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音的故事(三十一)| 朱晓农:“我辈数人,定则定矣!”(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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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大隋初年(仁寿元年,公元601年),中国传统的音韵学历史上发生了一件影响深远的大事。有个罢官回家去教书的先生写了部名为《切韵》的韵书。这个教书先生名不见经传,更确切的说是正史里没为他专门立传,只是在他父亲的传里和野史《苏氏演义》里提到他几句。但是,那部《切韵》却使作者在音韵学史上留名千古。
教书先生姓陆,名词,字法言,后世熟悉的是他的字。从血统上来说,他不是汉人;但从文化、心理上来说,陆家已经汉化了。
陆法言生于哪年,死于何时,我们已经不知道了。如果不是因为他为自己建造了一座音韵学丰碑的话,他就会像三千年历史上所有未在政治、军事、文学史学、伦理说教上面刻下痕迹的臣民一样,被历史长河冲刷得影踪全无。陆法言祖上是鲜卑人步六孤氏,两晋南北朝时代,是中华民族大融合、中国文化大吸收的重要阶段。鲜卑族是此刻舞台上的重要角色。他们在北方先后建立了几个政权。其中北魏最成功,于公元439年统一了北方。到五世纪末,魏孝文帝迁都洛阳(493年),一切以汉族文化学习模仿对象。甚至下令不许在朝廷上说鲜卑语,若有违背,革除官职(495年)。在这种自觉措施下,鲜卑族大大加快了汉化过程。他们把自己的鲜卑姓名改换成汉姓汉名,皇室拓跋氏改姓元,步六孤氏改姓陆。
陆法言的父亲陆爽出生的时候(东魏兴和元年,539年),北魏已经分裂成东魏和西魏两部分。不久,东魏被北齐取代(550年),西魏为北周取代(557年)。等到北周灭北齐(577年)重新统一北方后没几年,隋文帝受禅(581年)举手摘下这半个中国的大果子。正值盛年的陆爽(43岁)以前朝旧臣顺流进入隋朝当了个辅助太子的官。《隋书》卷五十八上有《陆爽传》,说他从小聪明,九岁就学,每天背诵两千多言,诵读的当然是汉文经史典籍。别人瞧了大吃一惊,说陆家出能人了。陆爽十七岁时当主簿,后升到中书侍郎。到北齐灭亡,周武帝听说他的大名,召他和阳休之等人入关。别人进京运的都是行李,只有陆爽载了几千卷书到长安去。真是一个汗牛充栋的饱学之儒。隋承周祚后,陆爽当了太子洗马,并参与编写《东宫典记》七十卷。由于他博学有口才,常被派去接待南朝陈朝的使者。隋开皇十一年(591年),陆爽五十三岁时死于任上。法言从小读书刻苦努力,很有家风。他曾做过承奉郎小官,后受牵连被免了官。关于他的生活事迹,我们实在知道得不多。
《切韵》虽是陆法言一手写成,但在《广韵》(它是《切韵》集大成的增补本)卷首还有“仪同三司刘臻、外史颜之推、著作郎魏澹、武阳太守卢思道、散骑常侍李若、国子博士萧该、蜀王咨议参议辛德源、吏部侍郎薛道衡,已上八人同撰集”字样。这些合作者,也许还应该加上陆法言的父亲陆爽,参与了《切韵》编写提纲的讨论。
(张氏重刊《宋本广韵》)
这件事,在陆法言写的《切韵序》里讲得很详细。隋开皇初期(开皇元年是581年)的某天傍晚,刘臻、颜之推等八人来到陆家,喝酒聊天。他们都是前朝北齐、北周过来的旧臣,是老同事、老朋友,席间自然无所不谈。他们又都是博学睿识之士,自然对诗赋学问特有兴趣。喝到半夜,该聊的聊得差不多了,该喝的也喝得差不多了,这帮文人学士开始讨论起审音分韵一类音韵学问题来。他们谈到古今语音有别,以前各家韵书注音分类又不一致。南方话听上去“清浅”,燕北话说起来“重浊”。西北话把去声发成入声,西南话的平声又像去声。此外,还有支脂合韵,鱼虞相混,先仙、尤侯都不分的现象。这些都不合标准。当然,为了拓广“文路”,方便做诗押韵,自然可以“清浊”相通而无须苛责;但如果想“赏知音”,严格辨音析韵,那就必须把“轻重”的细微差别严加区分。南北朝时出了许多韵书,比如吕静的《韵集》、夏侯咏的《韵略》、阳休之的《韵略》、李季节的《音谱》、杜台卿的《韵略》等等,各有错漏,互相矛盾。南方作者的审音分韵,又跟北方不同。于是他们一个韵一个韵地讨论,南音北韵,谁是谁非,古语今言,谁通谁塞。他们想重新挑选精密切正的注音,删除疏误近似的反语。讨论当中,大多由外史颜之推和国子博士萧该来决定。
颜之推的见解,可以从《颜氏家训·音辞篇》中了解得相当充分。他认为反切起于汉末,到了曹魏已很风行。从那以后,分类编排反切的韵书蜂拥而出。可毛病就出在都带方言土腔。,还互不服气,彼此攻击。南音“清浅”是出于水土柔和,用辞太土。北语“重浊”是出于山川深厚,用语古雅。不过,若论读书音,南方士人君子的言语修养要高于北方士大夫;至于小老百姓,则是北方的口语要比南方的土话强。在南方,受没受过教育,话一出口就能辨别。可北方话,你要隔墙去听,就是听一整天,也不知道是当官的在说话呢,还是平民百姓。不过,南方话受吴音楚语影响,声母从邪不分,船禅相混。北方话又夹杂夷虏之言,韵母支脂不分,鱼虞相混洽狎合韵。这类大错特错的例子,南北都有,也不必一一细说。自他从南方的金陵来到北方的邺下以后,只发现少数几个人发音还算标准。李季节写的韵书,时有错失;而阳休之的韵书,也太粗疏,不登大雅之堂。如此等等等等。
这番见解,在开皇初的那天晚上是否和盘托出,恐怕要有点想象了。不过,我们确实知道,颜之推的许多意见都被刘臻等人所接受,体现在后来陆法言写的《切韵》里。谈着谈着,著作郎魏澹(字彦渊)显然激动起来。他扭过身去对陆法言说:“以前一直论辩驳难的疑问之处,如今全都廓清解决。你为什么不一边听一边记?我辈数人,定则定矣!”
于是陆法言凑到烛光下,提笔挥毫,大致记下纲纪要点。
本世纪二十年代,学界出现了一个除旧布新的浪潮。前面已经提过,五四时期的语言学家赵元任、刘半农等组织了一个“数人会”,知道来历的都能体会到这个平凡名称下透出的豪迈傲视之气。“向来论难,疑处悉尽。何为不随口记之?我辈数人,定则定矣!”——这就是当年颜之推、刘臻等人讨论《切韵》纲纪时,魏彦渊对陆法言所说的原话。时间过去了一千三百年,前贤“定则定矣”的自信明断重又体现在当代大师身上。《切韵》纲纪讨论会在中国语音学史上是值得大书一笔的重要事件。
(原载《叫我如何不想她——语音的故事》,朱晓农、焦磊著,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一版)
注:数人会,1925年由刘复(刘半农)发起成立,主要成员有刘复、赵元任、钱玄同、黎锦熙、林语堂、周辨明等,为民国时期推动国语运动的重要组织。
本期编辑 | 谢媛
本期审读 | 谢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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