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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季节》:东北,及其漫长的失宠

北方公园编辑部 北方公园NorthPark 2024-01-08


特约作者:贾想



《漫长的季节》属于余音绕梁的作品。距离完结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围绕这部剧的抒怀、阐发、对话和吵架,还在持续、发酵、扩散。

客观公允地评价一部影视剧,其实并不容易。每一部影视剧的制作,都是旷日持久的社会化大生产,涉及剧本、导演、摄影、剪辑、化妆、服装、道具、配乐上百个行当,成千上万的劳动力。职业上的现代分工,对应着知识上的现代分工。仅仅掌握一种知识,是不可能对一部综合性的影视作品作出全面评价的。这就意味着,我们每个人对于《季节》的评价,必然只是一种局部的评价,一种专业壁垒之内的“偏见”。在如此多的知识专家、如此多“偏见”的检视之下,《季节》仍能够保持豆瓣9分以上的成绩,可见确实是影视剧当中的“六边形战士”,综合素质优秀。

我想如此高的评分,与其说是打给这部剧的技术,不如说是打给这部剧的审美。对比这些年的国产剧,《季节》从导演手法、镜头语言到演员表演、故事配乐,无一不风格化,多了一层审美上的精雕细琢。当然,这种风格是奉俊昊、朴赞郁等一众国外导演美学加上辛爽本土审美的大杂烩,还没有达到很强的原创性。但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在同行老套的视听语言的衬托下,《季节》显得格外新颖、先锋、丰富。

随着影响的扩散,更多圈层的观众卷入到这部剧评价之中,评价方向也开始细化、分化。一些负面的声音也渐渐显露出来。其中,对于该剧“爹味”的批评声势最大,也最值得一谈。


关于“爹味”的评价,大概始于微博大V萝贝贝的评论《漫长的季节,这漫长的爹味》,后来形成了热搜词条,女性的相关批评应声而起。“爹味”的问题实际上很值得讨论,涉及经济制度变更、工人身份认同、男性无意识等诸多问题。可惜的是,在情绪化的吐槽和反吐槽过程中,不同意见之间的“讨论”逐渐演变成了“站队”和“抬杠”,就作品论作品的评价之争慢慢演变成了观点之争、性别之争、立场之争。这个时候,理性地回到作品去做分析,尤为重要。

回过头来看对《季节》“爹味”的批评,很多观点都存在一个概念混淆的问题。具体表现为两种:一是把创作者的“爹味”和剧中角色的“爹味”混为一谈;二是把“爹味”和“男人味”混为一谈。

在使用“爹味”这个概念之前,首先要辨析这个概念。“爹味”,指的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话语形态,带有管教、宣教、专断的倾向。我们之所以讨厌“爹味”,是因为我们讨厌权威的施压,讨厌上位者对下位者所形成的强迫、控制甚至伤害。父亲这样的角色,“爹味”当然最浓。

在剧中,中年的王响无疑是一个“爹味”超标的角色,他在父权制的三口家庭中是绝对的权威,是“一家之主”。他管教儿子,训斥妻子,确实让人讨厌。但是,对于一部艺术作品而言,塑造一个让人讨厌甚至憎恶的角色,其实是非常正常的事情,甚至是必要的事情。我们不会因为讨厌伏地魔而否定《哈利波特》。由角色的“爹味”指向创作者的“爹味”,把对于虚构人物的道德判断直接转移到作品身上,这种思维明显是有问题的。这是其一。

其二,《季节》在创作的层面上,确实存在习焉不察的某种倾向,但这种倾向并不是“爹味”,而是“男人味”,是男性话语的表现。《季节》的创作者的确是以男性视角来叙事的,着重刻画的也是男性角色的跌落与奋起。男性视角之下的女性,或者是风尘化的(殷红,欲望的一面),或者圣母化的(早期沈墨,纯洁的一面),或者是妖女化的(后期沈墨,暴力的一面)。女性人物被塑造成一个犯罪者、落难者,男性人物被塑造成一个探案者、拯救者。这都是这部剧隐藏的“男人味”。

在创作层面上,“男人味”不等于“爹味”。“男人味”是一种自我陶醉的姿态,不是以上压下的管教姿态;是一种雄性的影像风格,不是教育性质的宣教话语。黑泽明、马丁·斯科塞斯、科波拉这些人的电影,“男人味”更浓,这并不影响他们的电影成为艺术品。而“爹味”的影视作品往往会因为承载了过多非艺术的信息、过多教育宣传的任务,变成枯燥无味的宣传品。


剧中,王响身上的“爹味”并不是一直存在的。90年代,还是桦钢工人、火车司机的中年王响,“爹味”很足;20年后,随着时代变革、身份变化,两鬓斑白的老年王响,身上已经没有多少“爹味”了。“爹味”从有到无的这个过程,需要分析一下。

在97、98年的故事线当中,王响身上有两种权威。一是三口之家当中父亲这个身份产生的权威,这是古老的父权制对他的加持;二是国家赋予的权威,在计划经济还没有完全退场的时代,工人阶级是国家的主人翁,国营工厂是国家经济的支柱,是一个时代的理想。那个时候,太多宏大的、抽象的、乌托邦的灯光照耀在工人群体的身上,工人“是一种膨胀的状态”(王兵),活在一种超越了发展现状的梦想之中。在中年王响的戏份里,范伟极为生动地演出了这个“膨胀感”。所以,中年王响身上的“爹味”,恰恰是这个剧的可贵之处:通过还原一个典型的工人形象,揭示了特定的社会形态对于人的强大的塑造力量。

在20年后的故事线里,王响的处境可以说凄惨。一方面,妻死子亡,他的家庭已经崩溃,他的父权已经被命运架空。另一方面,国家经济体制转轨,国企完成改制,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取代了计划经济,照耀在工人身上的聚光灯已经打向别处,王响身上的第二重权威也随之剥落。失去了双重权威的王响,就这样失去了“爹味”。

这是王响经历的故事,同时也是东北经历的故事。在计划经济时代,黑吉辽三省因为与苏联的地缘联系以及铁和石油等矿物资源,成为新中国学习苏联、布局工业化的核心地区。大庆油田、鞍钢这些大名鼎鼎的国企,践行着国家的大政方针,掌握着国家的经济命脉,可以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这是东北这位“共和国长子”得宠的时代。

国际局势的变化,改变着共和国的经济方针。1958年中苏交恶,1966年中苏两党关系基本中断,1969年双方在乌苏里江的珍宝岛发生武装冲突;另一边,苏联的对手美国改变对华政策,1971年乒乓外交,1972年尼克松总统访华,1979年《中美建交公报》发布,中美正式建交。在此以后,随着国际市场的打开、外资的引入、国际贸易的增加,计划经济体制的问题日渐显著,国内经济体制改革的步子越走越快,市场经济体制逐步完善。以深圳、广东为中心的珠三角,以上海为中心的长三角,这些共和国年轻的孩子,代替东北成为中国新一轮工业化的核心地带,更重要的是——国家对外开放的窗口。东北,就此进入了漫长的失宠。

从90年代末一直到今天,“振兴老工业基地”也振兴了好多年,东北依然没有从失宠和失势的地位当中完全脱离出来。特别是这几年,东北的衰退已经成为共识。但了解共和国历史的人,都知道东北一直憋着一口气,就像日薄西山的王响憋着一口气一样。

这几年,东北文学上、影视上涌出不少青年人才,形成一股全新的力量。《季节》正是这一股新力量合作的产物。在这样的形势下,“东北文艺复兴”的口号也四处喊起来了。这可以说是失宠之后,东北自寻出路的一次努力。

但回到《季节》所遭受的非议,特别是女性观众的意见,我们又必须认识到“东北文艺复兴”这个概念的局限性:这个说法,可能只是东北的男性创作者(特别是下岗工人子弟),对于东北文艺发展所形成的共识。大量东北的女性,可能并不认为过去的东北是一个金灿灿的、值得留恋的时代。在以第二产业为主的计划经济时代,她们及她们的母亲可能没有享受到王响所享受到的待遇,没有体会过那种“膨胀感”。相反,市场经济,特别是第三产业的兴起,为女性提供了大量的就业机会、择业空间,让女性获得了更多的工作权。在这样的时代,丽茹可以自己开店当老板,而不必像过去那样,为了在那个等级化的国营工厂里求得前途,向上位者出卖自己的色相。

东北不能回到过去,因为过去的时代是一个无法复兴的时代。是旧梦在荒废着东北。所以,要紧的,是努力从那场膨胀的大梦中醒过来。对此,《季节》有着可贵的清醒。“往前看,别回头”——这是王响、彪子、马队,这被旧梦所荒废的一代,为东北找到的答案。



关于作者:‍‍贾想,文学背景,写诗,做过戏剧和影视,目前主要从事当代文学评论、媒介批评与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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