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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棣 | 土狗,快跑

2017-12-17 唐棣 骚客文艺


本       文       约       42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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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六年的一天早晨,队长召集社员们到田边来开会。田边的会从早晨快开到了中午,社员们看着社长走来走去,半天不说话,大家也不敢议论。后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的确看到了大片匐在地上的麦棍棍儿。社员们好容易有了机会议论,而后队长站着不动了,社员们刚开始的议论声又不得不停止,因为队长忧心忡忡地说:“好了,好了,你们待会再议论……糟蹋田苗大罪啊。没饭吃咋闹革命促生产!作为一个党员我他娘的……”

就看见队长的腮帮子一蹙一蹙,从社员们脸前,走了过去。社员们一看队长走了过去,就也让眼神随他,走了过去。在不远处的榆树下,他走了过去,弯腰捡拾什么。后来,他把自家狗拽到大伙的脚前,把弯腰捡起来的半个馒头塞进了狗嘴里,狗只顾咬着硬邦邦的馒头。

忽然,队长从身后摸出榔头,朝狗头一抡。狗不及叫一声,就不动弹了,只在被扔到草堆上时,抖了几下。

队长挥舞着带血的榔头,继续说话,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站在死狗边上说:“……狗就是狗!有本事下辈子做个人来杀我,杀你!”

大伙被他用带血的榔头一指,吓得后退。

田边的大会议题出来了——打狗。

“给,接着!”他把榔头递过去:“你,就你,李盒子!”

“哎!叔。”

他叫名字:“吕瓦刀!” 

“到,到,到。”

他叫第三个名字:“孙棒头!”

底下没有回音。

队长喊:“孙棒头哪去啦?”

大家得到了难得的议论机会:“听说,听说,他啊,他拉稀!”

“待会,你告诉拉稀的孙棒头,明天打狗!”

底下没有回音。

“他怎么老拉稀!”队长说着有点诧异,“樨头,听好没!”

“中!”

四人的打狗队就这样成立了。分派完,队长从脚边,拎起栓狗绳,又从社员们脸前走了过去。社员们又让眼神随他走。这次,队长走到那棵榆树下,没有停下,走远了。

等着吧。等着挑大粪的李盒子、赶大车的吕瓦刀、扯电线的樨头、和拉稀的孙棒头,其中的一个把自家狗的脑壳敲烂,滴溜溜的眼睛打落,满肚子的狗屎吓得流出来。

他们敲响第一家门时,土狗们还没意识到大难降临,像平常一样,汪汪——汪汪——汪、汪、汪!狗叫声很快失去节奏,后来就是一阵哀吼。村人听在耳里,骂在心:“作孽!”

通过血淋淋的事实,队长给社员们证明了施行打狗行动的决心!“有本事下辈子做个人来杀我,杀你!”有人在屋里学他说话,还念叨:“大眼睛眼见要蹦出眼窝窝!”

好些年头没打狗了。尖嘴土狗大量繁衍,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条。还有很多野狗整天在田野里晃荡。不是行为较温顺,很多人会误以为那是狼。我妈小时候,去别村走夜路常能遇上一对对的野狗跟着她。马州的尖嘴土狗长相和家狗差不多。只不过,浑身脏兮兮的,挂满许多的泥坠坠儿。妈忽然停下转身看他们一会儿,它们就会夹起尾巴跑掉了。

“狗就是狗!”她心说。

这一年,尖嘴土狗“起群”时间较往年长。乖乖的麦子在队长的眼皮底下一片一片倒下去。可以说,他们交配的快乐建立在了麦子们的痛苦上。队长在田边那棵榆树下久久蹴着。终于,站了起来。他狠狠闭了一下眼睛。有人从田里经过,这些都让那人看在眼里。进村,他见人就说:“有大事要发生!”

人就问:“啥事?”

他说:“那知不道!”

人就问:“那你知道个啥?”

是他把消息第一时间带回了村子,他就想:“你们不信我,你们要出大事了还不知好歹。”他半夜趴完婆娘,一个人把头搭在炕沿发牢骚:“人不如个狗!狗,你给点好,还给你摇尾巴。打了它,它还会跟你凶!”他婆娘不搭理他,让他几句话前前后后,自言自语到了天光。

他没想到队长原来是要打狗;没想到他能在他们面前,榔头一挥打死自家狗,就像碾死了一只蚂蚁;更没想到人比狗要凶!他被队长瞪眼睛给吓坏了。转回家来,对自家狗说:“再凶,还是条狗!嘴再尖你也还是狗!”

婆娘早忘了他昨晚的话,走过来扶着,对着狗的尖嘴儿说:“你命到了头啦!”狗少有机会一次见主子俩全跟自个说心里话儿,美得啪啪摇尾巴,越摇,他俩人越不晓得怎么再往下说。

扯电线的樨头进门来,就把他家狗的脑壳敲烂了。“咚”的一声响,榔头被皮毛弹回来。第二下,只听他挥动榔头前狠吼一声。狗头脆响露了一个红色的骨缝出来,白色的脑汁在里面冒着热气。第三次敲下去时,挑大粪的李盒子、赶大车的吕瓦刀、今天没拉稀的孙棒头在旁给喊起了“一、二!一、二、一!”。狗头喷出一地白浆。狗尾像条飘带一样,随着它的身体落地。“要不要了还?”孙棒头捂着肚子问。吕瓦刀踢了一下死狗。见他们哭丧的样子,其中有人默默说了句:“节哀顺变!”之后,他们拎上死狗出了门去。大门一关,门外的板车还没拉动,就传来了几个人的笑声:“孝子贤孙啊!”

挑大粪的李盒子、赶大车的吕瓦刀、扯电线的樨头、今天没拉稀的孙棒头,拎着榔头走向下一户。一条一条的死狗在板车上越堆越高。它们的血在土路上滴成一条绳子。在板车吱呀前行时,这条绳子还会随风摆动起来。土狗们疯狂吠着,很快地,吠声像口号一样,你喊我,我喊你。全村的狗似乎同一时间比着赛着叫。这一年是一九七六年的六月末,麦尖扬花那个时候。

村上跟尖嘴土狗都叫“板儿头”。我娘说,就和你是人,不是狗一样!就和说尖嘴土狗是狗,不是狼一样……外面叫成了一团,我跑到门口抱住“板儿头”,把小脑袋捂在怀里。“板儿头”的舌头凑来我的嘴边,叭叭舔我。而后,还拿眼睛津津有味地瞧我。吠声继续。我家“板儿头”懂事地一声没叫,一眼一眼瞧我。你姥在屋里也做不了事。忽然,她匆匆从我俩身边走过,轻轻地,拉开大门。你姥脖子搁在门外,一个劲说:

“快点!还不快跑!”

赶紧跑吧,我救不了你!”

我一边解绳索,一边推“板儿头”快走。“板儿头”抖了抖身子,身上的草棍劈劈啪啪地落。

“快点吧!”

“板儿头”听了一会儿才跑,跑到街口,又停住。

“我救不了你!”看着它跑,我又补一句:“等没声了再回!”

我刚回堂屋,没擦净眼泪,门就响了。

那辆堆了老高狗尸体的板车停在了门口。

“婶,婶,婶……不在啊?”打狗队的吕瓦刀,探头看了一眼狗窝,对里屋喊。“不在?哦,可能跑出去的早。”你姥在里屋说。打狗队的孙棒头笑,就说:“婶,我这用下茅房啊。”在他进去蹲茅房时,挑大粪的李盒子、赶大车的吕瓦刀,还有扯电线的樨头,依着大门,吹口哨。吹一会儿,抽一会儿烟。院子静静的。孙棒头解完手出来。几个人一点头,没说什么,把门给合上就走了。

那辆堆了老高狗尸体的板车,吱吱地经过我家门口。

我娘说,“板儿头”跑去找三叔。三叔住西街,往西就是田地了。狗东西也知道咱们有亲戚哩!“板儿头”吓了我一跳。当时,我一脸胰子,看着它的大眼睛。它跟我摇头晃脑,又在我的腿上蹭。听一会儿不远处的狗叫,又唧唧跟我叫。平常是三叔对“板儿头”最好,危难时刻,它盘算好去找他救命。最后,三叔给它在门口的麦田里,指出一条道:“顺麦垄沟往西跑,有多远跑多远,等没声了再回!”“板儿头”开始唧唧叫着不肯走。“我就急了,我就狠踢了狗东西一脚,我就……”

跑啊跑向西是哪里我不知道露水这么大搞得我眼前几乎模糊一片金色麦田我知道就在我四周随风摆动哗哗的声响越来越大。屁股的疼痛很快消失了我开始怀念三爷的样子他总给我留下吃的我吃完家里的再去那里吃一天等于吃两顿。村里的狗们谁不羡慕!我跑啊跑泥巴裹在我的脚上速度受到阻挡。浑身的雾水让步伐越来越慢我觉得身体好重哇。腿不听使唤哇三爷你为啥踹我哇。出大事了我快跑啊快跑。兄弟们开会说的事情居然是真的,人干什么哇,甩在身后的叫声好惨哇我不信昨晚他们说的,他们隔着院墙议论说得好不热络。我汪汪回驳他们。兄弟们都死了?虽然他们都咬过我尾巴把唾沫撒满过我的脸,其实没什么我不愿意他们死哇我看到了那辆车……

打狗队打完西街,又拉车回到东街。下午,有人从门缝探出头,叫:“婶、婶、婶……”又缩回头:“婶、婶,婶子家的狗,我们好等!”那辆堆了老高狗尸体的板车就停在门口。“板儿头”浑身挂着露水刚喝一口水。和平常不一样,它朝他们夹着尾巴瞧,并没有汪汪。他们走进院子时,它愣在那里。我不知如何好。你姥也从屋里走出来,没有说话,径直揽过我,拿手挡住了我的眼睛。

吓死啦腿不听使唤他们走过来他们要杀我?我没参与破坏麦田行动哇。他们揪着我的脖子,脚下空空的。那榔头朝我的头挥来,我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眼前蒙上一层红纱。眨了眨,就来了怪事。他们几个人还有院子里的花草,还有我小屋都成了红色。好奇怪哇兄弟们叫得那么惨,太不勇敢哇,我没有感觉疼啊,只是觉得晕,我没叫出声吧,我从远远的麦田外坐着,村子上空的雾气散尽了。我一边看一边舔身。声没了,我抖抖身子,开始往回跑啊跑,一路上我就想不如不舔,搞得身上毛楂楂的,脚趾上的泥硌得我好疼,回头去问问三爷为啥踹我一脚,我好困。

当我眼前重新亮起来,阳光照在他们的后背上,他们出了门。我冲出你姥的怀。“板儿头”的小脑袋上露出一个大洞,汩汩冒血,眼睛也凸着。我哭着把它抱到堂屋的柴草上,把它的露在外面的舌头送回嘴里。那辆堆了老高狗尸体的板车吱吱地过了我家门口。

我以为,像你姥说的,“板儿头”活不了。我抱着不放,她在葡萄架下早刨好了一个坑。“板儿头”第二天却还活着。第三天中午,我们吃饭时,它眼睛已缩回眶中。一个星期时,头上的洞也结了血坨。后来,“板儿头”被抱到集市上卖了四毛钱。

一九七六年大地震以后,地质专家来调查受灾情况。人们还没忘那场奇景——“土狗们成群结队从麦田里带着古怪的叫声朝村子包围过来。最后,麦田几乎被踏平。远望去,它们像一支严整的军队似的等待着什么。而后,听得人浑身发抖的哀嚎就在全村蔓延开了。”

生产队长吓坏了。吕瓦刀正在田边的棚子里值班见事不妙,拔腿就跑。他跌跌撞撞进了村部院子。

吕瓦刀:“队、队、队、长……”

队长:“是狗,还是狼?”

吕瓦刀急得要哭:“那知不道!”

队长:“有多少?”

吕瓦刀:“那知不道!”

队长:“你不是从田里来么?”

吕瓦刀:“没敢瞧!队、队、队长啊,不不、不怕你你你笑,我、我我,听那声浑浑浑身抖。”

队长坐下来,在桌后按住腿,骂他一句:“日!”

按马州第三生产队的队长所说,土狗们围着村嚎了一个下午,直把黑夜唤醒了才停。等声音远了。他走出院,街里人声嗡嗡。他来到田边,那里聚满了人。后来,他兀立在漆黑的田埂。人散得差不多了。他才警觉起来,一边四顾,一边拔步追向黑夜中的人群。在那支雄浑的土狗队伍中有一条,长得很像我妈卖掉的“板儿头”——那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尖嘴土狗。大地震后,所有的尖嘴土狗一夜之间,全都从我们马州土地上消失了。



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张启琳

这是第 188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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