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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学史 | 谢若秋:称谓语“大娘姑”演化情况初探——以明清以来闽南、粤东两地闽语为例

甘于恩 语言资源快讯 2020-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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称谓语“大娘姑”是一个今用古语。在闽南地区,这个词至今天仍在使用,指称“丈夫之姐”,当地人尤其是中年以上的人群非常熟悉,属于今用古语。据笔者调查,在今粤东闽语区(包括潮州、汕头和揭阳三市),这一称谓语还可表示“未嫁姑”,但只见于明清文献和相关族谱文物中,而现代文献和口语中未见用例,应属于古用今废词。称谓语“大娘姑”在上述两地闽语区的使用情况并不相同,演化并不同步。本文拟就此从共同语的影响、双音化的选择以及同素异序词的使用等方面作初步探究。

一、称谓语“大娘姑”考析

(一)“大娘姑”的语义和结构

“大娘姑”一语在宋金时代已出现,例见金代明昌年间(1190-1195)的河北赵洲永通桥“修桥主题名石”有:“国泰初……入道姑大娘姑……”【1】但未详其义。在闽南等地区,“媳妇指夫之姐为‘大娘姑’,夫之妹为‘小姑’,面称皆为‘阿姑。”又泛指“大姑子”【2】。据笔者调查,在明代粤东闽语区,“大娘姑”一语除了指称“大姑子”(夫之姐)外,又另有“未嫁姑”一义。如潮州市潮安区凤塘镇后陇村建于明代后期的祖姑祠“盛户祖祠”的祠主苏资淑,其墓碑及苏氏族谱上均记其为“大娘姑”,苏姿淑为该村苏族先祖苏孝德之姐。苏族历代称“大娘姑”为“未(不)嫁姑”:明代前期,苏资淑在双亲去世后,不惜牺牲自己的婚姻,肩负起抚养幼弟孝德的重任,恩德宛如娘亲一样,因其未婚而终老家中,故其胞弟裔孙在明代后期为其建专祠“盛户祖祠”,世代祭祀这位没出嫁的“大娘姑”。据载,清代粤东闽语区的揭阳县称“未嫁女”为“某娘”。《广韵》载:“娘,少女之号。”如乾隆《揭阳县志》(卷七)“方言”载:“谓室女曰某娘。”“室女”即少女,“某”多用排行取字。据此而论,姐妹中排行第一者则可取“大娘”为乳名。又清代广东“东莞女子,未字者称‘大娘’,已字称‘小娘’,众中有已字、未字则合称‘大小娘’。”【3】今浙江台州市仙居县方言中,“大娘”一词可指“未婚成年女性”,浙江临安方言中“大娘姑”则指13—14岁以后的未婚姑娘。【4】

上述清代广东东莞和现代浙江个别方言中的用例,说明明代粤东潮汕地区称谓语“大娘姑”曾有“未嫁姑”之义并非孤例。因此,“大娘姑”作为称谓语有两个义项:一是“夫之姊”;二是“未嫁姑”。

第一义(“夫之姊”)的“大娘姑”是由“大”和“娘姑”两个词构成的偏正式短语(词组),闽南语中另有与之相关的“小娘姑”。如:

①“周长者听说,过去都未曾听见说有啥大娘姑。”(《闽南掌故传说》上册,刘浩然,2004年第349页)②“小娘姑,会养猪,养得猪子肥盾盾,切下开来一把骨。”(《闽歌甲集》谢云声编1928年第18页)

“娘”,可用作为妇女的通称。如元代陆泳《吴下田家志》:“娘养花蚕郎种田。”“姑”用作亲属概念常用义有二:一是用作父亲的姐妹;二是指丈夫的母亲,婆婆。其中用作“父亲的姐妹”的“姑”在《诗·邶风·泉水》已有用例:“问我诸姑,遂及伯姊。”毛传释:“父之姊妹称姑。”南北朝时期也可以写成双音节的“家姑”,如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风操》:“蔡邕书集,呼其姑姊为家姑家姊。”已有用例。“姑”这个词与“娘”搭配构成的称谓词“姑娘”,在闽南地区又可与“娘姑”兼用,同义异序,均为并列式结构,这两个词是闽南语的同素异序词,但粤东闽语区只见“姑娘”,却未能考得“娘姑”一词的用例。另,“姑”用作“夫之母”,在《左传·昭公二十八年》已有用例:“子容之母走谒诸姑。”后来在复音化过程中,表示“夫之母”的“姑”写成双音节的“家姑”,占用了原来指称“夫之姐”的“家姑”这一书写形式而成为双音节结构。如:

③“刁氏对家姑尤为不孝,曾乘家姑病危,日以恶语激之,以致家姑一气病绝。”(《潮剧剧目纲要·刘龙图骑竹马》第178页,中国戏剧家协会广东分会编)

④“有些媳妇们不很懂事,在祭祖时对家姑说:‘妈,叫人去买银纸。’”(《中国民俗搜》第四集《潮州的灵魂谈》1983年第163页)

⑤“带阳山,死大官(潮音读‘禾官’,指家翁);带阳生,死大家(潮音读‘禾家’,指家姑)。”(《潮州文史资料》2006年第26辑)

⑥“汝家婆(即家姑)晬年(一周年)经由余先出米谷理之。”(《潮州文史资料》2006年第26辑)

中古汉语“父亲或丈夫的姐妹”的背称“家姑”一词,后来多用以表示“夫之母”,有时又用为单音节的“姑”。而这一背称语却与口语面称“姑母”的单音节词“姑”,在字形上相同而词义指称迥异,对语言交际存在一定的干扰性影响。称谓词“姑娘”是当今汉语中的通用语,但闽粤两地主要用作背称,粤东闽语区多用“阿姑”,闽南地区则另有“娘姑”一词。这些双音节词的出现,表达明白简约,至今仍用于口语中,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对上述“干扰”的一种纠偏和补正。

“大娘姑”第二义项(“未嫁姑”)是由“大娘”和“姑”两个词构成的偏正短语。在汉语中,“大娘”主要有四个义项:1.对年长妇人的敬称。2.妾对正妻的敬称。3.浙江、广东等省方言中“大娘”指未婚成年女性。4.犹伯母。据载,古代越俗称女孩为“珠娘”。南朝梁任昉《述异记》(卷上)载:“越俗以珠为上宝,生女谓之‘珠娘’。生男谓之‘珠儿’。”明末清初周亮工《闽小记》(卷三)亦载:“福州呼妇人曰珠娘。”清代乾隆年间,浙江吴兴人孙霖《赤嵌竹枝词》有:“二八轿娃刺绣工,呼娘习惯便成风。”诗下自注:“台邑妇女工刺绣,诞生之日即呼为‘某娘’。”明清时期的粤东地区和闽南亦有类似的用例,如明代万历年间潮调戏文《苏六娘》中有“六娘对月”、《荔镜记》中有“五娘赏灯”等,这里的“五娘”“六娘”均属上述旧揭阳县志所言“谓室女曰某娘”,是兼用排行来称呼戏文中的女主人公——未嫁女,而面称则呼为“某娘”或“阿娘”等。

根据上述屈大均《广东新语》中所载清初东莞未嫁女性为“大娘”和浙江台州仙居等地方言中“大娘”一词的指称义。可见,上述潮州凤塘祖姑祠的“大娘姑”有一义为“未嫁姑”并非孤例。这一词语的结构为“大娘+姑”,属于偏正结构。这一用法可能曾经见用于广东省部分地区,如明代的粤东和清初的东莞等地区,但后来逐渐被其他词语所代替。如今粤东闽语中未见对“未嫁姑”特定的面称,而“老姑婆”一语则是旧时当地对未嫁的年长女性的背称或贬称(粤东客家话中也有相同用法),仍偶有所用。旧时闽南的“未嫁姑”也有一背称为“菜姑”(本称“斋姑”,后泛指长期素食的单身女子),多见于泉州惠安等地。在近代,广东顺德及其邻近地区的“不嫁姑”则有广为人知的背称“自梳女”一语,其年长者也可被背称为“老姑婆”。或许因为存在同义词替代等原因。所以,原来“大娘姑”中的“未嫁姑”这一义项就逐渐从个别方言中消失,乃至成为该方言区的历史词汇。

二、称谓语“大娘姑”的演化

明清以来,称谓语“大娘姑”在粤东和闽南两地的演化情况并不同步。

据笔者调查,在闽南地区,表示“丈夫之姐”的称谓语“大娘姑”至今依然在口语中使用。在粤东地区,“大娘姑”一词仅载于潮州市鹤陇(旧称后陇)乡的《后陇苏氏盛户房族谱》、其宗支普宁碧屿乡的《碧屿乡苏氏族谱》及苏氏资淑祖姑的墓碑上。该族的这位“大娘姑”大致生活在明代成化至嘉靖年间。其族谱载:“(后陇)孝德公幼年时,父昆山公(注:名瑀,明成化丙子科举人)卒于京都,公伶仃孤苦,姊大娘姑抚养持携,矢志不嫁。迨公成人,姊已老矣,终卒于家中,附葬鸡笼山,石碑字‘明资淑苏大娘姑墓’。”苏资淑是苏孝德之姐。显然,苏族谱书和墓碑上所载的“大娘姑”所指为“某男性祖先之姐”。但当代苏氏族人又称这一称谓语有“未嫁姑”一义,惜乎当地并无相关文献资料佐证。在粤东现存的另外几座明清时期建造的“祖姑祠”,其祠主“祖姑”均为所在族姓某世先祖之姐,但其相关族史中却未提及祠主为“大娘姑”。如汕头市澄海区隆都镇的“金氏宗祠”和蓬洲“翁氏家庙”(俗称“祖姑祠”,其祖姑只是入祠配祀,而非专祀)均用“祖姑”称呼,而揭阳市玉湖镇属于客家地区的祖姑祠“贞义姑寝室”(俗称“姑婆祠”),当地人则以“姑婆”称呼女祠主,当地每年还有“拜姑婆”的习俗,均未见用“大娘姑”称谓女祠主。而粤东明清时期文献中所载的“祖姑”一词,则另指“丈夫的祖母”。如:

①“陈妇萧,潮阳人昂妻,年二十三而昂没,萧自誓曰:‘夫没,不终养二姑,罪也。’越数月祖姑继没,哀毁骨立。”(嘉靖《潮州府志》卷七“贞列”)

②“黄氏,桃山人谢梓贵妻,年十八于归……越六载而寡,时翁姑已逝,遗祖姑在堂,色养备至。”(乾隆《揭阳县志》卷之六“列女”)

③“林黄氏……生一子而寡,守节食贫,课子耕植为生,其姑早亡,事祖姑尽孝,奉翁以礼”(光绪《揭阳县续志》卷之三“列女”)

但“丈夫的祖母”这一意义的“祖姑”在现当代粤东闽语中已不见用例,旧时当地曾用“姑婆”一词背称祖姑母,而“祖姑母”在口语中后来却被可用于面称和背称的“老姑”一词所取代,而“大老姑”一语指祖父的姐妹中排行第一者,并非特指“祖父的大姐”。在今闽南地区,词义为“祖父的姐妹”的“姑婆”一词至今仍在使用,未见语义与“姑婆”相同的“老姑”一词。

闽南语保留着很多古代汉语的特征,这种方言的词汇单音节词占多数,其词汇复音化也以双音化为主,但复音化程度并不高。在复音化这一过程中,称谓语“大娘姑”可能向双音节的“娘姑”、“姑娘”“大姑”“阿姑”等转化、简化。因为“复合词的大量产生,是语言发展的必然结果,它给语言的发展开创了无限广阔的前景。然而另一方面,语词的长度增加则有时未免在某种程度上有悖于汉语经济便捷的省力原则。应对无限多的复合词的产生而带来的语言繁化的根本方法就是简化。”[5]在闽南的厦门等地区,现当代人们口语中称呼“父亲或丈夫之姐”仍称“大娘姑”。粤东闽南语区,则未见有称谓语“大娘姑”,而代之以专称的“大姑”、泛称的“姑母”或“阿姑”,常用“阿姑”,乃至单用面称的“姑”。称谓语“祖姑”(祖父的姐妹或丈夫的姑母),旧时粤东闽语区口语可称“姑婆”(这个称谓今天仍用于客家地区和闽南地区),现今则泛称“老姑”(“老”是实语素,其语素义同“祖”,如祖父的兄弟辈称“老伯(祖伯父)”“老叔(祖叔父)”、祖母的姐妹称“老姨(祖姨妈)”)。对“未嫁姑”,旧时粤东闽南两地口语中有贬义的背称“老姑婆”一语,闽南地区今天仍在使用,而罕见于今粤东闽语区。另外,近代闽南漳州地区对帮助传教的修女通称为“姑婆”。如“顾心明获得讯息后,即偕同一个中国‘姑婆’(帮助传教的修女的通称),轻装赶到郑维家”[6]。现今粤东闽南语中,“未嫁姑”没有特定的称谓语词,往往只是用泛称的“阿姑”或“某姑”等来指称;表示丈夫的姑母“祖姑”则泛称为“老姑”(河南省南阳市内乡县方言中称爷爷的姐妹也有“老姑”一词)。潮汕歌谣《敬橄榄》有:“手擎橄榄到厅边,敬奉诸位老姑姨”(注:老姑姨即老姑、老姨的合称)。但“老姑”一语在粤东和闽南旧时文献中,词义一般表示“年迈的家婆”。如:

④“李氏,在城人许彤可妻,年十八于归,二十六而寡……夭志奉养老姑郑氏,抚育婴儿。”(乾隆《揭阳县志》卷之六)

⑤“郑陈氏……上事老姑,下抚孤儿,孝慈兼尽”(清光绪《揭阳县续志》卷之三“列女”,第77页)。

⑥“孙庄氏……十二有二而寡,夭志守节,上事舅姑,下抚二子,老姑卧病,哺养三年乡里称之。”(清《彰化县志》第273页)

在近代闽南地区,“老姑”又可指“年老的尼姑”。如:

⑦“靖海庵在崇武城城角外灯塔下,殿内祀三宝佛,左为厨房,再左为‘报恩堂’,及姑众住处。主持菜姑陈应谦,71岁。有菜姑5人……在‘报恩堂’中,供奉本庵已逝老姑照片。”(《惠东人研究》乔健等著,1992年第183页)

⑧“现澹国寺的住持是年届90岁的老姑林丹桂(法号瑞丹)和自幼奉佛的沈启珍。”(《诏安文史资料第二十一期》2003年第123页)

但“老姑”、“家姑”等词语用作称谓语表示“家婆”是背称,在粤东和闽南地区却长期被同为背称家婆的“大家”一词所取代。现当代粤东闽语区的已婚女性背称家婆一般用“大家”,面称时一般与丈夫使用相同的称谓趋同,如“妈”或“阿妈”等。语言具有约定俗成的性质,口语用词一般以简约明白为旨归。或许,表示祖姑母的“老姑”以及表示姑母的“阿姑”等称谓词在词形上与表示家婆的“大家”没有出现构形语素(“姑”)相同的冲突,在口语应用上更容易成为人们优先选择而经常使用。而且,汉语词汇复音化过程中具有向双音节趋同的特点,使原来的三音节称谓语“大娘姑”(论文所述第一义)简化嬗变为双音节的“娘姑”、“姑娘”或“阿姑”,乃至相关的上代称谓语“姑婆”、“老姑”等书写形式,在不同地区被人们选择使用而出现嬗变,从而表现出区域性差异的特点。

同素异序词的出现与词汇复音化有关,闽南方言中同素异序词多是其特点之一。粤东和闽南地区共同使用的同素异序词很多,如:客人—人客,热闹—闹热,鸡母—母鸡,风台—台风,日历—历日,久长—长久,等等。在现代粤东闽语里,则未见“娘姑”一语,而在闽南地区则有“娘姑”与“姑娘”作为同素异序词并存使用。“娘姑—姑娘”这一组则只见用于闽南地区,甚至存在于文献文物中,如泉州惠安东岭东埭村有“娘姑宫”,另有:

⑨“这会儿的娘姑都脸大,说话没羞没臊的!”(冰心《冬儿姑娘》)

⑩“这娘姑好怪,平常一些少女,就惧怕一些蛇虫之类,而她却玩毒蛇……”(台湾李凉《风流野销魂》(上册))

虽然闽南语中存在不少同素异序词,但闽南和粤东地区在使用上存在一些差异,这或许是近代以来粤东地区日益受汉语共同语和客家文化(粤东的西北部有客家文化)的影响并与“过番”文化(南洋等外国文化)等有所接触,而渐渐与闽南文化产生差异和距离,从而在语言文化上留下的印记,这也是值得考虑的探究方向。

三、余论

三音节的闽南语称谓语“大娘姑”在旧时兼具“父亲或丈夫之姐”和“未嫁姑”二义,在以单音节占多数和双音化为主的汉语词汇复音化演变过程中,其词形在粤东和闽南两地未能特立独行而产生嬗变。而且,在现当代,其嬗变后的词形在闽南和粤东地区并不趋同,甚至各有所表,究竟是由什么原因造成的,这个问题仍有待深入的调查和研究。



注释及参考文献


[1]罗哲文著,中国名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105页.

[2]陈垂成著,泉州风俗,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66页.

[3](清)屈大均著,广东新语(下),中华书局:1985年第1版第336页.

[4]陈再新编,岭下村志˙独特的方言,2008年第196页.

[5]王艾录著,汉语内部形式研究,电子科技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07页.

[6]漳州文史资料(第五辑),政协福建省漳州文史资料委员会,2009年第329页.

[7]林建、林文代编著,泉州惠安村志·泉州卷,2003年第97页。

[8]周长楫、欧阳忆耘著,厦门方言研究,福建人民出版社:1998年.

(谢若秋,任职于揭阳职业技术学院师范系)

【原载《南方语言学》第14辑,2018】

编辑|刘若书

审读|刘若书

责编|老    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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