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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女主剧”中的新女性叙事

北方公园编辑部 北方公园NorthPark 2021-03-29


作者:雅婷
编辑:王小笨


上周《国土安全》第八季第12集播出,这部陪伴了观众近十年的经典反恐剧在几经波折后正式落幕。


《国土安全》诞生在后911时代,探讨了大国政治、美国的反恐策略、忠诚与背叛这些宏大的命题,但说到底它对电视剧历史最大的贡献也许就是女主角凯莉·麦吉森(Carrie Mathison)。主创们在相关纪念采访中说,“凯莉是其他演员愿意出演的原因,正是因为她,我们才能说这部剧集好像留下了什么。”


《国土安全》的制片人Linka Glatter 把凯莉称之为“能改变游戏规则的女性”。她解释说,“以凯莉放弃孩子抚养权的情节为例,她的复杂之处在于,她可以深爱她的女儿,但这不意味着她必须要成为一个好母亲,因为她意识到只有这样她才可以成就其他令人惊讶的事情。我们的电影和电视剧中已经有太多这样的男性角色了,这个世界已经变了,女性角色应该是更复杂的。”


对《国土安全》的剧迷来说,不论大结局是否令人满意,但站在全剧结尾,回望那些曾被凯莉带领着,在一个又一个危机中奔波的时刻,从始至终她都是那个让人牵挂的存在。


这种牵挂是情感距离上的,以至于让我想要尝试穿过剧集中那些所谓对现实的“神预言”,以及有关凯莉叛国与忠诚的隐喻的讨论,从女性凝视女性的角度来回答,她为什么这么迷人。


(凯莉在《国土安全》中的常规出场方式)


虽然把凯莉放在如今《杀死伊芙》和《美国夫人》同期更新的当下,她对女性议题的关注度似乎显得并不直接和出挑,即便在《国土安全》播出的这9年间,她始终都是在变化着的。


从《国土安全》的剧情设置来看,这部剧集中有两个凯莉,我们可以从第三季的结尾开始将她分成布洛迪(Brody)时期的凯莉和“后布洛迪”时期的凯莉。虽然对不少观众来说,布洛迪离开后《国土安全》的故事就已经告一段落了。


但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凯莉的世界才算是真正被展开,她的故事非但没有因为某个人的离开而陷入停滞,反而不断出现新的关系和挑战,那之后她得以自由地穿越在各个风暴中心,那样的世界宽阔而诡谲,她却总能从危机里安全脱身,突破规则。





事实上早在2012年《国土安全》播出到第二季时,曾在五角大楼担任策略顾问的Kathleen J. Mcinnis 就在《大西洋月刊》上发文,针对剧集中的性别问题批评过凯莉这个角色。


她在文中把自己称为“极少数不喜欢《国土安全》的人之一”,即便它是“奥巴马最喜欢的剧集之一”,她也还是很讨厌凯莉这个角色身上的“非理性特征”,作为患有双向情感障碍的女性,凯莉总是过分依赖敏锐的感觉来处理问题,却让自己的队友陷入到重重危机中,甚至还有把机密资料带回家挂在墙上这样的“低级错误”。


凯莉和布洛迪的虐恋则让她更加感到不适,因为这最初原本是凯莉接近布洛迪的途径之一,“用和他睡觉的方式寻找情报”。虽然 Mcinnis 承认凯莉的确已经是当时荧幕上较为“强大”的女性角色了,但非要靠把她塑造成一个“不专业的疯子”来凸显她的强大,还把这当成是“坚强女性的标准”,“那这个标准就太低了”。


(《国土安全》剧照)


在这里多说一句,日本社会学学者上野千鹤子在《厌女》一书中分析患有“厌女症”的男性作家的作品内容时,她的观点和 Mcinnis 有相似之处。上野千鹤子所定义的“厌女”即是蔑视女性,“将女人他者化,即把女性作为一个不可理解之物,从‘我们’之中放逐出去”。


这里的“我们”指的是男性集团,上野千鹤子认为“男人是通过与男性集团的同化而成为男人的”。而在男性集团的眼中,男性是“性”的主体,男性的性的主体化认同,是以将女人作为性的客体而成立的。具有“厌女症”的男性会恐惧自己像个女性,这样的男性会把女性当作是证明自己男性气质的道具,以此来定义女性。


因此荧幕上很多被“厌女症患者”所定义、塑造或创作出来的女性形象,其最大特点就是“非男性”。在这一过程中,不少女性形象是失真的、标签化的、工具化的。而必须要指出的是,“厌女”是深植于性别二元制这种性别秩序的核心位置的,在这个秩序之下,几乎没有人可以逃离,甚至不少女性也具有“厌女”的想法。


结合这一视角,再去考虑《国土安全》的编剧和导演在前三季中全男性角色的设置,Mcinnis 的观点或许就会显得更好理解一点,这确实是一个非常典型的男性占主导的视角:凯莉以“他者”的形象登场,她所患有的双向情感障碍会让她的行动显得很不可靠,她不被相信的理由正是多疑、没有安全感、歇斯底里和非理性这些被认为倾向于女性的特质。


至于她和布洛迪的虐恋,主要因为布洛迪作为男性,他难以抵挡这样的“诱惑”,而凯莉作为“引诱”他的角色,最后也深陷布洛迪和爱情的魅力之中,哪怕这样的选择是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的。


好在 Mcinnis 也承认凯莉这个角色的“强大”,毕竟在八年前,和《国土安全》同期播出并以女性为主角的热门剧集还有《复仇》和《尼基塔》,相较《复仇》“女版基督山伯爵”的设定和《尼基塔》赤裸特工加长版的噱头,凯莉确实已经是更有扎实精神力量的一位了。


(凯莉和布洛迪)


而站在2020年这个时间点,女性的话语权在各个层面都有了显著的提高,MeToo 运动更是也以前所未有之势洗刷了各个流行文化领域。单单聚焦电视剧集,在看过了《都市女孩》、《女子监狱》、《使女的故事》和《大小谎言》之后,我们发现以女性为主角的影视作品不只是类型更加丰富了,由女性创作者创作的女性题材数量也开始成为主流。


这看上去像是一个提问的好时机,《国土安全》正式完结了,凯莉的形象都发生了什么改变?如今的女性叙事和八年前相比出现了什么变化?如果说当时影视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是由男性主导的,那当下的女性形象出现了什么变化?一个更加真实合理又具有生命力的女性形象应该是什么样子?


很遗憾的是,这些问题似乎并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容易给出答案,就像上野千鹤子在《厌女》一书中套用马克思名言所作的解释,“由于我出生在一个厌女症根植太深的世界,我无法想象一个没有厌女症的世界”。


我们已经看过了太多由男性主导、从男性视角出发想象创作出的女性形象,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讨论并且应该反复讨论女性叙事的原因,在女性叙事呈现爆发态势的当下,总有一些恒久的特质和价值会被留下。





早在为《杀死伊芙》选角的时候,制片人 Sally Woodward Gentle 就曾声明,她不想让《杀死伊芙》这样以女杀手和女警探为主角的影视剧,再炮制一个男性幻想中的女性形象,作为全剧的灵魂人物之一,薇拉内尔(Villanelle)不能像《尼基塔》和《龙纹身的女孩》那样,“我们想要一个一眼看来就能真正消失在人群中的女孩”。


考虑到《杀死伊芙》的英文原名为Killing Eve,Eve 不只是原剧集中另一位主演的名字,《圣经》故事里那个作为亚当肋骨而出现的女性夏娃,英文名也是 Eve,可以说从剧集亮相之初,主创想要摆脱男性幻想的想法就已是昭然若揭的。


(伊芙和薇拉内尔)


在这样的视角下,薇拉内尔和伊芙更像是男性幻想女性的两个极点,一个是作为疯女人被放逐到阁楼中去的“他者”,另一个是受到过父权意识形态规训的简·爱式女性。


但这样简单形容伊芙似乎又有些不客观,毕竟她也是在新时代里拥有自我个性和事业的“新”女性,可即便如此权力对她的规训也是无处不在的。在薇拉内尔不相信甚至否定权力正义性的基础上,薇拉内尔和伊芙之间的相互追逐和角力才得以全面展开,杀戮的含义也就愈发清晰,以至于在第二季的结局薇拉内尔甚至具有了某种解放者的光彩。


值得一提的是,薇拉内尔是以一个彻底的“他者”形象出现的,主要表现为行为难以捉摸、缺乏共情能力,且很少受到情感牵制等特点,但也正是这样的“他者”形象,才促成她在无视规则、践踏强权和“去伪存真”方面的魅力。


约翰·伯格在《观看之道》这本书中曾经提出过,女性必须不断地注视自己,几乎无时不与自己的个人形象连在一起,女性把内在于她的“观察者(surveyor)”与“被观察者(surveyed)”,看作构成其女性身份的两个既有联系又是截然不同的因素。


(薇拉内尔针对出轨者的杀戮)


基于此,《杀死伊芙》对于这种传统进行了彻底的颠覆,从而创造出了不少对现有“厌女”思维、“观察者”思维具有破坏性的场景,其中不少都是通过薇拉内尔的杀戮而体现出来的:对于想要将女性打扮成洋娃娃控制在家里的男性的杀戮,将出轨男性倒吊在商品橱窗里的展示性杀戮,甚至是针对伊芙老公潜在出轨对象的杀戮。


就这些场景的隐喻含义来说,它们都有针对现实存在“刻板印象”的破坏,尤其是那个在橱窗中以展示的方式将出轨者杀戮的情节,它无疑是一次针对男性群体的“红字”,甚至可以说是对贯穿流行文化历史的“男性凝视”的一种彻头彻尾的否定和倒转,毕竟广告中的男性凝视已经是一个被充分探讨过的话题。


薇拉内尔这样的“他者”能够充分刺激和带动与她相似的群体,被固有的权力和性别秩序机制束缚久了以后,一定也会有人像伊芙一样,怀揣着毁掉现有规则和稳定的想法,蠢蠢欲动。





《杀死伊芙》通过薇拉内尔这样的“他者”形象,已经解释清楚了一个事情,即被男性放逐的“他者”会做出什么,以及为什么这样的“他者”会被放逐。而在这样的解释中,我们似乎也终于得以从女性的“他者”视角看到了“厌女”的男性,控制欲、专制者和伪善或许也是由这样叙事生出的,针对男性群体的一种新的刻板印象。


这种针对“他者”形象的叙事和改写在最近非常火爆的《美国夫人》中同样有所体现,只不过从另一个方向出发似乎更好理解。如果以“厌女”的视角来观察《美国夫人》,凯特·布兰切特所扮演的反女权主义者菲利斯·施拉夫利(Phyllis Schlafly)就是女性“厌女”的最好例证。


剧情进行到现在,菲利斯始终试图在男性集团的“我们”中找到一个自己的位置。她在公众面前的形象和她在日常生活中的形象,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对比,反对堕胎合法和同性婚恋自由的她,实际生活里却要忍受无处不在的歧视,琐碎的单方面家务和育儿责任,甚至是婚内强奸。


菲利斯育有六个小孩并以家庭主妇身份为傲,却不能接受自己的大儿子是一名同性恋,相比于孩子真实的幸福,她更为看重的是一个容易被现有权力控制的所谓正常的概念。


(《美国夫人》剧照)


正是由此展开,《美国夫人》也呈现出了女性叙事在当下的一个普遍特征:婚姻和爱情并不能成为女性故事的终点,女性叙事的背景和空间早就已经超出这二者。


某种程度上来说,女性不幸的原因之一也在于,女性以为婚姻和爱情如她们想象中那样必需,或者说有人将这样的想象强加于女性,又在想象破裂后编织出如等待、改变和付出这样的叙事来麻痹真实的痛苦。


而之所以要把对待大儿子这个情节看作是理解菲利斯的关键注脚,就在于她其实并没有“我们”或是“他者”的概念,她或许只是慕强,只不过在那个历史阶段里,男性集团的“我们”是一个强者话语的代表,正如剧中那句台词所说,“每个人都关注的那个人总是能赢。”


菲利斯本身就拒绝接受性别问题可能会阻碍她的前进,《大西洋月刊》的作者 Sophie Gilbert 在评论《美国夫人》的时候,类比了哈维·韦恩斯坦的辩护律师 Doona Rotunno 的例子,她在参加《纽约时报》旗下的播客“The Daily”时说过,她绝不允许自己身处一个可能被羞辱的境地。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的是,被视为近年来女性剧集典范之一的《使女的故事》,原著作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在创造 Serena Joy 时部分性格的灵感来源正是菲利斯,《大西洋月刊》文章的标题也是,“我们正生活在菲利斯·施拉夫利的美国”。


(《美国夫人》剧照)


但即便如此强大,菲利斯最终依然要“回归”到家庭生活,她作为一个好太太,看上去也有个“好丈夫”,她的丈夫不出轨也努力给她自由,前提就是她不能因此耽误自己太太的职责,如果两人的“事业”发展有所冲突的话,那也最好以丈夫为主。


同样的伊芙也有一个好老公,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的老公有点类似于菲利斯那样的好太太,但伊芙仍旧会主动寻找挑战和突破,这甚至和家庭是否美满稳定无关。这两个例子其实都在说明,关于婚姻和家庭的想象本来就是多种多样的,很难出现某一固定的模式来解决绝大多数女性内心深处的烦恼。


这个时候再回头审视《国土安全》里凯莉放弃女儿抚养权的情节,我们固然可以把它解释成凯莉为了事业全力以赴所要付出的代价,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凯莉要直面的其实也是自己做母亲时的艰难和非天然性。


凯莉在第八季里被反复提到的一个弱点就是,她曾因为自己无法照顾好女儿,一度产生想要将女儿溺死的想法。凯莉因为这个想法而感到非常自责,但也正因为这个细节才足以说明,母亲这个角色或者这层身份所要求的牺牲感,对凯莉来说过于挤压了她在其他方面追求成为一名强者的努力。


《国土安全》完结了,《杀死伊芙》和《美国夫人》都正在热播。过去几年女性视角的剧集是电视荧屏上不容忽视的一股力量,在艾美奖这样的权威奖项上也大放异彩,但随着 Metoo 运动和女性主义的不断深入,我们相信还会有更多的女性形象和女性叙事在路上。那些关于女性形象的想象只会更加广阔,且能不断地与时代同步,最终在流行文化的历史中留下了有生命力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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