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哈利·波特》:爱与勇气是精英、英国、白人的魔法
随着北京环球影城的正式开园,以及《哈利·波特·魔法觉醒》手游的全面上线,哈利·波特这一IP又在国内引起了相当大范围的瞩目和讨论。
在讨论为什么哈利·波特如此受欢迎时,我们首先要明确它是受到了哪些人的欢迎,即它的主要受众的基本肖像。《哈利·波特与魔法石》在1997年出版,其后被翻译成了全球三十多种语言。2001年,影院上映了同名电影,其后依照每一两年制作、上映一部的节奏,《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下)》在2011年7月完结。这一时间线重叠于我们九零后长大的时间线,所以,当我们提起哈利·波特的故事时,也摘不下怀旧色系的回忆滤镜:
我们在小学、初中的年纪通过电影或图书第一次目睹魔法世界的种种神奇;在那之前,我们在《白雪公主》《睡美人》《爱丽丝梦游仙境》《小美人鱼》《美女与野兽》等迪士尼动画的熏陶下,已经对女巫、法术、水晶球等西方魔幻元素信手拈来且喜闻乐见;当2D动画所绘制的魔法世界,忽然摇身一变成了更加生活化的样子,甚至这些主角们也和我们一样得去上学,虽然他们的学校比我们自己去的那所有趣多了;而作为主角的哈利、罗恩、赫敏(记得当时台版的翻译是妙丽),看起来就和我们的同班同学差不多大,我们照着镜子也能目睹同样稚气的眼神;哈利吸引人的地方还在于它还原了一个孩子心目中的“灰姑娘原型”:没有父母的庇护,姨妈姨夫的冷漠、偏心与处罚,被哥哥霸凌,无助的童年,额头的伤疤,作为一个孩子又无力逃脱不幸福的家……当电影第一部的结尾里哈利拥抱海格时,仿佛我们也是在拥抱一个幻想中的,魁梧又善良且能够保护我们的,为我们带来魔法学校的消息的,值得信赖的大叔叔。
而作为学生,喘息在期中考试、补习班、兴趣班的间歇,校园这个词语似乎并没有太多值得遐想的成分。而霍格沃兹不同,它展现了校园生活的另一种可能:分院帽,礼堂里豪华而精致的晚宴,吊顶水晶灯,学院休息室大厅,走廊上会说话的肖像画,城堡里会移动的楼梯,夜里的密室与图书馆探险,作为灵魂游荡着的学长学姐……那时的我们,仿佛越是对自己的校园体验不满,就越是幻想这样一座远方的城堡。哈利也一样,书里写道,当他离开霍格沃兹回到德思礼家时,他想念霍格沃兹就像想念自己的家一样。霍格沃兹是哈利的拯救者,也是我们的拯救者——或者说,是我们百般希望如此。
那么,霍格沃兹到底是什么?
哈利·波特的故事发生在英国本土,德思礼一家位于伦敦郊区。国王站台的九又四分之三站台最靠近的第十站台,每半小时就有一班从伦敦通往剑桥大学的特快,而霍格沃兹的不同学院与英国高校的分院制度相同。作为电影里校园场面取景地的牛津校园、杜伦大教堂、温莎古堡与伊顿公学等,也成为了去英国旅游时的“朝圣之地”。
毫无疑问,我们能在宏伟的英国老牌名校里看见霍格沃兹的影子,如今这些大学也已经聪明地把哈利·波特这一IP用作自己面对中国学生的招生广告,毕竟作为英国大学最重要的生源国,留学生每年贡献的学费收入高达17亿英镑(约155亿人民币),这个数字加上别的生活开支后超过40亿英镑。被录取的学生们,也很配合地在社交网络上给照片配文:“看,我被霍格沃兹录取了”,似乎我们对牛津剑桥的向往里,也融合了我们想让童话照进现实的愿望。
当然,如果我们更严谨一点,考虑到哈利入学时只有十一岁,就会发现霍格沃兹在英国本土教育制度中的对应物,更像是英国的伊顿公学这样的传统贵族中学。名叫公学,但本质上不对普通阶级的学生开放,完全秉持封闭式精英教育。学生们穿着西服长袍,参与校内社交活动与体育赛事,俨然社会名流。在哈利·波特之前,英国流行的一部儿童文学作品《汤姆·布朗求学记》(1983年出版),便是描绘的公学生活的经典之作,学校里也有一个受到主人公万般崇拜的校长,在整顿了校园里的种种不良风气后,学校重回了往日的光辉。在哈利·波特出版后,两书更是被人频频比较彼此的相似之处,甚至哈利·波特被称为《汤姆布朗求学记》的魔法版。这一点对于英国文学圈内人来说更加显而易见,J.K.罗琳的手稿曾经收到企鹅出版社等编辑的退稿时,理由之一就是“寄宿学校的题材和设置太过精英主义了”。哈利·波特中的人物贾斯廷·芬列里就对同学们说,自己本来是要去上伊顿公学的。
霍格沃兹的运作方式,完全符合传统英国贵族教育系统,只是多了几根魔杖和飞天扫帚。具有贵族血统或者独特天分的孩子们,需要去一个远离平凡人居所的与世隔绝之地接受教育,而学到的内容也必须对外人保密。原本无法入读公学的哈利,因为魔法的存在,幸运地享有了另一种教育特权。而我们的白日梦里,或许也有被隐蔽地包装成魔法的,充满怀旧感的英国贵族制度和精英教育:你最好能收到贵族名校或者牛津剑桥的通知书,否则你就只是平凡世界的麻瓜,像德思礼一家那样,对哈利只有妒忌的份。
现实里,德思礼一家这样的人是哈利最忠实的读者,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幸投胎成英国贵族。当贵族式的校园架构裹了一层魔法的表皮,便似乎符合了孩子们的幻想权,毕竟渴望独角兽和精灵比渴望一种远远超越自己阶级的生活,更加安全,更加政治正确。
早有研究指出,故事的真正主角其实不是哈利而是学校,任何危害霍格沃兹这一机构的力量才是真正的敌人。毕竟,哈利·波特欣然接受自己被校长邓布利多——全书里最受爱戴的角色——欺瞒和利用,最后必须牺牲自己以拯救学校的命运。这样的设定一点也不叛逆,反而幸福得可怕。即使我们逃离了现实中平庸的校园生活,也不是逃到一个捉弄校长、敌对学校的地方,而是逃往一个为学校和校长而战的地方。我们虽然讨厌自己所处的学校,内心也依然是渴望得到奖励的乖孩子。就像哈利,即使曾经深切认识到,魔法部里种种官僚主义和不合理的机构规则给巫师世界酿成了巨大灾难,在成年以后也依旧成为了魔法部的公务员。
“爱与勇气是最强大的魔法”——哈利·波特的故事里,人们用爱与勇气去对抗的,是伏地魔的纯血优越论。这一主题很难不让我们联想到历史上纳粹的种族清洗,也让哈利·波特的故事似乎成了一个与族裔平等有关的故事。
故事中的种族不平等,以魔法血统为衡量标准。纯血巫师强于麻瓜巫师,而麻瓜巫师又强于非人类的魔法生物。这一魔法世界的种族压迫,与现实世界里的种族压迫,好比影子与真身的关系,像多比这样的家养小精灵也似乎提醒着人们曾经的家奴制度。我们很容易认为,哈利、赫敏等主角反对魔法世界的不平等,代表了罗琳反对现实世界里的种族不平等。但如果仔细一些就能发现,两者不仅无法混为一谈,而且当“影子”与“真身”同时在故事里出现时,“真身”的问题并没有得到正面的回应,甚至在很多层面上令人失望。
打败伏地魔和马尔福这样的人,似乎就是战胜了种族优越论,然而在整个故事的叙述里,非白人、非英国背景的角色始终处于边缘化地位。阶级较低的角色的特点是无法说一口纯正的英语,如工人阶级的海格带着很重的口音,而多比的语法也一直存在问题。在讲述历史时,东欧的巫师相比于英国的巫师显得非常边缘化。再加上罗琳在给人物取名时,会带上明显的种族、国籍等身份背景的痕迹,如故事的正面主角:莉莉、詹姆斯、哈利都有着一目了然的典型英国名字,而反面角色的姓名则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异域化”,如卢修斯·马尔福一家明显不是英国本地人,而是在十个世纪之前因为诺曼征服来到英国定居,其外表也比英国人“更白”,更北欧;伏地魔的名字源自法语Vol de Mort,有着“偷取尸体”的含义,等等。
哈利·波特曾经排过一出戏。2016年于伦敦宫廷剧院开演的《哈利·波特与被诅咒的孩子》中,赫敏的扮演者是一位获得了许多奖项的南非女演员,引起了巨大争议。如果说哈利·波特的故事反对种族隔离,罗琳和艾玛也在推特上表示非常支持这一选角,书里也没有明确提过赫敏不是黑人,那么,为什么黑人女演员扮演的赫敏还是让人感觉哪里很违和?
《哈利·波特与被诅咒的孩子》剧照
其实,并不是观众太敏感,而是按照罗琳的设定,书中的赫敏本来就只能是个白人女孩。具体的证据有很多,如《哈利·波特与阿兹卡班的囚徒》里提到过“赫敏白色的脸庞”;赫敏假期去晒了日光浴以后,书里描写道她的皮肤变成了小麦色;罗恩是红发,而罗恩和赫敏的孩子同样是红发;更重要的是,如前文已经提到了罗琳会在人物姓名里放进种族背景相关的信息,书里所有重要或者不重要的少数族裔角色,都存在无可置疑的线索,让读者确切地知道这些角色不是白人、不是英国本地人,而是黑人、亚裔还是其他种族。
作为女生,我们很容易自我认同于赫敏,认同于她的聪慧,勤奋和坚强。如果真的收到了霍格沃兹的录取函,我们都觉得自己能成为赫敏。但实际上,我们大概率仅仅是张秋(Cho Chang)。这一莫名其妙的、不知道哪个是姓哪个是名、听起来类似“叮咚”或者“咔嚓”的词组,生动地体现了部分西方人对中国姓名的感性印象。
有人会说,无知无罪。但,难道这一备受诟病的名字,仅仅是因为罗琳对于不了解的领域缺乏信息检索能力吗?众所周知,罗琳在写作时,对传说和古籍作了不厌其烦的整理和研究,任何细节的把控都严谨到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但,却唯独没有花五分钟的时间,去给一个重要的亚裔角色,取一个合理的姓名。
我们会更加认同于那些被作者赋予了普世美好特质的人物,而少数族裔在哈利·波特的故事里,却很难享有如此殊荣。当读者们在网上铺天盖地地用哈利·波特战胜伏地魔的故事来支持平等议题时,细读文本,却找不出一个非白人种族的角色,被设置成了值得我们喜欢的重要人物。所以,拉文克劳学院的找球手张秋,在魁地奇比赛里一定会输给哈利;虽然是哈利·波特的初恋,却是外表美丽而本质上不值得信任的人,即使她是书里唯一的华裔角色,我们也难以认同于她。她在塞德里克死后移情哈利,但动不动就哭哭啼啼,又充当了凤凰社的告密者,其作用更多是对比烘托出哈利最终的结婚对象——金妮的更为优越之处。哈利虽然一开始迷恋她,后来在有了更多了解之后,当然迟早对她失去兴趣。
所以,非白人的女演员,都不会是人们心中的赫敏。只有名利双收的、完美的艾玛·沃森——父母皆为律师,牛津长大,名校就读,是演员、模特也是联合国妇女大使——可以是哈利·波特的女主角赫敏,而不会是别人。
魔法世界种族歧视的隐喻,更像是白人内部的地域黑(红头发的卫斯理一家暗示凯尔特血缘),而面对所有更为硬核的、现实中实际存在的压迫却闭口不谈,这也是为什么在苏格兰长大的、张秋的扮演者在遭到粉丝们的种族主义攻击后,被公关媒体告知要对此予以否认,假装一切都岁月静好——任何真实存在的问题,都不该去撼动哈利·波特这一IP上平等、尊重、爱与勇气的标签。
这就是哈利·波特的矛盾之处——虽然作者声称在故事里支持某个理念时,在创作的具体行为,即设计人物角色和故事走向时,却充满无可否认的偏见。我们宁愿去推测故事的隐喻,却没有看见人们的实际作为。其实,故事从来没有真正努力去建立什么,一切都遵守英国社会现状的基本盘和默认值。
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常常被用来解释幻想类儿童文学作品的流行。孩子们在成年人的管束和无聊的校园生活的双重压力下,突然在魔法的故事里找到了新奇与惊喜。在祛魅的世界里,渴望光晕和奇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我们当然也可以只停留在第一部的故事里,永远是那个突然得到解救的、受宠若惊的小哈利,也可以试着以如今的成年人的眼光审视一下,我们曾经支持的是什么,在热爱背后又忽略掉了什么。这是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始终处在社会经济结构里,处在全球化经济体系的某一环里,这是来自任何种族和国家的国民都逃避不了的事实。
所以,近年来发生的一系列新闻,不是罗琳背叛了哈利·波特或者粉丝群抛弃了罗琳,而是童年幻想的投射,本来就布满了误读。而让书中所有女性角色,包括赫敏,最后都成为了全职家庭主妇的罗琳,大概也很惊讶全世界的孩子都声称在故事里看见了自己,毕竟许多粉丝从一开始就不是故事的目标读者。
白人是无种族的,男人是无性别的。——我们觉得哈利·波特属于我们,或许正是因为英国元素的“本地”故事可以被当做“全球”故事来接受。也就是说,某一种驾于另一种本地性,成为了“世界性”,而其它的“本地”故事则只能是本地故事而已。
在大结局的最后一幕,哈利和金妮,赫敏和罗恩送各自的孩子去霍格沃兹上学。在他们附近站着马尔福一家。哈利和赫敏就这样回到了他们所处的社会系统里,而张秋,据罗琳在一次采访里轻描淡写地提到,嫁给了一个非常普通的麻瓜。故事完结在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关于作者:依菲是一名有文学与社会学背景的自由写作者,关注领域包括且不限于文学评论、文化研究、教育平等、性别权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