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ul客读者故事汇003 | Lily 看了江歌案,我想起20年前的那起留学生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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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学理工科的,不太会写文章,前段时间的江歌案勾起了我对发生在20年前同样在日本的一桩杀人案的回忆。
1997年9月,刚大学毕业的我来到东京早稻田大学准备攻读硕士。一开始我在早稻田的国际交流部上日语课,在那里认识了两名中国自费留学生。一名叫李南,天津人,性格活泼,和我年纪相仿。另一名叫周志胜,长春人,30出头,老实忠厚,出国时辞掉了在长春一家化学研究所的工作,已婚,爱人是护士,有个女儿5岁。因为他年长几岁,我和李南都叫他周师兄。
我们三人第一次出国,在国内都没学过日语。刚刚到日本的许多问题,诸如租房、交通、市役所、银行、邮局——因为语言的障碍,都成了一座座大山摆在我们面前。感觉自己就像个聋哑人,听不懂,不会说,办手续或者买东西都需要很大的勇气。一段时间的学习后,我和李南的进步较快,而周师兄最慢。我猜是年龄的缘故,而且他的日语一直是带东北口音的,一开口我就忍不住想笑。三人同病相怜,课余时间都聚在一块儿诉说各自的遭遇,也交流经验,这个手续该怎么办,那个东西在哪儿买便宜。而我们聊的最多的话题,是找打工。
1997年的中国和日本的工资物价水平还有着天壤之别,那时人民币对日币的兑换率大约1:15。超市里一个富士苹果100日币(那时的消费税是5%),一罐可乐110日币,拉面馆一碗叉烧肉面700日币,便利店一个便当500日币。刚出国的人都有个毛病,就是买东西的时候会把价格算成自己国家的货币。这一算不得了,感觉自己每天花钱如流水,一日三餐不说,每月的房租,水电气,交通费,国内带来的那点钱简直对付不了几天。那时留学生也没什么富二代,官二代,除非是公派留学的,他们来的时候就已经有奖学金了,可以不打工。
我们三人每天都为找工作的事发愁,外面不是没有工打,而是我们语言不好,人家不要。
11月底,我在六本木一家中国餐厅找到了一份在厨房的活儿,接着李南找到了一份清洁工,最后是周师兄,他是在一家台湾人开的旅店里做入住的杂工。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但我们谁也没想到,周师兄开始了他的苦难历程。
日本的临时工一般都按小时记工资(有些一次性的工作按天数给),日语叫“时给”,全国各个县(相当于中国的省份)有着自己的最低时给标准,这些年一直都是东京最高,远离本土的冲绳最低。1997年的时候,东京地区的餐馆侍者,便利店店员一般能拿到700-800日币的时给,作为福利大部分雇佣单位还给交通费。如果每天工作5个小时,一周6-7天,一个月下来能有大约10万日币的收入。我记得当时李南说过他当清洁工也差不多是这个数。有了这笔收入,再省一点的话,房租学费生活费基本就没有问题了。可问到周师兄时,他说他只有每月3万的工资。
周师兄刚来日本的时候,为了省钱,托保人找了个与人合租的房子。几个月后应聘这家台湾人旅店的杂工时,老板说可以免费入住,包三餐,但工资只能给每月3万。他想虽然钱少,但没有房租水电费,管吃的,老板还说中文,在当时语言不好很难找工作的情况下,这样的工作至少可以解决眼前的温饱了,于是他答应了这份工。
可没想到,他面临的不是一般的苦。
首先就是给他住的房间,搬家那天他才发现给自己的房间是一间仓库,堆着杂物,面积小不说,还没有窗户和通风,晚上睡觉的时候只能开着门睡,不然会闷死在里面。
其次是工作时间,当时说好是杂工但没有说定工作的时间。老板娘每天4点半把他叫起来给店里的住客准备早饭,7点客人都吃完了收拾干净,周师兄自己胡乱吃点出门上学,下午4点多回到旅馆后又被叫着拖地,4层楼一层一层拖干净,然后准备晚饭,晚饭完了用洗衣机洗房间里换下来的床单被罩枕巾,洗完烘干还要一一熨平。完了他还不能睡,要等客人都洗完澡了,去刷澡堂的地板。如此这般每天都要忙到半夜1点才能睡觉。
那时候周师兄每天来上课的时候,脸都是浮肿的,明显的睡眠不足,疲劳过度。到中午,大家都拿出自己带的午饭,我发现他的饭盒里总是一满盒子饭,角落里塞了几根黄黄的腌萝卜,没有菜。一问才知道早上忙完客人后,厨房并没有给他留菜,唯一有的就是咸菜,早饭他就是吃的这些,中午饭也只有带这些。我那时也省,自己的盒饭里总是2只红烧鸡翅和便宜的卷心菜,看到他一个大男人中午就吃这么点,我就每天把自己的鸡翅分给他一只,或者给他带个煮鸡蛋。
那时候我们都不敢抱怨,早就听说在日本留学会很辛苦,每天只睡几个小时的人多了去了,如今有了打工的机会,再苦也要忍。周师兄曾经多次跟我唠叨过,说家里的媳妇一再叮嘱他要早日安稳下来,赶紧把她也办出去,好在日本打工挣钱。再说搬一次家很不容易,找保人租房子交押金,劳民伤财。
1998年2月,我们结束了国际交流部的日语课程。4月开学转入理工部,成为一名研修生,开始跟着自己专业的硕士生上专业课。日语成为选修课,但因为日语还是不好,我们三人又同时在上理工部的日语课。
这期间周师兄终于从旅馆搬了出来,找到一家快餐店的工。事情是这样解决的——他国内单位的几个同事来东京出差,住在他那个旅馆里,看见他每天这样辛苦十分同情,就托了相识的人找了个长春老乡和他合住,这样,他终于摆脱了那份奴隶般的工作。
转眼就到了夏天,来日本快一年了,我们在语言上也有了很大的进步,别人说话基本能听懂,生活口语也能流利地说上两句。留学生活越来越熟练了,但9月份的硕士生的入学考试也慢慢逼近了我们。这个考试对日本学生来说也许没什么,可对于我们留学生来说可是生死攸关,因为牵涉到签证问题。考上了,可以继续以学生身份留在日本,可考不上,没了续签的理由,我们就要面临回国。
那时候,中国人出国自费留学还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找保人,找学校,办签证,办手续,一关一关都是卡,每个人都是费了巨大的财力精力才拿到了那一纸签证。再说还有个面子问题,亲戚朋友都知道你上日本留学来了,就因为没考上,灰溜溜回国了,太丢人了。
我们三人见面就聊考试和签证的事,都觉得压力巨大,甚至都讨论到了万一考不上就变成黑户继续留下来打工的问题上。
1998年的夏天很热,6月刚刚结束了梅雨季节,7月的热浪就铺天盖地地来了。为了省家里的冷气费我每天都到研究室去看书,导师也每天在,不懂的问题可以随时问。系里有两个比我高一届的中国留学生,很热心,帮着查资料,解答疑问,还找来了往年的考题,告诉我考试的经验。每天我都学习到深夜,翻着字典把专业书一本本看过来,尽力背下那些平假名片假名的专业用词,练习以往的考题,紧张地算计着距离考试的日子,这样忙碌着直到出事的那一天。
那是8月中旬的一个早上,9点还不到,我还在床上疲倦地酣睡着。突然电话铃响了,迷迷糊糊拿起话筒,李南惊慌的声音传到了耳边,“快起床到学校去,教务处给我来电话,说周师兄出事了,好像他被人杀了还是杀了人,我电话里没听明白,但学校叫我们两人都去一趟!”
我一个激灵,脑子立即清醒过来,马上问他,“你听没听清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李南说他也没弄清,反正就是周师兄出事儿了。我立刻穿衣洗漱,赶到了学校的学生部,李南已经在那儿等着我了。
我们进门报了姓名后,有个负责人出来说早上警察联系了学校,和周师兄同住的中国人昨晚被发现死在家里,周师兄现在下落不明,警方现在正在调查,因为我们是他的同学,希望我们能提供情报。
那个负责人大概怕我们日语听不懂,整个过程讲得很慢,我听得明明白白,周师兄失踪了,而且还可能杀了人。从办公室里出来,我和李南都没了力气,瘫坐在外面的长椅上。
周师兄那样一个老实巴交的人,怎么可能杀人,一定是弄错了……但他为什么失踪了,马上要考试了啊……
我和李南开始努力回想着和周师兄最近几次见面的情形,慢慢的,一些平时和他谈话的细节被我们回想起来了。
周师兄从旅馆搬出来后找的合租伙伴是他的长春老乡,单身,来日本有些年头了,完成了留学的过程,并且已经成功就职。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叫他A君吧。
A君的房子在新宿区,离我们所在的早稻田理工部分校很近。新宿区的房价不便宜,尤其是他租的还是公寓式的,所以他同意让周师兄搬进来合住,可以减轻房租负担。
搬过来后A君家里有座机,我有事的时候就打这个电话联系周师兄。但有一次他告诉我以后尽量别打电话,有事直接在学校说。我问为什么,他说这个A君有点苛刻,不喜欢我们打电话到他家。我当时心想接电话又不花钱,干嘛这么吝啬。后来夏天来了,周师兄说房子里只有A君的房间里有空调,他的没有,但是算电费的时候A君非要按每人一半来算。我们又劝他忍一忍,热的话到学校来看书,先熬过了考试再说。最后一次见到周师兄的时候,他愁眉苦脸的,说可能又要搬家,原因是房子的主人和不动产公司不知怎么意见不合,房东想把房子卖了,需要他们搬出来。再后来就出事了。
第二天,新宿区的警察给我打电话要求面谈。我跟他们解释说马上要考试了,不能去很远的地方,也不能花太长时间。于是,他们把我约在了学校附近的一个警察交番。日本到处都有这样的交番,平时就一两个警察在里面,维持着街道的安全。我到了那里,见到了两个身穿警服的日本人,一老一少,估计是上下级关系。那是我第一次和日本的警察打交道,很紧张,怕日语说不清,或者说错了给周师兄招麻烦。
自我介绍后他们开始了问话,怎么来的日本,谁给办的手续,在哪儿读书,读的什么课本,在哪儿住,在哪儿打工,和周师兄怎么认识的,一起上哪些课,他平时穿的什么衣服,什么鞋,平时和同学上哪儿玩,聊天都说了些什么……种种种种,什么都问。我都小心翼翼地回答,说不清的就写繁体的汉字。
当我说到有一次邀请周师兄上我家吃饭的时候,他们立即问,你们是不是男女朋友关系,我说不是,人家国内有妻有女,我们纯粹就是同学关系。但他们似乎不相信,反反复复问了我好几遍。最后还问我,出事后周师兄有没有跟我联系,我说最后一次见面是几个礼拜前,大家都忙着考试,后来没见过他,也没通过电话。
他们又不相信,问了好几遍。
第一次谈话大概花了2个多小时才结束,我回家后跟李南联系,他说他也被问话了,两人一对谈话内容,几乎都是同样的问题。他说发现尸体的当天新闻里报道了,我俩都没看见。
我们以为问话就这样结束了,没想到几天后那两个警察又打来电话,说还要谈一次。我很无奈,但又不敢拒绝,于是又到了那个交番和他们谈。他们还是问得很细,重复了许多第一次面谈的提问,还问了许多周师兄平时和我们谈话的内容。这次我也有了经验,反问了他们许多问题,问他们有没有找到周师兄,A君是怎么死的,怎么被发现的。两个警察倒也坦白,告诉我说A君接连有两天没有去上班,单位里打他电话也不接,觉得奇怪就派了人去他的公寓。公寓管理员打开房门才发现A君倒在厨房间里,身上被菜刀砍了十几处,死因是流血过多。说到周师兄,他们说还在找,我说你们没查一查空港记录,他们说也在查。
那两天天气很不好,连着下了几天暴雨。看着外面的倾盆大雨,我的脑子里一直想着周师兄,他一定是为了搬家的事和A君吵起来,很有可能是结算房租水电气的时候A君计算不公道,把他惹急了,来日本的所有压力和委屈一瞬间爆发,闯下了弥天大祸。
接连着几天我都是浑浑噩噩地过着,直到接到了警察的第三次电话。这次他们说需要我带上自己的私人印章,前两回的谈话都被他们打印成正式的文件,需要我签字盖章。
他们把我约在了离学校最近的电车车站出口处,给我看了文件。我从头到尾仔细看过,确认里面没有被添加其它的内容,就当场签了字盖了章。这时候那位年长的警察看着我,说其实他们发现尸体之后立即到成田空港查了出境记录,周师兄在前一天已经坐飞机回了中国,现在日方的警察已经通知了中方警察继续追查(这里说明警察在面谈之前就已查到周已经出境了,但一直没告诉我和李南,大概想看看我们和周有没有相互联系)。我听了这话,心头一松,第一反应是周师兄有救了。在日本他一定会被抓,回了中国只要不回他的家乡,躲在哪里都有活下去的可能。
一晃20年过去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关于周师兄的消息,不知道他在中国过着正常人的日子还是不堪的逃亡生活,也不知道A君的家属怎样处理的后事。这桩人命案周师兄到底是不是真凶?如果从他的逃离推断出他就是杀人犯的话,那他的动机是什么?无法想象老实憨厚的他砍了人十几刀,A君的种种刁难真的是最后的那根导火索吗?这些都成为了我心中永久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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