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峰 | 这几天，又想起一个路倒和从前的一些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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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的年代里孩子成长得特别快，往往经历一两件事就长大了。

文革开始那年我9岁，我的同班同学有一个叫李重，他爹是县委书记。他爹每天中午被造反派勒令站在县委大院正中央，说是要他悔过。我们家住在县委大院东院墙外的八趟房小区，我放学后会经常翻墙进县大院。对我这个大院之外的孩子来说，那里边既神秘又有点让人恐惧。我们只要被看大门的老刘头抓到，一顿胖揍就躲不了。有一天我和几个孩子又翻墙进了大院，我一个人走到李重他爹面前，他并不知道我是他儿子同学。他低下头看着我，笑眯眯的。我想告诉他我和李重是同班同学，还没开口就听见了看大门的老刘头的怒骂声。李重他爹小声说：快跑！我赶紧跑了。其实他不提醒我我也会跑的，但我还是对他充满了好感。

那之后我就联合对面屋的小生子——小生子比我小两岁，做啥事都跟着我——我们俩折了玉米秸，拿了一瓶墨水，晚上溜出来往大字报上乱画。有一次被路过的造反派给发现了，他上来给了我一脚：小瘪犊子！你们不想活啦！我带着小生子拼命逃跑，吓得再也不敢去污损大字报了。

大字报墙

我的算术老师是个女的，被中学的红卫兵交给我们一群孩子批斗。她的头发被剪了一半，那半边剃得光光的，另一边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我不敢去看她的脸，也不敢像其他孩子一样用手指点她喊口号。我就指着刘少奇的木雕喊口号，那是一根成人手臂粗的木头，被红卫兵削成一个人形。木头上写着：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党内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刘少奇！刘少奇三个字上被红笔画了叉叉。

文革时期的批斗大会

文革完事儿后大约六七年，算术老师是高级教师职称，还分到了县里最早建的楼房，那幢楼叫知识分子楼。

再后来我就没有参加过批判会，不是害怕也不是反抗，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只想逃学。后来因为逃学经常被拎到讲台上站着，也被老师找过家里告状。再再后来我突然就病了，得了一种至今也说不出病名的病：腿的皮肤下起了很多硬硬的大包，走不了路。心里明白腿打摽（扭歪打结的意思），只能远赴百公里外的市医院治疗。在市医院也没有医生说清楚咋回事，就是各种挂吊瓶。但我能记得一种药的名字，叫毒矛（音如此，如何写我不知道），还有一些药是后来才知道的，强的松可的松之类的抗过敏药。我住了差不多三个月的医院，后来可以走路了，然后就休学一年。上初中的时候，我给自己改了名字，就是如今这个。

那十年间我记得很多人和事，其中有一个人，如今想起他也不知该如何评价。

这个人是退伍兵，退伍之后在铁工厂当翻砂工。他读过初中，算有文化的。文革时他很快就成一派的总司令。据说他能背诵毛选四卷，毛主席语录和老五篇更是不在话下了。他是地区的活学活用毛主席思想的楷模人物，经常在各种大会上演讲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体会。

电视剧《平凡的世界》中开批斗会的场景

有一次演讲的时候他赞美毛主席之后又赞美林彪，几天后林彪叛党叛国猖狂出逃摔死在温都尔汗的文件就传达下来了。按理说他一个县里的造反派没有道理为赞美林彪承担过错，但他还是被免职了，从县手工业局发配回铁工厂继续当翻砂工。

这也算叶落归根吧。

但他没这么想，他不停地上告。还亲自跑到市里省里去上告，还给中央写信。一直没有回音，他就一直写信或者上访。

1975年，我18岁了。那年我毕业之后就在我的母校做代课教师，我因高度近视免下乡。

那年冬天，听说翻砂工死在白城通往省城的路上。他喝了很多酒，大概是感觉身体太热，棉袄棉裤和翻毛大头鞋都脱了。他躺在路边睡着了，然后天开始降雪，他被人发现的时候是硬的。我在屠宰场干过，冷库里的肉瓣子什么样，冻死的翻砂工就一定是什么样。

后来的许多年，我时不时会想到那个人们讲到的细节：翻砂工的冻尸周围并没有发现他的棉衣棉裤和翻毛大头鞋。我想：下了雪，他的棉衣棉裤翻毛大头鞋不会自己跑掉。稍加梳理，总会有三种甚至四种以上的可能……

这几天，我又想起这个人和这些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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