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探论 | 邵宜、邵慧君：清远“鹤佬话”记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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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林中人

摄影｜甘悦闻

清远“鹤佬话”记略

邵宜 邵慧君

暨南大学

 一      概 说

92年8月我们在清远调查方言时，了解到当地有一种叫做“鹤佬话”的方言比较特殊，说白话和客家话的人无法听懂。10月我们专程到清远作了较细致的调查，记录了3千多个单字音和1千多常用词，了解了连读变调的情况，对“鹤佬话”的面貌有了比较清楚的认识。

“鹤佬话”显然是潮汕系的闽语，“鹤佬”其实就是“福佬”。清远县（现叫清新县）“鹤佬话”主要分布于龙塘、洲心、石角、横荷、源潭、鱼埧六个镇的部分地区，人口约三万人。各地“鹤佬话”有些差异，概来源不同。本文记录的是横荷新镇（原洲心镇的一部分）佛祖管理区陈国华先生（88岁）和陈荣光先生（61岁）的发音。据陈氏族谱记载，陈家祖先自潮州揭阳（现属汕头市）迁来，至今已有11代，二百余年之久，分布于横荷、龙塘一带，人口4千余。

清远主要的三大方言中，“鹤佬话”人数最少，散布于一些村落。“鹤佬话”只通行于内部，对外交际讲白话。由于同客家人及说白话的人通婚，家庭语言也变得复杂起来。陈国华先生的老伴是客家人，两人可以用白话和客家话交流。老先生与子孙交谈则用“鹤话”或白话。当地有“鹤佬识三声”的说法，意思是说“鹤佬话”的人一般还能说白话和客家话。“鹤佬话”受到周围方言的影响，语音和词汇上都带有一些特色。本文是这次调查的总结。在此谨向陈国华、陈荣光二位先生表示衷心感谢。

二      声、韵、调

声母（15）：

p波白飞	p‘破排拍	m磨墨舞
t朵毒猪	t‘拖谈拆	n奴年二	l罗路栗
ts蛛丈书	ts‘车存树		s锁社色
k个巨滑	k‘夸强许	ŋ卧勾旱	h虾福远
			（ɸ非华方）
∅红野我余

说明：

1. ts、ts‘、s在齐齿前颚化为tɕ、tɕ‘、ɕ。

2. h包括两个条件变体：凡开口韵前一律为h，凡合口韵前一律为ɸ，出现条件形成互补，故归成一个音位/h/。

3. 零声母中的辅音性磨擦成分很轻。

韵母（61）：

a麻胆	ɛ际耕	œ靴	ɔ坡校	i语弟诗钱
ɯ猪你	u模牛	y余羽
ai取之	ei吏	øy须随	ɔi洗待	ui水高
au怒到	ou布雨	iu梳球
ia写痛行（~路）	iɛ惹	iɔ数挑娘	iøy锐	iau疗穷
ua沙纸半	uɛ伙话关横	uɔ裹窝	uai怪快
ua沙纸半	iam敢闪	im林心
an产万	ʊn船君	uan联宣	iʊn忍引
aŋ人江等虫	ɛŋ连灯众	əŋ女饭钢童	ɔŋ仓通
iaŋ张狂映	iɛŋ然仍	iɔŋ翁容
uaŋ光缝	uɛŋ轰荣	uəŋ选
ap鸽集	iap接粒	ip汁急
at达末	ɔt八切	it舌铁
uat法脱	iɔt热
aʔ恶读	ɛʔ灭植竹	ɔʔ喝独
iaʔ雀笛	iɛʔ逆疫	iɔʔ略尺
uaʔ劣服	uɛʔ挖国育	uɔʔ获
ŋ梧远	iam敢闪

说明：

1. /ɯ/包括三个自由变体：ɯ居多，还有ǝ与ʊ （略松弛），三个元音并不区别意义，所以归为一个音位。

2. 几个以ɔ为主元音的韵母ɔ、iɔ、uɔ、ɔi、ɔŋ、iɔŋ，其ɔ的舌位比真正的后半低圆唇元音略偏高，实际音值为ɔ̝。

3. 韵母ʊn、iʊn、ʊt其主元音ʊ的舌位略偏前，实际音值为ʊ̘。

4. 鹤话中凡收后鼻音-ŋ尾的韵母，其韵尾实际音值是个介于-n与-ŋ之间偏央的鼻音，近ɲ。

5. 鹤话中收-t尾的入声韵，其-t尾听起来虽不明显，但在发音结束时有舌尖抵住上齿背的动作。

声调（8）：

阴平 33 高天	阳平 55 人穷
阴上 52 比手	阳上 24 五坐
阴去 11 放菜	阳去 22 饭岸
阴入 2  百急	阳入 5  袜月

说明：

阴去调11与阳去调22听感上很相似，其中阴去调有时略带降势，似21。

三   粤语对清远鹤话的影响  

清远鹤话因受当地强势方言——清远白话的影响，语音有偏离其祖先的潮州音而向粤音靠拢的变化趋势。本节旨在通过清远鹤话与清远白话及潮州音的共时比较，来描述鹤话在粤语影响下语音变化的大致轨迹。其中潮州字音以北京大学语言教研室编的《汉语方音字汇》（第二版）为准。

（一）声调

通常一个方言语音发生变化最迟钝亦即最不易受其它方言“侵蚀”的部分是它的声调系统。从清远鹤话与潮州话的比较来看，它们的单字调系统也基本一致，有所不同的是阴去调调值。比较如下：

	阴平	阳平	阴上	阳上	阴去	阳去	阴入	阳入	调类数
潮州	33	55	53	35	213	11	21	4	8
鹤话	33	55	52	24	11	22	2	5	8

鹤话的连读变调见下节。

（二）声母

今潮州话共有18个声母，而鹤话只有15个，比前者少了三个浊音声母b、ɡ、z。总的看来，鹤话无疑具有不少潮州话或闽南方言共同的声母特征，如古非、敷、奉母部分字读重唇音p、p‘；古知、彻、澄三母部分字读舌头音t、t‘；古心、书、禅、邪母部分字读塞擦音ts、ts‘；古匣母少数字读舌根塞音k或零声母∅；以及部分古喻母字读喉擦音h等等。然而，由于长期受当地权威方言粤语的影响，鹤话的声母系统流露出一些粤化的痕迹。主要有：

1. 全浊塞音声母平声字的读音

古全浊声母不论平仄多读为不送气清音声母，这是闽语比较突出的语音特征。这一特点在粤东闽语潮州话里已略有改变；古全浊声母逢仄声读不送气清音，逢平声则有不送气或送气清声母两种读音。至于粤北鹤话则更进一步向粤语靠拢，古全浊声母平声字一律变为送气清音，仄声字仍读不送气清音，同粤语一样。如：

	排	婆	条	谈	期	强 （勉~）
厦门	pai	po	tio	tã	ki	kiɔŋ
潮州	pai	p‘ua	tiəu	t‘am	k‘i	kiaŋ
鹤话	p‘ai	p‘ua	t‘iau	t‘am	k‘i	kʻiaŋ

2. b、ɡ、z的消失

今潮州话中，古明、微两母多读b或m，古疑母多读ɡ或ŋ，它们在与韵类配合时有如下关系：声母m、ŋ不与阴声韵相配，声母b、ɡ不与鼻化韵相配，但两者都能与鼻尾韵和入声韵配合，亦即b与m、ɡ与ŋ在鼻尾韵和入声韵里构成音位对立。不同的是，今福建省境内的闽南方言虽然也有声母b、m，ɡ、ŋ，但是它们与韵类有严格的配合关系：m、ŋ只与鼻化韵（包括鼻化塞音尾韵）和声化韵相配，b、ɡ只与阴声韵、鼻音尾韵和塞音尾韵相配，m与b、ɡ与ŋ出现环境各自互补，彼此并不构成音位对立。应该说，今福建闽南方言的b~m互补与ɡ~ŋ互补真正反映了较早时期闽南方言的声母格局，与清代闽语材料所记录的“十五音”相吻合。而在今清远鹤话中，全浊声母b、ɡ已消失，原先读b或ɡ的现都归读m或ŋ。从其来源讲有两种可能，一是在鹤话迁移到清远之前，潮州话m~b、ŋ~ɡ尚未对立，仍保留较早时期闽南方言m~b、ŋ~ɡ互补的格局；二是迁移之前的潮州话本身已形成m~b、ŋ~ɡ的声母对立。无论哪种来源，今清远鹤话一律将b、ɡ声母归入m、ŋ声母，其原因是因为清远鹤话长期处于粤语占主导地位的语言环境中，难免受粤语影响而发生类化，从而导致古明、微两母读m，古疑母读ŋ的结果。如：

	米	无	牙	月
潮州	bi	bo	ɡe	ɡueʔ
鹤话	mi	mɔ	ŋɛ	uɛʔ

此外，古日母字及少数古喻母字在潮州话里今读z，而在清远鹤话中则类同于粤语，都读为零声母（也可视作半元音声母j、w）。如：

	任	日	允	愉
潮州	zim	zik	zuŋ	zu
鹤话	im	iɛ	ʊn	y

（三）韵母

1. 鼻化韵的消失

潮州话共有20个鼻化韵（包括带鼻化的复合韵母及入声韵），来源既有中古阴声韵也有中古阳声韵；而在清远鹤话中这些鼻化韵都失去鼻化转为阴声韵，因之造成鹤话阴声韵字特别丰富的现象。这种转变显然是受粤语韵母系统的影响而形成的。如：

	俄	妹	爱	果	县	三	京	钱
潮州	ŋõ	mũẽ	ãĩ	kũãĩ	kũĩ	sã	kĩã	tsĩ
鹤话	ŋɔ	mɔi	ai	kuɛ	uan	sa	kɛŋ	tsi

2. -k/-ʔ对立的消失

潮州话入声韵有收舌根塞尾-k与收喉塞尾-ʔ之对立，而清远鹤话则向粤语的入声韵系统趋近，-k/-ʔ对立消失，入声韵有三个塞音韵尾-p、-t、-ʔ。如：

	北	特	日	甲	历	铁
潮州	pak	tek	zik	kaʔ	leʔ	t‘iʔ
鹤话	paʔ	taʔ	iɛʔ	kap	lɛʔ	t‘it

3. 圆唇韵母的产生

潮州话没有撮口韵和以œ为主要元音的圆唇韵，这是闽南话的特点之一。然而清远鹤话韵母系统中不仅有撮口韵y，还有粤语中十分普遍的圆唇韵母øy、iøy。不过从鹤话的圆唇韵母及字数都较粤语为少这一点可以看出，它正处于不断向粤语靠拢、妥协的过程中。如：

	余	羽	女	须	随	锐
潮州	ɯ	u	nɯŋ	su	sui	zue
鹤话	y	y	nøy	søy	tsʻøy	iøy
清远 白话	jy	jy	nøy	søy	tsʻøy	jøy

除去上述这些比较明显而又成系统的韵母变化之外，尚有些零星的单字音被粤语同化的现象，如“靴”hœ，“吏”lei等，在此不一一赘述。

四 鹤话的连读变调

两个音节连读，第一个音节的声调往往发生变化，这是闽方言的共同特点。鹤话保留了这一特征。所不同的是，鹤话连读变调不像潮州话那样产生新的调值。下面详细说明。

1. 前字阴平、阳平、阳上、阳入时，不论后字甚么调类，一律变读22，与阳去调合。

1）前字阴平。

医生i33/22sɛ33	昆明kʻun33/22mɛŋ55
科长ɸuɔ33/22tsiɔ52	经理kɛŋ33/22li24
车票tsʻia33/22pʻiɔ11	山洞sua33/22tɔŋ22
中国tɔŋ33/22kuɛʔ2	中学tɔŋ33/22hɔʔ5

2）前字阳平。

南方nam55/22ɸuaŋ33	长城tiɔ55/22sɛŋ55
南海nam55/22hɔi52	骑马kʻia55/22mɛ52
迟到ts‘i55/22tau11	黄豆uaŋ55/22tau22
颜色ŋan55/22sɛʔ2	民族mun55/22tsɔʔ5

3）前字阳上。

坐车tsʻɔ24/22tsʻia33	老人lau24/22naŋ55
市长si24/22tsiɔ52	五倍ŋou24/22pɔi22
上课tsiɔ24/22ɸuɛ11	有利u24/22li22

4）前字阳入。

学生hɔʔ5/2sɛ33	白糖pɛʔ5/2t‘əŋ55
历史lɛʔ5/2sɯ52	活动uat5/2tɔŋ22
绿化lɛʔ5/2ɸuɛ11	力大lɛʔ5/2tua22
白色pɛʔ5/2sɛʔ2	特别taʔ5/2pɛʔ5

2. 前字阴上时，一律变读24，与阳上调合。

酒杯tsiu52/24pɔi33	好人hɔ52/24naŋ55
水果tsui52/24kuɛ52	改造hɔi52/24tsau22
考试k‘au52/24si11	苦命k‘ou52/24mia22
宝塔pɔ52/24t‘ap2	主席tsu52/24tsɛʔ5

3. 前字阴去时，变调有两种情况，一类变22，一类变52。

1）变22调的：

教师ka11/22sɯ33	化肥ɸuɛ11/22ɸui55
政府tsia11/22ɸu52	继续kɔi11/22tsɔʔ5

2）变52调的：

干部kuan11/52pou22	跳远tiau11/52hŋ24
破坏p‘ua11/52uɛ22	庆祝hɛŋ11/52tsɔʔ2

4.前字阳去、阴入时，不发生变调。

电灯tɛŋ22tɛŋ33	队长tɔi22tsiɔ52
大树tua22tsʻiu22	艺术ŋɔi22sut5
接生tsiap2sɛ33	节省tsɔt2sɛ52
法院ɸuat2uan22	恶毒a2taʔ5

我们可以假设一种情况：鹤话原本同潮州话一样，连读变调产生新的调值。由于声调内部结构趋于简化，新的调值向就近的调形靠拢（这也同样合于不发生变调的阳去和阴入前字），从而形成今天的调类格局。

五 鹤话的词汇语法特点

1.先看词汇。

鹤话保留了闽方言的基本词汇，也借用了一些粤方言词汇。我们把鹤话的闽语特征词记录如下（为方便比较，同时列出潮州、厦门、福州的说法。只标调号）。

“鹤佬”迁自揭阳，所以鹤话与潮州话有更多的共同语词，限于篇幅，这里只举少数例子。

在与粤语的长期交流中，鹤话吸收了一些粤语词汇。例如“倾偈”（聊天）、“出年”（去年）、“矮瓜”（茄子）、“马骝”（猴子）、“榄”（橄榄）、“百足”（蜈蚣）、“蜂窦”（蜂窝）、“番枧”（肥皂）、“咕喱”（搬运工）、“口水肩”（围嘴儿）、“脚踭”（脚跟）、“手袜”（手套）、“捉鸡脚”（挑毛病）、“lam꜅”（跨）、“孖仔”（双胞胎）、“托大骹”（巴结）、“出蛊惑”（耍滑头）、“中意”（喜欢）、“唔该”（劳驾）、“拜山”（扫墓）、“紧要”（要紧）、“孤寒”（小气）、“特登”（故意）等等。而“姐公”（外公）、“姐婆”（外婆）、“包粟”（玉米）、“丈人佬”（岳父）、“丈人婆”（岳母）则显然借自客家话。

2. 鹤话的语法特点

就调查的材料来看，鹤话既保留了闽语的语法特征，也吸收了粤方言的不少成分，受材料局限，本文只举几个受粤方言影响的例子。

1）“囝”是闽语常见的名词词缀。鹤话中也大量存在。如“镰囝”（镰刀）、“椅囝”（凳子）、“桃囝”（桃子）、“桔囝”（桔子）、“蚊囝”（蚊子）、“lɛp꜆囝”（酒窝）、“手指囝”（手指）等。“囝”还有一个较特殊的用法，表示行为动作的时间短暂，含有“一会儿”的意义，如“行囝”（走一下子）、“坐囝”（坐一会儿）、“ut꜇囝”（睡一会儿）。鹤话同时也吸收了粤语的名词词缀“佬”来构成名词，如“生意佬”（做生意的）、“剃头佬”（理发匠）、“睇相佬”（看相的）、“聋佬”（聋子）、“哑佬”（哑巴）、“꜀ŋɔŋ佬”（傻子）等。

2）闽南话人称代词复数的表示方法是通过加鼻韵尾，单复数同为单音节，即所谓内部屈折。例如：

	厦门	潮州		厦门	潮州
我	gua51	ua52	我们	gu（a）n⁵¹	u（a）ŋ⁵²
汝	li51	lɯ52	汝们	lin51	niŋ52
伊	i55	i33	伊们	in55	iŋ33

鹤话的人称代词复数表示法显然受了粤方言的影响。

	鹤话	白话		鹤话	白话
我	ua52	ŋɔ13	我们	ua52ti22	ŋɔ13tei22
你（汝）	lɯ52	lei13	你、汝（们）	lɯ52ti22	lei13tei22
佢（伊）	i52	kʻœy13	佢、伊（们）	i52ti22	kʻœy13tei22

3）表示动作正在进行，鹤话用“紧”꜂kɛŋ，显然也是受粤方言影响。如：“我讲紧话”（我正说着话）、“厝里坐紧好tsɔi꜅人”（屋里坐着很多人）、“坐紧食好还是徛紧食好？”（坐着吃好还是站着吃好？）

（《中国语文研究》第11期，第三届国际闽方言研讨会专号，1995，香港中文大学）

END

本期编辑：唐榕蔓

本期审读：唐榕蔓

责任编辑：甘于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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