答对话者的疑问或进一步阐释自己的话语，以期释疑解惑，情态复杂。如：
（27）a.恁三兄弟仔□[tse5]在外口做□[mi5]个啊？（你们三兄弟现在外头做什么工作呢？）
b.阮大～在做生意，阮二～在开工厂，我～在合人打工。（我大哥在做生意，我二哥在开工厂，我在给人打工。）
（28）a.阿燕啊，汝在煮菜乞恁阿公嬷吃□[hiã51]？（阿燕，你在煮菜给你爷爷奶奶吃吗？）
b.是啊，阮公～爱吃咸，阮嬷～爱吃淡，唔知见爱咋呢煮好？（是啊，我爷爷喜欢吃咸的，我奶奶喜欢吃淡的，不知道要怎样煮才好？）
4.2 商讨性、质问性的疑问句
首先，商讨性疑问句指说话者通过“哩”字句征询句向听话者提出一个可商讨的建议或看法，商榷态度较强。如：
（29）a.这本书～是汝个□[hiã51]？（这本书就是你的是吧？）
b.□[ẽ31]。（是的。）
（30）a.汝快快吃落了俺～来去买玩具车□[hã31]？ （你赶快吃完饭然后我们就去买玩具车好不好？）
b.我唔，我这下□[me5]～爱玩具车。（我不，我现在就要玩具车。）
其次，质问性疑问句是指说话者通过“哩”字句特指问句就已然或未然事件向听话者提出质疑，具有不满的情态。如：
（31）a.我有事，先走噢，恁且坐。 （我有事，先走了，你们继续聊。）
b.我一下来汝～走是咋呢？（我一来你就走是怎么回事？）
（32）a.阿强啊，汝去田□[to21]挖几个番薯来。（阿强，你去田里挖几个番薯回来。）
b.咋呢我～着去，啊生～免去？（为什么我就得去，阿生不用去？）
总的说来，陈述性句中“哩”字句主要体现出四种话语功能：申辩性功能强调为自己的行为开脱，应承义功能则认可并延续对话者的话题，解劝性功能指明听话者应该怎么样，而阐明性功能则指出事实如何。而疑问性句中“哩”字句则表现出两种话语功能：商讨性功能强调征求听话者对建议或观点的倾向，而质问性功能则强调说话者对听话者的行为因质疑而不满。
无论“哩”字句的句法定位机制、句子功能分布还是话语功能选择，都是从单句层面对句中“哩”字句的分析、描写和分类，而单句总是处于一定的复句关系中的，受制于前后小句，句中“哩”疑问句在问答关系中的功能较为明确，而句中“哩”陈述句所处的复句关系就较为复杂，那么，句中“哩”陈述句究竟在什么样的复句关联中发挥不同的话语功能呢？
5 “哩”字句复句关联角色
根据潮阳话语言的调查实际，结合复句关系研究的已有成果（邢福义2002），句中“哩”字句与前后句的复句关系中具有四种角色：在与后句的关系中一般作原因句和待转句，在与前句的关系中一般作结果句，在与其他“哩”字句的关系中作同位句。
5.1“哩”字原因句
基于前因后果的典型表达顺序，“哩”字句可作原因句与后续句构成因果关系，并起到申辩功能，如：
（33）a.啊强野～野，底人敢合伊耍？（阿强那么霸道，哪有人敢跟他玩？）
b.个奴仔孬～孬，我实在无伊变。（这孩子太调皮了，我实在拿他没办法。）
陈小枫（1996：291）曾指出该类“哩”字句具有“A+哩+A”的形式特征，并认为其后不能“带任何修饰语”，但在潮阳话中，不但可以带表极值的程度补语“到勿呾”（34a1），而且可以带程度状语“死绝”、“浪险”、“过”等（34a2），如：
（34）a1.啊强野～野到勿呾，底人敢合伊耍？（阿强霸道到没话说，哪有人敢跟他玩？）
a2.啊强野～死绝野，底人敢合伊耍？（阿强太霸道了，哪有人敢跟他玩？）
处于因果关联中的“哩”字原因句有三个特点：一是句法形式特点，即“哩”字句采用“A+哩+A”形容词拷贝式；二是“哩”字原因句的非自足性（a），即无论从形式上还是意义上一定存在着后续结果句；三是后续结果句具有自足性（b）并表达反问性（c）或否定性（d）的意义。
（35）a.*伊俭～俭。（她那么节俭。）
b. 底块甘买这件衫？（哪里舍得买这件衣服？）
c. 伊俭～俭，底块甘买这件衫？（她那么节俭，哪里舍得买这件衣服？）
d. 伊俭～俭，正左□[to51]唔甘买这件衫。（她那么节俭，肯定不舍得买这件衣服。）
5.2“哩”字待转句
“哩”字句可以作为待转句暂且承认某种观点并与其后必然出现的后续句形成转折关系，从而在话语中起到承上转下的承转功能，如：
（36）a.雅～是雅，□[tsuaʔ32]是□[kʻak32]贵。（漂亮是漂亮，就是太贵了。）
b.书读～读，读了唔知别有若多字。（上学是在上着，但不知认识了多少字。）
林伦伦（1992：56）曾简单地指出了“哩”字句所处的转折关系，后来，陈小枫（1996：292）认为：“哩”字待转句从形式上看具有“V+哩+V”格式，而后续转折句则多由“肯定+否定”相迭的词组构成”，从意义上看，“哩”字待转句“表示承认某种事实”，而后续转折句则对“所承认的事实持一种怀疑，不确定的态度”。其实，无论是形式还是意义都不准确，这一点可以通过比较得到验证。
首先，从形式上看，待转句“V+哩+V”格式与原因句“A+哩+A”格式相同的是，都可以后接补语（a）；不同的是，待转句“V+哩+V”格式第二个V前可插入“有、在”，分别表示动作行为已发生为或正在进行，如例b1，原因句则不可以，如：
（37）a1.我甲伊相□[pak5]～相□[pak5]两年噢，是呾还无□[hiõ51]熟。（我跟他是认识两年了，不过还是不太熟。）
a2.泡灯暗～暗到勿呾，叫人咋呢看书？（灯那么暗，让人怎么看书？）
b1.伊呾～有呾，□[tsuaʔ32]是无人听伊。（他说是说过，但没人听他的。）
b2.*伊肥～有肥，底块有变行□[hiõ31]猛？（他那么胖，哪里能走那么快？）
从意义上看，37a1的转折句表示的是事情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结果；37b1的转折句也表示前述行为没起到预期效果。因此，陈小枫（1996）对转折句意义的解读并不准确。
其次，“哩”字待转句也常用“A+哩是+A”格式，并且与后续句必须形成转折关系（38a1），否则不合法（38a2）；这与“哩”字原因句的“A+哩+A”格式必须后接结果句（38b1）而非转折句（37b2）不同，如：
（38）a1.天时热～是热，但我还是着出门。（天气是很热，但我还是得出门。）
a2.*天时热～是热，出门过畏喏。（天气是很热，出门真烦。）
b1.天时热～热，出门过畏喏。（天气那么热，出门真烦。）
b2.*天时热～热，但我还是着出门。（天气那么热，但我还是得出门。）
另外，待转句“A+哩是+A”后不能接程度补语（39a1），但可插入能愿动词“会”表其后的情况是可能出现的（39a2），而原因句“A+哩+A”格式恰恰相反（39b1、b2），如：
（39）a1.*天时热～是热到勿呾，我还是着出门。（天气是热到没话说，但我还得出门。）
a2.天时热～是会热，但我还是着出门。（天气是会很热，但我还得出门。）
b1.天时热～热到勿呾，出门过畏喏。（天气热得没话说，出门真烦。）
b2.*天时热～会热，出门过畏喏。（天气热会热，出门真烦。）
通过对比可知，造成差异的原因在于“哩”字待转句有表示认可的“是”，其以暂且认可待转句所表述内容是事实为条件，为转折句埋下伏笔，说话者往往带有无奈语气。
“哩”字结果句是根据前句的已然情况或可能条件给出一定的解释、建议或劝诫，从而起到解劝功能。前句与“哩”字句的关系一般包括条件（40a）、假设（40b）、倚变（40c）和择优（40d）关系，如：
（40）a.伊吃饱了～去洗碗。（他吃饱了就去洗碗。）
b.汝啊是敢骗我，汝～着死。（你要是敢骗我，你就得死。）
c.时间愈长，成功个可能性～愈大。（时间越长，成功的可能性越大。）
d.去重庆～硬虎□[to31]输过去深圳。（去重庆肯定不如去深圳。）
其中，假设关系以“嗱是/啊是”为标记，倚变关系以“愈……哩愈……”为标记，而择优关系的标记是“……哩硬虎/正左□[to31]……”。
从语料调查看，“哩”字原因句与“哩”字结果句可以形成假转关系复句，如：
（41）a.汝～过毋闲，无么～合阮做一下来去。 （你太忙了，不然就和我们一起去。）
b.伊个文化～过下，嫑么～介绍伊去恁公司块。
（他的文化太低了，不然就介绍他去你们公司那里。）
从深层语义关系上，二者构成“原因——假设——结果”关系，“哩”字原因句是进行假设的原因，“哩”字结果句则是假设之后的结果，“假设”是客观性原因导致的结果，同时也是虚拟性结果得以触发的原因。
“哩”字同位句是指与其他“哩”字句并列形成同位关系以共同释疑解惑，起到阐明功能。其典型格式就是“……哩……，……哩……”，如：
（42）a.汝暑假欲去底块耍啦？（你暑假想去哪里玩啊？）
b.昆明～景色好，上海～物件多，恶选死。（昆明的景色好，上海的东西多，很难选。）
陈小枫（1996:294）曾认为多个“哩”字句“表示转折，同时强调一种强烈的对比”，但是，通过前后“哩”字句的移位并不影响语义（43）以及并列“哩”字句后的总结句（44），可以看出，多项“哩”字句之间构成的是同位关系。
（43）a.奴仔～行头前，老人～行后畔。（小孩走前面，老人走后面。）
b.老人～行后畔，奴仔～行头前。（老人走后面，小孩走前面。）
（44）a.毕业之后，阿明～去北京，阿东～去上海，阿武～去广州，一人一位。（毕业之后，阿明去了北京，阿东去了上海，阿武去了广州，一人一个地方。）
b.有人～□[hiõ31]穷，有人～□[hiõ31]富，各人个命。（有的人那么穷困，有的人那么富有，各有各的命。）
形成同位关系的“哩”字句要求：在结构上相似并且“哩”前主语属于同一语义范畴的不同对象[i]，“哩”后的句法成分也属于同一语义范畴的不同行为或性质（45a1、b1），否则不合法（45a2、a3、b2、b3），如：
（45）a1. 吃～爱，做～嫑。 （吃就要，工作就不要。）
a2.*吃～爱，伊～嫑。（吃就要，他就不要。）主语非同一语义范畴
a3. *我～唔知，我～会知。（我不知道，我知道。）主语非不同对象
b1. 阿兄～有钱，阿弟～无钱。（哥哥有钱，弟弟没钱。）
b2.*阿兄～有钱，种田～无钱。（哥哥有钱，种地没钱。）主语非同一语义范畴
b3. *我～唔知，汝～唔知。（我不知道，你不知道。）谓语非不同行为
究其原因就在于：“哩”字同位句之间隐含着对同一语义范畴的事物进行差异性对比，不仅对比主语所指的不同对象，而且还要对比谓语所指的不同行为或性质。
总的说来，“哩”字陈述句在与前后句的复句关联中具有四种角色：原因句、待转句、结果句和同位句，并相应地具有申辩、承转、解劝和阐明四种功能，藉此，可以建立有关句中“哩”字句如下表。
表一：“哩”字句的句法位置、句子功能、话语功能、复句角色、句法标志和情态关联表
从整体倾向来看，潮阳话句中“哩”所选择的句子功能及其话语功能带有较强的消极性情态，特别是在申辩、承转、解劝的陈述句以及质问性的疑问句中，这一点通过是否选择“哩”字应答句就可以对比出来：
（46）a1.对面啊叔呾话过粗。（对面那大叔说话太粗了。）
a2.～是啊。（是啊。）
a3.是啊。（是啊。）
b1.对面啊叔个人品过好。（对面那大叔人品很好。）
b2.是啊。（是啊。）
b3.*～是啊。（是啊。）
当46a1对“大叔”进行消极评价时，既可以选择具有消极态度的“哩”字应答句（a2），也可以选择客观陈述的非“哩”字句（a3）。而当46b1对“大叔”进行积极评价时，用“哩”字句来应答就不合法（b3）。同样，47a2的“哩”字句带有明显的不满态度，而47b2则是单纯的陈述事实。
（47）a1.我□[tiam21]□[tiam21]想着欲吃物件。（我老是想着要吃东西）
a2.肥啊按猪□[hẽ31]，愈吃～愈肥。（肥得跟猪似的，越吃就越肥。）
b1.啊小明这排知生？（小明最近怎样？）
b2.愈吃愈肥。（越吃越胖了。）
关于句中“哩”的词类属性，陈基藩（1987：96）认为是助词，林伦伦（1992：56、60）将其分为连词与语气词两类，而陈小枫（1996：291）、林春雨（2005：61）则认为是语气词。从句中“哩”分布于主谓之间这一句法位置来看，很难将其归入助词、连词或语气词，结合句子功能、话语功能、复句角色的选择，特别是情态的倾向来看，把它定为情态副词比较合适。
（《方言》2016年第一期发表）
【赵春利，任职于暨南大学文学院；
杨泽铭，任职于暨南大学教务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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