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音的故事(三十七)| 朱晓农:“支脂之”古代同音吗:段玉裁的故事(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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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音的故事(三十七)
“支、脂、之”这三个字在《诗经》里到底各自怎么读?
《广韵》的206个韵,一东二冬三钟四江;36字母,帮滂並明非敷奉微见溪群疑;古代四声平上去入;上古音17部也好,21部也好,28部、30部也好,传统音韵学分出来的都是音类,但是每一个音具体该怎么念,却不好办。一东二冬三钟到底有什么区别?非敷奉有什么不同?知组章组庄组的分别是什么?四声的调值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古代的学者有的是说不出来,有的是说得不对,也有的是心里知道却没法表达。
先来看“说不出来的”——音韵学史上有个故事,段玉裁根据诗经押韵和谐声字的资料,区分上古音之部、脂部、支部,是顾炎武之后了不起的成就,但是他自己到死也不知道这三部到底是哪儿不同。段玉裁晚年给年轻的江有诰写信说:“足下能知其所以分为三乎?仆老耄,倘得闻而死,岂非大幸?”可惜那位“精进未艾”的江学者亦一筹莫展,让这乾嘉一代大儒到死也难瞑目。
再来看“说得不对的”——比如说,上古音鱼部的读音,明朝陈第《毛诗古音考》认为“马”应该读“姥[mu]”, “家”应该读“姑”, “瓜”应该读“孤”,顾炎武以下清代学者直到章太炎都同意这个观点,但是他们的看法其实是不对的。
心里知道却没法表达的——比如戴震论阴声阳声:说阳声“犹击金成声也”,阴声“犹击石成声也”,又说阳声“如气之阳,如物之雄,如衣之表”,阴声“如气之阴,如物之雌,如衣之里”。我们现在知道,阳声就是有鼻音韵尾的音节,阴声就是没有辅音韵尾的音节,很简单,但是戴震就是说不清楚,越说还越糊涂。
反切好象是给汉字注了音,实际上给出的也是音类,而不是音值。比如“家,古牙切”,根据反切,上海人读[ka],宁波人读[ko],胶东人读[cja],北京人读
[ʨia],各地都可以有自己的读音。现代音韵学一开始就接触到音值这个让乾嘉大儒们止步的天堑主题。
长期以来,许多人把音韵学视为“绝学”,认为它太难懂难学,究其原因,最重要的就是传统音韵学缺乏好的记音工具和一套科学的术语。音韵学是研究语音的,汉字本身却是非音位的文字,汉字虽然是“形音义”一体,但是他的表音,却具有超方言的性质,A地可以这么念,B地却要那么念,正象我们上文所说的那样。所以,用汉字来给汉字注音,或描写一个音,就是非常困难的事。反切尚且如此,其他的就更玄虚难懂了。所以颜之推《颜氏家训·音辞篇》说:“古语与今殊别,其间轻重清浊,犹未可晓,加以内言外言(何休注公羊:言乃者内而深,言而者外而浅)、急言徐言(高诱注淮南:旄读近绸缪之缪,急气言乃得之也;蛟读人情性交易之交,缓气言乃得耳)、读若之类,益使人疑。”就连颜之推这样的学者,都觉得古人描写发音的那些“内言”“ 外言”“ 急言”“徐言”“ 读若”一类让人摸不着边际的词儿,很不容易理解。
至于术语,更是歧义旁出,就拿“声”“ 音”二字来说,“声”可以指声母(双声),可以指韵母(邵雍《声音唱和图》称韵部为“天声”),可以指声调(四声),还可以指发音部位(神珙《五音声论》:“东方喉声,西方舌声,南方齿声,北方唇声,中央牙声”)、发音方法(方以智《切韵声原》:初发声、送气声、忍收声),还可以指音节类型(主要跟韵尾有关,如阴声,阳声,入声);“音”可以指声母(邵雍《声音唱和图》称声母或声类为“地音”),可以指韵母(顾炎武《音学五书•音论》:“古曰音今曰韵”),可以指声调(戚继光《八音字义便览》,八音指8个声调),还可以指发音部位(五音七音、牙音唇音)、发音方法(劳乃宣《等韵一得》:戛音透音轹音捺音)等等。
1918年,钱玄同《文字学音篇》首次引进音标来讲解音韵学,并介绍了新兴的中国式音标注音字母,从此以后,音韵学就普遍利用了音标工具。经过赵元任、钱玄同、魏建功、张世禄、罗常培、李方桂、陆志韦、王力、丁声树等等老一辈学者的提倡和努力,音韵学的术语体系也大致完善统一起来。罗常培《汉语音韵学导论》虽然是一本仅7万多字的小册子,但是在语音学知识的普及和术语系统的规范上,却有非常巨大的功劳。王力《汉语音韵学》(原名《中国音韵学》)专门设第一编“前论”,讲解语音学和音韵学术语,对传统音韵学的现代化,功劳非浅。所以我们现在学习和研究音韵学,首先应当学好语音学,掌握音标,特别是国际音标。不但要会认,而且要会念,不但要会听,而且要会记,这可以说是音韵学的基本功。
1923年,北京大学《国学季刊》发表了汪荣宝的论文《歌戈鱼虞模古读考》,论证了唐以前歌戈韵的音值是a,汉魏以前鱼虞模韵的音值是a,改正了陈第、顾炎武以下古音学家的看法,接近于上古音的真相。他的文章引发了音韵学界的一场大讨论,拉开了汉语现代音韵学的序幕。接着,高本汉的学说被引进,他的《中国音韵学研究》由赵元任、罗常培、李方桂翻译成汉语,以《广韵》为代表的汉语中古音的声韵母系统被构拟出来,以《诗经》音和汉字谐声系统为依据的汉语上古音的声韵母系统也被构拟出来。从此,汉语音韵学只研究音类的传统时代结束,既研究音类,也构拟音值的新阶段开始了。而“支脂之”上古的读音问题也解决了。“脂”还是读 i,“之”发成类似ə那样的音。而“支”则是 e,这到东汉还是如此。比如佛经了有个akhemukhe (阿企目企)﹐用“企”對譯khe。“企”的韵母和“支”是一样的。
到了21世纪,朱晓农开始在国内倡导“演化音法学”,使用实验语音学的方法,最大范围地实地调查活语言,科学地重建人类语言的语音演化的原理和过程,得出了很多以往想象不到的结论。例如,汉语以及临近的苗瑶语、侗台语、南亚语里,我们的“清浊”,从古代到现在,都和英语、法语里的“清音”“浊音”如p~b, t~d是不一样的。他们的“浊音”是声带振动的辅音声母,而我们的“浊音”,指的是后面的元音韵母是漏气的发音,而前面的辅音声母倒反而声带一般是不振动的。这种漏气的发音叫“气声”或者“弛声”(较弱的气声),就是有了这种气声,还有假声,才使得汉语从上古孔子时代的无声调语言,到了魏晋南北朝沈约时代,发展成为声调语言。而且在这演化的过程中,还受到苗瑶、侗台语的影响。换句话说,过去我们以为,苗瑶、侗台语有声调是受汉语的影响,其实反过来才是历史的真相。我们研究历史,很反感“欧洲中心说”,可自己很容易来个“华夏中心论”,以后做学问发议论可要小心——该什么就说是什么!
(原载《叫我如何不想她——语音的故事》,朱晓农、焦磊著,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一版)
(《汉语音韵学导论》,罗常培著,中华书局1956年版)
END
本期编辑:黄富强
本期审读:黄富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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