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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所 2018-05-24

本       文       约       44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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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吉尼亚·伍尔芙说,女人要想写小说,必须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而骚客文艺的“文学周”就是这样一间“房间”,它构建着女性自己的表述方式,从这里看爱情、都市、男人和周遭的世界。而真正的女性主义不仅仅是强调性别,更多的是女性掌握自己的舌头,发出声音。

不断有人拖着硕大的行李挤进来,车厢已没立足之地。何燕好不容易给她的皮箱在行李架上找到一个位置之后,终于又在盥洗间找了一个缝儿。因为还算苗条,她没费多大劲儿就从几个肩膀与肩膀的连接处,钻了进去,总算不用杵在过道里被人踩脚了。何燕嘟着嘴舒了一口气,前额的刘海扑扇了一下。和去年暑假一样,她又没买到坐票,卧铺就更别提了,只好一路站三十多个小时回去。


发车后的第一个晚上,何燕碰到了艾力。

“好了,把这里腾出来,到车厢里找地方待着去吧。”天刚擦黑的时候,列车员疏散了挤在盥洗间的人,毕竟还有乘客要刷牙洗脸。可是过道里依然满当当的,有不少无座的人,已经坐在地板上睡着了,往里走简直寸步难行。何燕只好走到车厢连接处,那儿也是吸烟的地方,因此烟味很大。何燕倒不怎么在乎,她爸就总是烟不离手,对此她习以为常了。她望着车门玻璃外忽闪的灯火站了很久,站累了就索性捡了张报纸铺在那里,抱着双膝打起瞌睡,直到夜色更深下去,凉风灌进来,整辆火车的内部终于进入了一种难得的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哐哐铛铛一串巨响,火车停在了一个什么小站,何燕惊醒过来,好在没人上下车,她不需要挪地儿,没几分钟车又开动了。何燕试图继续睡一会儿,但一个男孩坐在了她的右边。她没看清他的样子,不太好意思直勾勾地望过去,但微微传过来的气息让她知道他不是汉族。

去年七月的那个事件刚刚过去一年,何燕心里有一点说不清楚的情绪。她不在场,不是亲历者,可她有一种极度的伤心之感,她能感到一种巨大的关乎人心的变化正在悄悄发生。这变化首先来自她男朋友吴坦,最初他们商量的是等何燕毕业后,就在K城结婚,何燕也会回K城工作。但几个月前吴坦忽然说不让何燕回去了,因为他觉得K城不值得停留。“你别回这个鬼地方了,这儿不适合你,你应该飞得更远。”这是吴坦最后一次在电话里和她说的话,之后很多天都不再和她联系,不接电话也不回信息。

最近吴坦的号码显示在手机屏幕上,是在半个月前,但传来的竟然是另一个女孩的声音,那个神经质的声音请求何燕不要再骚扰吴坦,因为他们很快就要结婚了。简直莫名其妙,何燕看着自己将近十年的情感在无形中瓦解,却因身在异地,一点办法都没有。她不知道自己这次回去将会面临什么,她想,一定要和吴坦当面谈一谈。

那男孩坐下后很快睡着了,他不自觉的手臂触碰到何燕的肩膀。何燕并没有闪开,相反,两人皮肤相贴处的那一小片温热对她来说竟然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确切来说,像是那里融化了一块蜂蜡,滑滑的,还有香气。何燕很久都没有感受到这样一种来自异性身体的暖意,她意识到自己的心紧缩了起来。在这种朦朦胧胧的兴奋和紧张中,何燕又睡着了几次,伴随着火车有节奏的撞击声,她做了几段拼不起来的梦。有一个梦的场景几乎就是她中学时期某个夏天时光的缩影。


那时她像是生了一种病,只要看见穿着短裤的男生鼓囊囊的胯下,就忍不住恶心想吐。她当时无法分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每天都处在乖张的情绪和焦虑之中,完全没有办法和身边的人相处,当然她至今也不是很明白,这是每个青春期女孩的普遍心理吗,还是自己哪里出了什么问题。梦中恍惚着又看见两条挺拔的小腿,饱满的膝盖骨,接着是健硕的大腿,可是到了这里何燕便不敢再往上看,但犹如水平上升的镜头,她的视线还是艰难地到了那里,没有短裤,大腿结束的地方,一丛黑色浓密的毛发,一段坚硬的黑色树枝……何燕像被扼住了喉咙,急促地醒了过来。这次她并没有想吐,只是她身体的震颤让坐在旁边的那个男孩也被惊醒了。

“哦,对不起,不好意思。”男孩意识到他睡着时靠到了何燕身上,睁开眼就开始道歉。

借着通道的光,何燕终于看到那是一个长着浅棕色卷发的男孩,他眼窝很深,醒目的眼线像某个外星球表面的沟壑,这么说显然有点夸张了,不过他真是一个漂亮的人儿呢。

“我叫艾力。”见何燕没有说话,男孩赶紧介绍了自己。艾力自然的情态让何燕平静了很多,可梦中涌起的那股热血还是让她有点不知所措。艾力继续看着何燕,直盯得她低下了头。说点什么呢?何燕心里想,她原本很乐意随便找个人聊聊,打发这段漫长的无座旅程的时间,刚好有个人主动出现了,但此刻她又有一种无从说起的感觉。最初认识吴坦的时候也是,明明非常想他,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要谈论的话题,一到见面何燕又总是变成羞羞怯怯的哑巴。艾力不明白这个女孩为什么半天没有开口,他只见她没有表情的样子,在昏暗的光中像一只虚弱的山羊。

“你不会不太舒服吧?”

“我没有。刚刚睡迷糊了。”

“那就好,你也是到乌市吗?”

“嗯,我到乌市后再转车去K城。”

“我家也在K城,不过我要到乌市先待一段时间。”

“哦,好。”

“你叫什么名字?”

“我啊,你猜。”不知从哪里来的幽默感。

“哈哈,这怎么猜?你真好玩。”

“我叫何燕。”

何燕刚说出她的名字,火车进了一个山洞。黑上加黑,她本能地闭了一下眼睛。她感到自己的手被抓住了。不是真的,她想,也太快了,这个叫艾力的男孩怎么会这么直接。但她没有抽开手,也没有睁眼。她全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如同摸到了仙人掌上的硬刺或者被马蜂蛰了一下,她被抓住手的那一侧身体迅速麻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就像小时候做完一件很得意的事情之后,等待着大人的夸奖。这次她等待了一种力量,艾力的手与她十指交握,并紧紧地钳住了她。艾力明白这个女孩没有立即把手抽走,就代表了她的默认。当这个神情倦怠的女孩说出你猜的时候,他捕捉到了一丝丝挑衅,他就想抓住她,一分钟都不能再等。


艾力十八岁高中毕业后在K城的一家青旅打过一段时间工,他见过很多来自大城市的背包客,以及各种迷失或追求自由的男男女女。外省的人总是带来新鲜而潮湿的风,尽管他不太理解那些面目如舞台上的人为什么时哭时笑,他心里传统的世界却在一点点瓦解,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建构了更大的世界观,并且清楚K城留不住自己。所以当彼时的女朋友把初吻献给他之后,他依然提出分手,去了乌市跟着哥哥学做乐器生意。三四年过去,艾力已经见识过各种场面,有时他跟货去北京上海,一边出差,一边经历一场场梦游。

何燕的汗毛乍立起来,艾力开始在她耳边哈气,她不由自主的抖动令他更加兴奋。这时火车出了隧道,他们都看见对方眼中不可遏制的欲望。隔着半米远的地方,站着和蹲着几个抽烟的人,一明一暗的烟头像不规则的心跳。艾力顾不上那么多了,他的手沿着何燕的手臂向上滑动,一点一顿,弹奏着琴键。他喜欢她的沉默和她冰凉的皮肤,他知道如果不是极力克制,她就快要叫出声来。终于,艾力摸到何燕小小的乳房。

当火车再次钻进隧道,他们的嘴唇瞬间吸在了一起。艾力的舌头更加主动地深入着,何燕第一次体验到这样的吻。相比吴坦式的浅吻,艾力令她眩晕。是的,吴坦,此刻吴坦是谁?何燕有点想不明白那个她喜欢了多年、却总是想要推她远走的男人到底是谁。吴坦的模样在她眼前一层一层模糊,直到她彻底想不起他的样子。艾力是第二个亲吻她的人,这个在上一刻还是陌生人的男孩,正在打开她的感观。

出隧道,进隧道,出隧道,进隧道,那些如连绵群山一般起伏的爱欲翻腾并生长着。慢慢火车驶入狭长平坦的甘肃境内,他们在亲吻和探索中,紧紧牵着手,沉沉地相互靠着睡着了。

天蒙蒙亮时何燕先醒了,她的脖子睡得有点落枕。歪着头,她打量着身边的艾力,他呼吸均匀平和,就像沉睡在一张最舒适的床上。何燕笑着回想起夜里的场景。她看到自己疯狂的一面,而在这之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她是一个矜持的女孩。何燕知道自己的矜持之下一直涌动着沸腾的熔岩,她不断想稳定住自己,包括决定一毕业就和吴坦结婚。

显然她做不到。想到这里,分手仿佛一下子变得容易接受了起来,就像那本来就是她内心深处盼望的结果。她爱吴坦,她更爱多变的、不确定的生活。艾力点燃她的过程如此迅捷,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心火才刚刚燃烧,她是不甘心暗淡和熄灭的。


列车员开始清扫车厢,横七竖八坐在过道里的人渐次起来活动。火车如一座休眠的剧院重新迎来了它的演员和观众。舞台上的光越来越亮,最终集中为一束聚在艾力脸上。

他在笑,无邪地笑,狡黠的笑。

“你真好看,”他语气里充满由衷的赞叹,“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何燕举起一根手指说:“行,先做一天。”

他们拉着手去洗漱,去上厕所,去行李箱里拿吃的。何燕发现有不少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和艾力,她从中读到了惊讶。是的,她和艾力不时忍不住拥吻的情景,以及他们之间显而易见的差异,无论怎么看都显得有点突兀。

有个之前同何燕一块儿挤在盥洗间的女孩,甚至露出了鄙夷之色,何燕看得到那女孩满脸写着“你太贱了”这样的暗语,也许仅仅是妄测,但她由此获得了一种放纵的快感,她感到自己是那么不寻常。有一位看热闹的中年男人甚至故意问艾力他们认识多久了。“两年了。”何燕赶紧把话抢了过去。

这是短暂的一天。车窗外是越来越干燥的风景,在何燕的感知里,却只存在着越来越潮湿的身体。艾力引导她继续这场冒险,他们在炫耀,尽情展示着短暂而无畏的爱。车厢在变形,何燕像是彻底喝醉了,需要随时靠在艾力身上。他们没有交流彼此的过去,也没有询问对方的身份,没有留各自的电话号码,但他们已经彻底变成了连体人。偶尔停靠某个小站,他们一起下到站台上透气,那些陌生的土地给过何燕瞬间的清醒,她看不清艾力松弛欢快的表面之后,到底是怎么的一颗心。她提醒自己,这都并不重要。

临近傍晚有几个小伙子弹着冬不拉开始唱歌,艾力和何燕挤在人群里围着他们,他们的歌声欢快中带着感伤,像是自由的孤独流浪者之歌。艾力也跟着合唱,那是何燕听不懂的语言,唱歌的艾力对何燕来说,才第一次有了不一样的身份感。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后来乐器也到了艾力手里,他娴熟的手指极快地拨动琴弦,一圈人都跟着他的节奏拍手、晃动,艾力成为了所有人的艾力。


深夜艾力才又做回何燕的艾力。他们玩倦了,车厢的灯也暗了。盥洗间放了几件行李,两个坐在马扎上的妇女已经睡着。这个点儿列车员也不会再来赶人。他们决定在那里度过这最后一晚,明天清晨,这列火车将准时到达乌市。

艾力用纸巾擦干了水盆和台面上的水,把何燕抱到了上面,“这样坐着舒服,”艾力的贴心大概来自于内在的修养,“火车越往前开晚上就越凉了,你需要的话我去包里找件衬衣给你穿。”

“不用,你也可以坐上来,挤着就不冷了。”何燕在撒娇。

原本涌上来的困倦倏忽就没有了,他们都预知了分别,不舍得睡去。

艾力并没有坐上去,而是直直地站在何燕面前,“明早到了乌市,我们在车站旁边找个宾馆怎么样?”他很直接地问,像是在开玩笑。

“嗯?”何燕是疑问的语调,一拳打在艾力的胳膊上,“我只停几个小时就要赶去K城的车,恐怕不行的。”艾力结实的胳膊让她变得酥软,“也许以后回K城我们可以见面。”同时她意识到,艾力的另一个手,已经放在了她双腿之间,试图拉开她的拉链。

“有人,别。”何燕小声说。

“就不。”艾力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挡着呢。我怕以后……”


何燕没听清艾力后面的话,她无法呼吸,闪电正划过她全身,令她窒息。她感到那闪电将划过她的一生。艾力,艾力,艾力鼓起了他的旗帜,一根永远藏在裤子里的旗帜,像极了何燕梦中的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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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李星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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