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华 | 做个奴才好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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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的种姓制度下，国民分为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首陀罗四个阶层，除此之外的归入贱民。其实贱民这种人群并非印度所独有，中国至少从宋朝、元朝起，直至明、清、民国，在浙江东部一直存在着一个贱民阶层。这个阶层的人被叫做“堕民”。
明沈德符《敝帚轩剩语·丐户》云：“今浙江绍兴有丐户者，俗名大贫，其人非丐，亦非必贫也。或云本名惰民，讹为此称。其人在里巷间，任猥下杂役，主办吉凶及牙侩之属，其妻入大家为栉工，及婚姻事执保媪诸职，如吴所谓伴婆者......男不许读书，女不许缠足，自相配偶，不与良民通婚姻。即积镪巨富，禁不得纳赀为官吏。”堕民有专门的户籍，只能从事理发、说媒、捕蛙、敲锣打鼓、收破烂换糖等“贱业”。他们的子孙后代不能接受教育，不能参加科举考试，惟一能做的就是继承祖业，世世代代从事同样的工作。
堕民的存在约有千年之久，甚至到了1949年后，还以各种形式存在着。直到1980年代，这一阶层才彻底消失。
堕民们聚居之地称“堕民街”，不能与平民混居，其住宅比一般平民要“檐低三尺”。主要聚居地在绍兴、宁波、上虞、萧山等地。堕民人数不少，据民国二十五（1936）年9月15日《绍兴商报》载，时绍兴堕民总人口达3万余人。平民家中遇有婚丧嫁娶，堕民要主动来帮忙，且仅能在廊下、檐下、灶间等处休息，一般不能登堂入室。堕民之间互相通婚，不与平民通婚。平民如与堕民联姻，则全家让人瞧不起。堕民在路上遇到平民，都要主动打招呼、让路、鞠躬行礼，若没有礼貌，挨一顿揍也是活该。
在中国历史上，普通百姓已经是最底层的人了，他们含辛茹苦地捞生活、千秋万代备受盘剥，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比自己更低的阶层，也许能让平民们获得一点心理平衡吧？
堕民的来历众说纷纭，清朝钱大昕编撰的《鄞县志》中，曾引用《堕民猥编》的记载，称这些人当初是宋朝将领焦光赞的部下，因为叛宋降金，故被排斥为贱民。到了元朝，他们被称为怯怜户，明朝朱元璋时，堕民被统称为“丐户”，对他们可以从事的职业等也都做出了具体规定。
但鲁迅先生反对这种说法，他是绍兴人，对于堕户的来历比较明白：“明太祖对于元朝，尚且不肯放肆，他是决不会来管隔一朝代的降金的宋将的。”
其实朱元璋倒是很想取消堕民的——绍兴府山桥曾立有明洪武四年禁止使用“堕民”一词的铜碑，碑文写道：“只知一体良民……传旨庶人知悉：如若再呼‘堕民’两字，豁肠碎剐。”朱元璋杀人不眨眼，对王公大臣不顺眼的就抄家灭族，剥皮实草。所以发布命令。如果称呼别人为“堕民”，要被开肠破肚。这时候的堕民如果真想摆脱贱民身份，肯定没有政治上的压力。
事实上，堕户之所以不改籍，有着经济上的计算。
所以从明清至民国，历届政府一直大力促成堕民恢复平民身份，但都没有成功。
专门研究堕民课题的浙江学者俞婉君，在其著作中详述了堕民作为奴仆的“特权”。“伺候”是堕民对平民的寄附特权，并成为他们的支柱产业。
接受固定服务的人家被堕民称为“门眷”。对于堕民提供的服务，平民是不能拒绝的；堕民有权不上平民家，平民却无法强制堕民上门。家境贫困、赏钱赏物少而路程又远的主顾，堕民往往连年节也不愿去。如果堕民不上门，反而会被邻里视为“连堕民都看不起了”、“穷得堕民都不愿去了”，这就使得平民对时令节日讨彩头的堕民往往更客气，赏物赏钱什么的也很大方；平民无法摆脱堕民的服役，但是堕民却可通过买卖“门眷”改换服役对象；服役时如堕民人数不够，得由该家约请别的堕民相帮，并由该家再付工资给相帮的堕民。而堕民如果不满意自己家的主顾，可卖掉这份“门眷”。
在堕民心目中，“门眷”是货币化的，相当于农家的“田产”，甚至把它看得比房产和田地还重要。堕民家但凡有钱，首先考虑的就是多买几个“门眷”，而非土地和房屋这些不动产。为表重视，买卖租赁“门眷”文契时，必须得有五个见证人。
鲁迅先生在《我谈“堕民”》一文中记录了一则自家堕民的故事。“每一家堕民所走的主人家是有一定的，不能随便走；婆婆死了，就使儿媳妇去，传给后代，恰如遗产的一般；必须非常贫穷，将走动的权利卖给了别人，这才和旧主人断绝了关系。假使你无端叫她不要来了，那就是等于给与她重大的侮辱。我还记得民国革命之后，我的母亲曾对一个堕民的女人说，‘以后我们都一样了，你们可以不要来了。’不料她却勃然变色，愤愤的回答道：‘你说的是什么话？……我们是千年万代，要走下去的！’”
鲁迅母亲想要摆脱堕民，但是堕民坚决不同意，因此鲁迅感慨道：“就是为了一点点犒赏，不但安于做奴才，而且还要做更广泛的奴才，还得出钱去买做奴才的权利，这是堕民以外的自由人所万想不到的罢。”
如果开始时堕民是被逼为平民服务的，到了后来，他们逐渐发现由这种低贱的身份带来的职业，是可以养家的。除了没有政治地位、社会地位以外，堕民的生活可以因为依附平民而得到保证。在谋职、就业难度极大的封建社会，甚至不失为一条生活捷径。
不让上学就不上吧，不让参加考试也无所谓，反正考中的几率也不大。铁饭碗般的职业却是实实在在的。地位比平民低就低吧，想想很多平民连饭都吃不上，却为了面子，为了所谓的地位，不得不分一杯羹给堕民，堕民简直应该躲在被窝里偷着乐。因此我们可以推断，历经数次战火焚烧、政权更迭、政治制度变更，甚至是屠城灭种，堕民阶层仍顽强存在，根源就在于堕民阶层不愿意当平民。
鲁迅先生说他们“就是为了一点点犒赏”便愿意当奴才，我倒不这样认为。这是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下的一种生存技巧。他们由不适应到适应，到如鱼得水，到爱不释手，到以之为命，并不仅仅是被强奸者对强奸犯由憎恨演变为深爱的过程，而且是残酷的生存危机造成的。堕民们不仅自己坚守，还传之于子孙，只能说明历代的统治者没有没有从根子上解决问题，给他们造就一个安居乐业的生存环境。
其实可以假设，倘若生存环境更恶劣，或许会逼出一个比堕民更低贱的阶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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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李星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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