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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羊丨谈谈

2018-03-17 柳羊 骚客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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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谈不是要和你聊天的意思,谈谈是一个人的名字。

谈谈个子不高,有一双亮亮的大眼睛。他是我以前的邻居。我很羡慕他,因为他妈妈让他读了四年幼儿园。而我妈妈只让我读了两年。我妈妈说读幼儿园没有什么用,那只是一个供小朋友玩的地方,所以她让我早早地上了小学学习加减法。我能很清楚地记得,那天我、妈妈、谈谈、谈谈的妈妈并排坐在公园里的情形。谈谈妈问谈谈:“你想再读一年幼儿园还是读一年级?”谈谈说:“继续读幼儿园。”为此事,我还生了他的气。我已经读小学二年级了,可是他还在读幼儿园大班。真是不公平!


谈谈很聪明,他很小的时候就可以计算一百以内的加减法了。他还会骑自行车、用沙子制作小城堡。但是我妈妈说他妈妈是一个笨蛋,挑挑拣拣到三十多岁才嫁人,而且嫁的几乎是一个废人。因为当她怀上谈谈不久以后老公就被查出了病,她只能独自靠摆摊卖布挣钱。谈谈的爸爸以前是一个煤矿工人,他会把别的小孩字迹工整的作业贴在他家的窗户上,叫我们观摩学习。他们家的窗户漆着绿色,有点旧但是很好看。我们在窗户棱的木头上面画过金鱼和彩色的泡泡,不过后来全被谈谈爸用作业纸给遮住了。

以前,我们两家住在一个四合院里。谈谈家只有一间卧室、一个厨房。谈谈和他爸爸妈妈住在一间房子里,中间用布帘子隔开。四合院的中间是个小花坛,里面种着向日葵、栀子花、茄子、辣椒还有草莓。一到春天,我和谈谈每天早晨起床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到小花坛那里,看看有没有新长出来的草莓。四合院后面是一片田野,每年小麦长到膝盖的时候,我们都会去那里放风筝。四合院前面种着一长排的梧桐树,一放学我们就搬着小板凳,坐在梧桐树底下玩沙子。谈谈最喜欢用沙子堆城堡,或许他长大以后可以当一个建筑师。除了玩沙子,我们还喜欢荡秋千,我比谈谈大一岁,因此他什么话都听我的。我已经给他想好了,长大以后他可以娶对面街区的林林。


那时一切都是无忧无虑的,但是谈谈爸爸的病改变了这一切。谈谈的爸爸是突然间就病重了的,那时谈谈的妈妈正在老家乡下盖房子。他们打算盖三间房子,两间卧室、一间厨房。但是房子刚盖好一半,谈谈的爸爸就病重了。他们没有钱把房子盖完:只是简单地把左边那间房子的墙给盖严实了刷上水泥,中间的那间房勉强垒上砖头,右边的那间房用水泥糊个顶,然后用各种木头架子、钉板支撑着房顶。而后三口人收拾了全部的家当——两张床、一个柜子、还有一台二手电视机,以及若干从旧货市场拾来的东西,搬过去住了。

他们家的房子从远处看上去,就像个胡乱糊了层水泥的大箱子,院子里连一棵小树苗都没有,东倒西歪地放着盖房子剩下的铁皮桶,用来当废品卖钱。谈谈家搬走之后的前几天,我妈妈很开心,因为再也没有人和她抢公共厕所了。他们原本住的那间房子低价卖给了我家,变成了我的卧室。但是妈妈很快就后悔了,因为我没有了玩伴,只能每天在家缠着她。

谈谈一家搬走之后,我只再见过他一面。那时候我们住的小镇闭塞,一有个什么消息满大街传得都是。我们所在的西街区有好几个人都得了和谈谈爸一样的病,所以在流言之中有这样一种说法,他得的是一种会传染的病。也许是为了制止这种恐慌,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另一种消息——喝轮回酒就可以制止这种病传染。

什么是轮回酒?就是童子尿。最好童男童女的尿一起喝。

为了不让家人被人所排斥,得这种病的人为了被人所接纳不得不大张旗鼓地喝尿。喝“轮回酒”一方面是为了让周围的人不再惧怕传染;另一方面是挣 “冲喜钱”——邀请亲戚朋友来看他们,好筹得一笔钱给病人治病。

因为曾经是邻居,谈谈妈在请童女的事情上最先想到的人便是我。但是我觉得那个宴会一点儿也不好玩,就像是在开家长会。不过为了维护我和谈谈之间的友谊,我还是选择那天一大早就去了。为了保证我能尿出新鲜的轮回酒来,谈谈妈前一天晚上还特地买了猪肉和芹菜送到我家,叫我妈给我包饺子吃。

宴会的日子选在了周末,因为去饭店吃饭太贵,谈谈妈干脆请了一个做饭的班子,从镇子上买了肉和蔬菜,在自己家院墙门口支起了锅,搭上了棚子。由于没有足够的地方待客吃饭,他们选择租用可拆卸的桌椅,随便搭在屋旁的菜地上。因为菜地坑坑洼洼,桌椅摆放不平,我刚到那里就被分配到了一个任务——到村子里四处去找砖头,以垫平不平整的桌脚。


我在村子里四处晃悠了一会儿,找回来了不少的砖头。那个村子像一个从里面往外腐烂的大萝卜,大家都忙着从村子里往村外边靠近公路的地方迁。村子的四周建的是二三层的小洋楼,但谈谈家所处的中心地带却处处是快被植物吞噬掉的老砖瓦房。这种感觉很恐怖,就像是某些我看不懂的电影里的那些深重的比喻。

等我和谈谈把桌子、椅子都摆平整的时候,已经半晌午了。我觉得累了,便跑到屋子里休息了一会儿。谈谈爸穿着一身冲喜的红衣服,面色苍白歪着头躺在床上,似乎更没有了往日的光彩。不时有大人进来劝慰他几句,塞给他一个红包,他装模做样地推搡着,说些“真是麻烦你了”或者“破费了”之类的话,而后把钱收下,塞进早就准备好的一个黑色小方包里。有时谈谈妈会进来,摸摸包里的钱然后又出去做事。

村子里的人都外出打工了,来看谈谈爸的人多是老头和老太太。他们不光自己来了,还带着一群孙子、外孙。也有几个外地开车来的有钱人,他们过来送了钱,喝两口水,看看用塑料袋蒙着的各种食品,借着路途遥远或者别的缘故,又都走了。也有人打电话来口头问候的,客气几句便挂上了电话。等到十一点半的时候,谈谈家的院墙外面已经坐满了等待吃饭的人。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磕着瓜子吃着糖果,制造出节日般的气氛。

冲喜讲究吉时,十二点准时开始。十一点半厨师就已经开始准备给谈谈爸喝的轮回酒了。用来熬制轮回酒的大铁锅,是从镇上一所养老院借来的。厨师用童子尿当药引子和一些说不上名字的药材混合,煮出来一种土黄色的汁液。冷凉后,放在一个漂亮的青花瓷碗里,等着吉时一到便由两个年长者一起送过去给谈谈爸喝。 喝药之前,要放一长串鞭炮。不知道这是什么仪式,反正我们那儿的人,高兴要放炮,不高兴也要放炮。砰砰砰,炸过之后,仪式就开始了。

谈谈爸喝童子尿的时候,屋子里挤满了观看的人。谈谈爸就像待嫁的新娘子一样,被一群急着闹婚房的人群围着。我和谈谈,本该是今天的主角儿,却被挤到门边上,只能透过一丁点儿的缝隙看个影子。喝药之前,谈谈爸先咽了一口清水,憋足了气,接过漂亮的瓷碗一口干完。也许是药苦,他伸长了脖子,尽管用尽了力气,还是有细细的一小股药从他的嘴边沿着脖子流到了衣服里面。喝罢,他将碗往旁边的桌台上一撒,软了下去。人群却像炸开了锅似的,拍手大声叫好。

喝完药以后,谈谈爸就开始吃饭了。我和谈谈没有和大人一起坐桌上吃饭,谈谈妈给我俩一人拿了一个塑料杯子夹了一点菠菜、卤肉什么的,叫我们坐在屋里吃。吃过饭,我和谈谈便在围着刚放炮的地方,捡炮玩儿。捡着捡着,突然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了一个小孩,指着谈谈嘲笑道:“你爸喝尿啦!”谈谈自然是不服气的,拧着眉头,满地追着他要打。那小孩光捡着路不好的地方跑,谈谈一个箭步便追了上去,把他的脸按在了泥地上,糊的满脸泥巴。那个男孩死命地挤着眼,用自己的手反过来用力抓谈谈的手。两三下,谈谈的手臂上就划满了一条一条红血印。见他拼命地反抗,谈谈便更用力地把他往泥里按,用手紧紧地掐住他的脖子说:“你去死,你去死……”

那个孩子哇地哭了。见那个孩子哭了,谈谈不知怎么也哭了起来。他瘫软在地上,不再搭理那个男孩,只顾着自己哭。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人哭得那样伤心,撕心裂肺。他的哭声穿过那些无人居住快要坍塌的宅子,空空地落在村庄四周。我本来是想走上前去,跟谈谈说:“你是好样的,你打败了那个坏小孩。”但看他满手的泥,被那个小孩抓得满胳膊的血痕,突然就说不出话来。谈谈哭泣的伤心的脸,也是狰狞的满怀恨意的脸。他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喜欢上幼儿园快乐的谈谈了。现实是那样强大,我们只是两个小孩。


我仿佛听见有什么东西一下子碎掉了,那是谈谈和我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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