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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l客读者故事汇007 | 金十安:我所经历的护工江湖

2018-05-06

作者 金十安

本       文       约       38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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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清扫的阿姨说,30号房来了个大人物。医院病房是回字型分布的,30号房却处在脱离格局、往外延伸出的一角,地理位置已显示出一些不凡。毕竟这是床位稀缺的省人民医院胃肠科里唯一的单人房。

术后一周,我下床走动,拉着医院特制的、踩着三轮的铁杆,杆顶支架上挂着药水瓶。在护工来姐的搀扶下,滴着药水,步伐缓慢地沿走廊移动。


来姐个子娇小,常年踩着厚底黑色皮鞋。我略担心她走不稳,把我拉倒。不过我们已在磕磕碰碰间培养出革命感情。

30号房门紧闭着,有个年轻小伙守在门边,双腿如上紧的发条并拢紧绷,举着的报纸挡住了大半张脸。

突然,门拉开一条缝,一个略臃肿的身躯挤出来,是何师傅。她看到我们,讪讪地点头一笑。

何师傅是这层的护工总领,每个病人都要先经她手。给我安排的护工在照顾我一晚后,就发现整夜都要在输液看针、测体温和叫护士中反复。她说比在家插秧还累,于是在我爹来换班后,要了一天的钱跑路了。我爹找何师傅大吵一架,说安排了个不着调的“生鸡子”,所以我们算是比一般病人略熟识些。

何师傅人高马大,长手长脚,尽管有隆起的小腹,但也只是这个年岁的女人共通的缺点。白净如满月的脸上常年带笑,且经年累月混迹于此,技能娴熟。我爸在第一个护工跑路后想请她来照顾我,她拒绝了,但答应帮我们找个好的。毕竟当时我昏迷不醒,仍旧麻烦,而她,已经是挑病人的层级了。

来姐是她给我推荐的第二个护工,她说来姐人很老实、能干、还信教,一定会对我好。她说的都没有错。但是何师傅故意隐瞒了一点,来姐又是个新手。

来姐来的第一天,清扫阿姨在拖地时发现我的尿袋已经全满,重重地快垂到地面,水平面已快到管子接口处,有被感染的风险。她哎呀呀地大呼,眼睛盯着针的来姐才知道尿袋也是需要看护的点。

后来,倒尿袋、监控血袋、翻身,包括她自己在哪里买饭打水,全部是由我爹和何师傅慢慢带上手的。

看到何师傅从里面钻出来,我猜测她的生意开张了。这里的护工一般是每日80元到100元,何师傅一般收120元。

30号房所处的角落太静了些。最近的加床也是斜斜地摆在对面30度的对角。温度也因为人和物的陡然稀薄降了几度,连挂注射液杆子的铁轮声也刺耳了许多。要知道,这个杆子是我爹从好几个杆子中精心挑选出的最滑溜好使的,平时趁护士不注意,藏在病房洗手间里。

我不自在地和来姐转向,匆匆走开了。

来姐小声告诉我,“这是警卫员呢!”在医院的生态圈中,清洁工阿姨和护工阿姨们形成小关系网,互通着消息来源。

我问,“那住院的是军区的啦?”

她肯定地说,“是呢!是司令吧!”

我偶尔也对这种信息的准确性有点怀疑,反正能配警卫员的应该官职不低吧!

回病房躺下,换上一大袋医生戏称为“牛奶”的营养剂,我的血管细,1000ML大概要打四个小时。一看还有段时间,来姐跟我打个招呼就瞬间漂移出去,回来时总会弥补性质的带点信息。这种小圈子里的风云对尚困在此处的我总是显得精彩纷呈。

来姐说“大人物”明天手术,家人来了,在和医生术前谈话呢!就是那个彭教授,他们公认最好的一个,就是左床的赵姐托老乡关系做手术的医生。

我问,“长什么样啊?”

来姐说,“男的帅啊女的美!都是体面人!”

来姐还忿忿地补充,“你知道老何收人家多少钱吗?一天150,心黑啊!”边摇头,嘴里边故意啧啧作响。

来姐是个天主教徒,平日大抵都是劝人向善,帮人开解,睡前还摊开《圣经》做个祷告,其实说不了太恶毒的话。但实在是对此种价差心有不甘。

语毕,也许觉得有点欠妥,来回搓着胳膊,不自在地起身,捏了捏我的“牛奶”,拿出护工的专业态度转移话题:“我看还有一个小时啊!”

过两日,来姐打探到,大人物当天下午两点多就从手术室拖出来了,医生打开腹腔判断是胃癌,但无法手术,和家属商量后又阖上了。


“为啥啊?”我问。

来姐说,“能做手术的病情轻呗,像你这样的。不能做的就重一点!”她说话有时不着重点,或是有意避开含糊的部分,但夹杂些对我的肯定。

来姐还说,“家属决定不告诉大人物实情,就跟他说已经做过手术,问题解决了。”

我简直五体投地,这么私密的事情都被打探到了!于是,我忐忑不安地说,“大家都要管住嘴才行!”来姐点点头。

不一会儿,何师傅晃悠悠地进来,用手指顶着眼皮,唉声叹气着说,“看啊,眼睛都肿啦!两晚没睡,真是造业,用命赚钱咧!”我瞅瞅,眼睛半睁不睁,皮肤干巴巴的,有点灵魂抽离的感觉。

博取我的同情后,何师傅拍着正在看电视的来姐的肩说,“好啦!你现在松散啦!”从内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十元钱,要帮忙带份午饭,不等答复,口里嘀咕着“不行了不行了!”转身离去。

其实何师傅应该习惯这里的节奏了。她是长年驻守医院的,逢年过节也不回家,包括春节,这个时点还不能出院的往往病情严重,特殊时点薪酬更要翻倍,偶尔还有红包。护工们私下说,何师傅是“钻到钱眼里了”,而她和丈夫不是离婚就是分居,因为她独自一人在医院附近租了个不到十方的单间。

某日,走廊上传来一阵骚动,我们循声出去,一个白净圆脸的小子正在和何师傅拉拉扯扯,听清洁阿姨说那小子摸空何师傅口袋嫌弃钱太少,口里不干净地大抵骂着,“是不是在外面养人?”何师傅一跳三尺高,在“狗娘养的!”的大呼中作势撵了几步,手臂抡圈向前。周遭大多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群,有人笑嘻嘻起哄:“揍他!”来姐和几个熟识的护工围过去拦住,也算是全了她的脸面。

来姐的儿子就大不一样,比我小十岁,在中建三局,一个很体面的单位上班。某天,来姐跟我爹说要提前换班,她上午11点前要出去,因为儿子请她吃好吃的。说着,眉眼弯弯,嘴角上扬,整个人都熠熠生辉,笑容保持很久,久到我的药水快见底了,是隔壁床的赵姐的先生叫醒了神游太虚中的来姐。叫铃已太晚,来姐口中“哎呀”叫着,踏着黑色厚底鞋,轻快地、有点小外八的小步跑向护士台。那天来姐的好心情持续到晚上,医院分配到了一个松散的咯吱作响的折叠床也没有抱怨。

来姐总强调,“我儿子很争气,不比你们差!他劝我不要瞎折腾了。但我闲不住了,想挣钱!”在小城镇忙碌大半辈子后,为了靠近在武汉工作的儿子,在这所城市寻寻觅觅后,发现护工可能是这个年龄最好的选择,无需太多技能,即使苦一点。

我问,“准备什么时候休息呢?”

来姐早想好了:“等儿子娶了媳妇,再给我生个孙子!”

我追问,“女儿应该在前头生吧!”她也有个女儿,已在老家成婚。

来姐说,“那不归我管!她有婆婆哩!”

我们病房的治疗都临近尾声,氛围较轻松,何师傅也偶尔过来躲个懒。她说,经过精心看护,大人物已苏醒了。

确实再路过时,看着大人物的病房门打开了,一位老人靠坐着,看不清五官面目,但稀疏的头发和打折的躯干里透着苍老沉重的气息。比我们房间那台屏幕大一倍的电视机开着,震荡的回声显得房间更加空荡。

何师傅看到我们,急冲冲走出,拉过来姐,在走廊边小声说起来。警卫员小伙提着水壶擦肩而过,关上了房门。

今天,何师傅惯例巡视新病人。在走廊上,她发现了某个可疑分子——一个没经过她介绍的护工,也不知她如何火眼金睛地从一干人等中挑出来的。她上前盘问,那人只说是亲戚,病人家属也气势汹汹地要何师傅滚开。

来姐也不是能做主的人,低着头唯唯诺诺听着,偶尔附和两声。我久站不住,自己拖着输液杆回了病房,此时我体力恢复了些,其实不太需要人搀扶了。

当天下午,何师傅和一个黑瘦板寸男过来,在病房门口冲来姐使了个眼色。来姐跟我打了招呼,出去了。他们联合了这层的其他护工,一起把这个外来户堵在了开水房。过程不明,但是外来户第二天一早就结账走人了。

晚上,何师傅啃着香蕉,又窜到我的病房。大人物那边水果吃不完,她都帮着消灭了,依稀感觉她的脸又恢复了圆度。何师傅语调高昂地说,“快出院了吧,脸色都红润了好多哦!刚入院那会儿蔫不拉几,我都心疼咧!”我说要等医生通知。何师傅大手一挥:“快了,我听护士长说了!”

然后揭示了所来的目的:“小来,你要不要接活啦!就是走廊新来的。”来姐一听是刚被他们赶走护工的病患,小媳妇一样来回跺脚,紧紧抱着水杯,脖子往羽绒背心里缩了缩,小声说,“不要吧,这边还没完呢!”

我接过话:“我回家的话,也想请来姐去照顾几天。”来姐两眼冒起欣慰的星光,俯身伸手将我的枕头理得平平的。

何师傅略思索下,说,“行吧!小来,你好好干啊!” 拍拍大腿起身,嘴里又嘀咕着:“哎,操不完的心哦!”将香蕉皮塞进我的垃圾袋中,扭身闪出了门。

果然,医生一大早查房就通知我可以回家了。

拆了针头和留置管,尽管身上贴着大大小小的纱布,好似被重组了一遍,但束缚一减,走动间不再机械式的移动,心里急切地想朝着花花世界、自由天地奔去。


我、我爹、来姐收拾了盆子、毛巾、棉布、衣物,拿着靠枕,拎着桶和药品,先到护士台感谢一下陪伴许久的护士们。

何师傅此刻正靠在护士台,我说,“你也轻松啦,看人家还备着警卫员呢!”何师傅挥着手中的几张检查预约单,反驳:“哪有!不是我,这些检查哪有这么快撒?”我问,“有啥门路?”何师傅笑得狡黠,轻捏住我的手臂:“啥门道,希望你以后都用不到才好呢!”我满意地笑了。

“回家好好休息咧!补一下,又不能大补!”好看的管床护士笑眯眯地说到。

我爹兴奋地搓着手,像自言自语又像是答复道:“打了个胜仗啊!打个了胜仗!”

大人物正坐在护士台边的椅子上,大概被“胜仗”两字吸引,偏过头看向傻乎乎的我们,点头笑了。看到他紧抓着杆子,干枯皱巴,还泛着黑气的手背,我想起何师傅说下午他的孙子会来看他,也许他正坐在这里守望着。

走出住院大楼,热浪袭面,来姐抖动着好似要甩掉些什么,她长吁口气:“可以睡个安稳觉咯!”

我知道她只是短暂的脱离,终究还会回归这里,如同鱼之于水,鸟之于林。因为这里源源不断的病患意味着稳定理想的收入。而来姐的丈夫也在赶来的路上,准备投身护工的大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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