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音的故事（三十二）｜朱晓农：喉头研究的意义：再谈“中国特色”（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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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我们讲了很多关于喉头研究的故事，这喉头活动是语音学里的盲点。传统上研究语音学的，只关心口腔里的活动，元音啊、辅音啊，却很少关心喉头活动、声带振动的情况。世界上历来的语音学家从来没有意识到唱戏的假声也可以用到语言里来，像元音辅音一样表达语言意义。还有气声啊、嘎裂声啊，那么普遍地用于亚洲南部的汉藏语、苗瑶语、侗台语、南亚语中。这就引出了一个非常严重的学科基础理论的问题。
（插图：喉头的位置）
中国的学术界有一种习惯性表述，凡有跟西方研究不同的地方，马上宣布中国有特色、中国很特殊。这种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其实反映了内心深处的自卑感。要是自信满满加本领大大，所谓“艺高胆大”，那就发展出一个更普遍的理论，把西方的情况包括进来让他成为“欧美特殊”，不就结了吗？干嘛躲到角落里拒绝共性而自我宣布特殊呢？再说了，有很多研究者还没分清什么样的“特色”，就先叫成一片“特殊”，总让人怀疑到底是少见多怪呢，还真是有些什么深层含义或学术以外的考虑在里面。
“特殊性/特点”可以从相对和绝对两方面来理解。相对的特殊﹐也就是我们一贯认为的特殊﹐是把汉语跟比如英语﹑日语比一下﹐说这不同那不同﹐这特殊那特殊。反过来﹐英语、日语在你特殊的地方他也特殊。举例来说，汉语的名词没有“数”的语法变形，而英语则有单数复数的区别。可以对学汉语的英国人说：一个人是 rén，两个人还是rén。但对学英语的中国人要说的是：一个人是man，两个人是men——不一样的。所以啊，寻找这种相对特殊对于“学语言”来说是有用的，但是呢，强调这种相对特殊对于“语言学”来说是有害的。一旦放到人类语言的共性背景中﹐绝大多数的“相对特殊”就失去了他的特殊性。世界上还有一些语言不但有单数、复数，还有双数，也就是说，一个人、两个人、很多人，那个“人”都不一样。更有甚者，朱晓农还调查过太平洋岛上的一种莫杜那语，不但有单数、双数、复数，复数里面还分出“少数”和“多数”——您瞧瞧，哪一种语言算特殊啊？是没有“数范畴”区别的特殊呢，还是有“单复”区别的特殊，还是有“单双复”区别的特殊，还是有“单双少多”区别的特殊？相互之间，都算特殊。但在统一的参数共性下，各自都不特殊，不过是同一个“数”参数中的取值不同罢了。
还有一点很重要，历来讲共性或特色的，都会犯同一个错误，只是后者犯得更经常些、更严重些。那就是在说普遍共性或中国特色时，心里装的仅仅是“东方”和“西方”。“西方”也就是欧美；而东方呢，就只有中国了；而中国呢，就只有汉族了——讲中国特色的不知考虑过中国的55个少数民族没有？其实在这世界上，除了100多种印欧语，除了汉语（加上藏缅语也不过100多种），还有7000种其他语言呢。他们的使用人数固然没汉语英语多，但在语言学意义上，他们和汉语英语是平等的，就像联合国里，大国小国都是一票一样。上面说的100多种印欧语，其实我们心里想的不过是英法德俄那么几种罢了，不会去想阿尔巴尼亚语的，不会去想巴斯克语Basque，不会去想在伊朗、印度的几十种印欧语的，更不会去想在中国新疆发现的已经死亡的印欧语：两种吐火罗语。那是已故季羡林老先生的专业。有人捧季羡林为“国学大师”，不知道根据的是什么；也有人说他是“印度学大师”，也不知道是什么标准。季羡林读博士时学习钻研的专业是吐火罗语，请还我们的吐火罗语专家一个清白之身。他只是晚年多说了几句“中国特色”和“二十一世纪是中国世纪”那样的老年话，竟赢得了“国学大师”的盛名。
任何科学都是以寻求“共性/规律”为基本目标的。人类语言中不是不存在变异﹐不是不允许特殊﹐但语言学要确定的是“绝对特殊”。也就是说﹐在人类语言中只有汉语有的特点﹐或只有少数语言有的特点，那才是“语言学”所要研究的，而不是“学语言”时所要牢记的特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没特点才是汉语最大的特点。如果哪天发现了汉语中哪个现象真是绝对特殊﹐那就是我们中国语言学家的节日了。因为我们为探索语言共性及其极限﹐为“语言学”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原载《叫我如何不想她——语音的故事》，
朱晓农、焦磊著，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一版）
未完待续 ······本期审读：李思华责任编辑：甘于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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