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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 | 郑定欧:对《现代粤语词典》的四点意见

甘于恩 语言资源快讯
2024-09-12

由于微信公众号推出新功能,“语言资源快讯”左边显示的名称并非原作者,而是公众号管理者,原作者将于大标题和文末显示,感谢各位读者的谅解!

著名学者郑定欧先生在词典学方面有深厚的研究,他也是汉语方言研究中心的老朋友,去年6月郑先生不幸去世后,“语言资源快讯”特别发表其遗作“特别推送|郑定欧:广州话将字句的调查”(见快讯2022年6月21日),并加了按语,以下是原按语:


    郑定欧先生重视汉语方言特点的挖掘与研究,尤其关注粤语语法的研究。他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发起“今日粤语”研讨会,持续资助,热忱可嘉!他在香港回归之际,编纂出版了《香港粤语词典》(李荣主编的“汉语方言词典”丛书之一),至今仍是了解、研究香港方言文化的重要工具书。郑先生退休后,往返于大陆和香港之间,推动两地间的学术交流,获得学术界的赞誉。近年来,他主要居住于广州,并与内地学者进行频繁的学术互动。


《现代粤语词典》出版后,郑先生第一时间购买并通读,对该词典存在的质量问题深表忧虑。在与中心主要成员协商后(时在2022年2月份),决定写一书评,对《现代粤语词典》存在的收词、释义以及体例诸方面的问题逐一指出,体现了一位有识之士追求学术真理的拳拳之心,的确令人感佩!不过,需要说明的是,文中所称“暨南大学汉语方言研究中心词典编纂组”并非实际存在,该词典开始编纂时中心负责人并不知晓此事。因此,《现代粤语词典》无论质量高低,皆属于个人编纂行为。现在社会上对此情形并不了解,是需要做出澄清的。


“语言资源快讯”公众号本着鼓励学术争鸣的原则,推送郑先生的遗作,但不等于认同郑文的观点,我们只是为不同观点的交流,提供一个平台。至于相关情况,相信读者经过阅读有关文章后,自会做出自己的判断的。


(郑定欧老师在上海外国语大学做学术演讲)














对《现代粤语词典》的四点意见

郑定欧

(香港城市大学语言学及翻译学系 香港)


【提要】论文主要从社会语言学、应用语言学、教育语言学和词典分类学4个角度对《现代粤语词典》中存在的主要问题进行述评,并给出相应的改进的意见。

【关键词】现代粤语 词典 社会语言学 应用语言学 教育语言学 词典分类学


本文所评论的《现代粤语词典》(下文简称《现粤》) 是广东人民出版社于2021年10月出版的,著者为暨南大学汉语方言研究中心词典编集组。该词典分单字条目和词语条目。单字收录范围以《通用规范汉字表》为基础,有所增删,单字条目共计9522个:词语条目共计17152个。词典条目按普通话读音排序。该词典在微信小程序和粤语字典APP上配有在线粤语爱音。

笔者买来此书细读,发现里面存在不少的问题,觉得不吐不快。不揣冒味,从以下四个角度简单地谈谈自己的一些看法,以求推动粤语词典编繁健康而科学的发展。

 

一、社会语言学角度

社会语盲学的关键词为:变异。一为载体变异,另一为年代变异。

就载体变异而言,1989年第二届国际粤方言研讨会在暨南大学举行,期间中山大学高华年教授明确提出了一个观点,即粤方言发展至今出现了两个代表方言:广州粤语与香港粤语。1990年朱永错在《方言》(第一期) 发表了《香港语词语汇释》(朱永错1990) 一文,这是“香港粤语”这一名称首次出现在国内核心期刊上,而1997年更于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出版了《香港话普通话对照词典》(朱永错,1997)。林伦伦在序中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这是香港话与民族共同语对照的学术成果。”笔者于1998年曾在《语盲变异一一香港粤语与广州粤语比较研究》(郑定欧,1998) 一文中举例介绍当时粤语内部广州话和香港话的一些变异现象。但是,这个颇吸引人的课题始终缺乏一个系统的研究,直至2021年香港中文大学张洪年出版了《香港粤语:二百年沧桑探索》(张洪年,2021) 才让人看到一个比较完整的描写。词典,作为社会文化产品理应发挥应有的作用。遗憾的是《现粤》完全忽视了这方面的实时记录。当然《现粤》的作者完全可以从狭义的角度来进行设计,即只收录广州粤语,那就叫《现代广州话词典》好了,以免产生不必要的误解。

社会语言学的另一个关键词为:年代变异,即历时与共时。1998年白宛如的《广州方言词典》(白宛如,1998)介绍了20世纪20年代至70年代广州话的基本面貌。1997年麦耘等人合著的《实用广州话分类词典》(麦耘、谭步云,1997)则记录了20世纪70年代末至90年代中的基础词语。进人21 世纪,上述词典所收录的部分词语已逐渐退出大众日常交流的平台。笔者于1996 年由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香港粤语词典》(郑定欧,1997),是探索版、试写版,但词典的责编戎文敏在《中华读书报》(1997年5月 7日)撰文对香港话和广州话的差异提出了国内前所未见、中肯的见解。直到2018年我们才看到张励妍等人合著的与时俱进的《香港粤语大词典》(张励妍、倪列怀、潘礼美,2018),以及本人2020所撰的收词时间跨度为2000-2020年的《粤语小词典》(郑定欧2020)。“香港粤语”这一概念以词典的形式确立其社会语言学的地位并得到与时共进的认可。“与时共进”可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这需要一种系统跟踪、及时更新的坚持。就广州话而言,值得借鉴的是陈小雄2005年的《地道广州话用语》(陈小雄,2005)。至于《现粤》,既然冠以“现代”,就得合理地处理历时词和共时词的关系,把焦点放在至少近10年、15年的演变轨迹之上。可是,调查结果显示,《现粤》毫无差别地收录了近三十年来大众弃用的词语,如:

【噪】、【咪过你】(109页):呸,表示制止、斥责。

【例塔啡早】 (138页):比做事过早。注意:《现粤》的“塔”为自造字,非正字【 飞仔】、【 飞女】(198页),注意:跟“流氓烂仔”毫无关联。【 沙尘白霍 】(647页):好出凤头、夸夸其谈,做事漂浮

【牙擦擦,朋刮刮】(841页):爱表现,夸夸其谈。

【眼称】 (848页):眼镜的旧称。

【接水煲】 (921页):在餐厅或茶楼跑当的服务员。

这些大众弃用的词语,对非粤语区读者来说,就是一个语用的陷阱。一句话,我们认为,“现代粤语”这个名称在社会语言学意义上缺乏一个明晰的交待,令人觉得名实不符。


二、应用语言学角度

从应用语言学角度看,该词典至少存在以下三个比较大的问题:

第一,众所周知,词典属于应用人文科学,以应用为先,以读者为本。目标读者是谁?他们需要什么?我们通过什么手段来满足他们? 这三个问题不能含糊,必须正面回答。可是,《现粤》强调的是“词典正文按普通话读音排序,目的既是为了方便非粤语区使用粤语,也是为了粤语区读者更好地学习普通话”。这论证过了吗? 试行过了吗?一下子搬进词典里来的风险评估过了吗?我们认为没有,因为这直接向前人的科学研究提出了愚蠢的挑战:普通话的音节 (约 1200个) 明显地少于粤语的音节 (约1600个),按普通话读音排序,这是试图用简单的系统来检索复杂的系统。编词典可是个复杂的工程.容不得半点儿拍脑袋的做法。在这种奇怪逻辑的指导下,两种不同类型的读者 (粤语区和非粤语区) 很快发现语音检索系统对接不灵,而且支离破碎。《现粤》共收录9522个单字条目,当中竟有268个“普通话音节外”读音的单字条目,占2.81%,况且大部分为常用的高频词,如:

这充分说明,“按普通话读音排序”这种处理方式很不合理。

第二,《现粤》采用的“粤语拼音方案”(下文简称“粤拼”) 所显示的串拼图像跟国内流行逾50年之久的“汉语拼音方案”(下文简称“汉拼”) 有着明显的差别。人们会问为什么硬要把串拼对应度高、市场覆盖面广且具有不可忽略的亲和力的“广州话拼音方案”(下文简称“广拼”) 排陈在外。词典既然是大众化的社会产品,读者需要的是直观的东西,一看就能掌握的东西。在双语的语境下,“广拼”与“汉拼”的交叉倒换就具有“粤拼”与“汉拼”无可比拟的优势,后者很容易造成“两头唔到岸”的情形,徒然增加检字的时间压力而影响到《现粤》的适读性。这里顺便说说一件事。笔者的《香港粤语词典》面世之后受到香港浸会大学某些人公开发表文章给予恶评并加以标签为“香港人看不懂的香港词典”,理由只有一个:用了以前母、声母、声调为序的《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李荣,2012) 排列法。而这是专家们的方案,一般的香港读者对此一头雾水,没法查。所以,选定哪个拼音方案,兹事体大,理应慎之又慎。

第三,《现粤》共收录9522个单字条目,这大大超过我们预期的数量。地域性的方盲词典完全没有必要收录那么多。我们以《现代汉语词典》(下文简称《现汉》。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2017:505-597) 字母H的板块为例进行一对一的调查,发现《现粤》收录了《现汉》的585个打头字中的 442个,即占H字头的75.55%。需要指出的是,这442个打头字竟然包含186个与粤语日常交流语境完全无关,因而完全无效的单字条目,比例高达42%。这是一个很可怕的比例,说明《现粤》的异质成分严币失控,不能不说这是该词典的一大硬伤。详细数据如下 (共标示两组页码,前者为《现汉》页码,后者为《现粤》页码:两者之间用斜杠分隔开):

顺便介绍两个出乎意料之外的例子。(1)【 瞎】(267页),表示惋惜、感伤、悔恨的语气词。粤语不用。既然粤语不用,真不明白为何还收录进去。(2)【路】 (313页) 自造字,音he5,游荡、懒散、无所事事。很明显,这是香港粤语的hea; 它的出现同样令人费解。对于香港词语,《现粤》还真的收录了数则,不过都解释错了:【 创码经 】(27页):计算六合彩的摊头小册子 (应为“创马经”)。【 炖冬菇 】(174页):冷落,降职,作弄(应为职场霸凌的“冻职”)。【 省港旗兵】(669页):广州、香港两地不法分子组成的犯罪团伙 (应为稳港犯罪团伙潜往香港进行裁劫,此词出现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现已弃用)。这种大开中门的做法给读者造成巨大的隐性浪费,徒然降低《现粤》市场上的认可度。


三、教育语言学角度

《现粤》在前言提到“语言词典是语言学习和应用工具书”,其实这涉及到两个不同的概念。“语言学习”旨在催生语感,而“语言应用”则与语感无关。我们认为,以语言学习为主导的词典在其条目结构中应牵涉到至关重要的词性标注问题,特别是双语词典。词性是客观存在的,各种语言都有自己特定的词类,彼此在数目上、内涵上不尽相同。广州话跟普通话之间就有不容忽视的差异。遗憾的是,《现粤》除了在量词标注上下了功夫之外,其他词类一律欠奉。须知当前学界有一项共识,即有无词类标注,以及词类标注是否完整、完善,这是衡量语文性词典质量高低的主要标准之一,直接影响到该词典的学术价值、市场价值。

下面就《现粤》的情形,提取两项示例说明缺少词性标注及缺乏词类观所带来的问题。

(一)【寒】(268页),共收录6个义项,如表3所示。

我们认为,除了第一、二项之外,第三、四项属语义关联:第五、六项属语义凝固。两类宜作独立条目处理。词类标注操作的一项原则是要视乎该条目人句后能否独立地体现某种句法功能。第一、二项之所以能成立在于它们都能独立地充当谓语。这是为了便于读者套用、活用。

(二)【夜响】(860页),只有一个义项,如表4所示。

这样处理,明显欠妥。应该分为两个条目,如图5所示。

可见,如果离开词类标注,就会发现读者不会用的情况。而读者不会用,这本词典就丧失了市场价值。这样粗糙的、丢三落四的处理方式实在是不应该出现的。


四、词典分类学角度

只谈一个问题:面向全民族的词典,如《现汉》,跟面向地域群体的词典,如《现粤》,在附录配置上是不同的。后者应该从本地读者的实际需要出发,而没有必要浪费篇幅去附录诸如“我国省、自治区、直辖市、特别行政区及省会(首府)名称表”“我国少数民族简表”乃至种种“计量单位表”。这显得很不地道。如果从读者的实际需要出发,我们建议换为:

粤语源流简介

粤音自学提示

粤语调汇对比

粤语语法对比

粤语语用对比

……

以此体现对“读者友好”的编辑风格。


参考文献

[1] 白宛如,1998.广州方言词典[M].南京: 江苏教育出版社

[2] 陈小雄,2005.地道广州话用语 [M].广州:羊城晚报出版社.

[3] 麦耘,谭步云,1997,实用广州话分类词典[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4] 暨南大学汉语方言研究中心词典编集组,2021.现代粤语词典[M].广州: 广东人民出版社.

[5] 李荣。2012.现代汉语方盲大词典 [M].南京: 江苏教育出版社.

[6] 张洪年,2021.香港粤语: 二百年沧桑探索 [M].香港: 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

[7] 张励妍,倪列怀,潘礼美,2018.香港粤语大词典[M].香港: 香港天地图书出版公

[8] 郑定欧,1997.香港粤语词典 [M].南京: 江苏教育出版社

[9] 郑定欧,1998.语言变异一一香港粤语与广州粤语比较研究 [J].中国语文 (1).

[10] 郑定欧,2020.事语小词典[M].香港: 香港三联书店。

[11]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 2017.现代汉语词典[M].7版.北京: 北京商务印书馆.

[12] 朱永错,1990.香港鼻语词语汇释[J].方言(1).

[13] 朱永错,1997.香港话普通话对照词典[M].上海: 汉语大词典出版社

(原载南方语言学21辑,2023.6)


本期编辑 | 陈丽玲

本期审读 | 陈丽玲

责任编辑 | 甘于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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