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鬼流泪之前，先想想自己有没有比鬼过得好 | 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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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的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是不是人死后就得呆在暗无天日的地狱里，永远苦哈哈惨兮兮的？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讲了一故事，提供了鬼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故事是一个叫王昆霞的道士讲给纪晓岚听的。这王昆霞真有其人，还颇受知识分子官员的欢迎，除了跟纪晓岚熟，乾隆朝的大臣、诗人查礼也给他写过诗，后面再说。

王道士说，某年初秋，他到嘉兴玩，天气舒爽，一时兴起就到南湖边散步。不知不觉，走到比较偏僻的地方，发现一座荒废的园林，应该是前朝哪位官宦人家的宅邸，园中修竹枯树，杂着野草丛生，走着走着，有点困了，正打哈欠呢，突然一个古装打扮的男子出现在跟前，向他深深作揖，说：“如此荒僻之地，难得能见到您这样的高人，我心足矣。请先生不要因为我是异类而不搭理我。”

王道士知道，这是见鬼了，但他也不怕，一来他是道士嘛，本就有为人民捉鬼的义务；二来，这鬼的长相、装扮都挺儒雅的，不像那种会害人的恶鬼。王道士就跟他聊起天来，说：“兄台高姓大名，怎会在此闲逛？”

鬼说，我叫张湜，老家是湖南耒阳的，元末乱世之中流落到此，客死他乡，就地葬在这里。因为觉得这江南一带太好了，也不想再回去。你看这园子，前前后后换了十几位主人，只有我一直很舒服地呆在这里。

王道士就奇了怪了，说：“人都是贪生怕死的，为什么你做鬼做得这么开心呢？”鬼微微一笑，说出一通大道理来：

“是的，生死虽有不同，但性格决定命运，生前死后，我性格该咋样还咋样，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山也还是那座山哟，梁也还是那道梁……我就不唱了，免得扰了园林清幽，我的意思是说，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阴阳好时节……咦，怎么又唱上了。我的意思是说，这江南美景，人能见，鬼也能见；登高吟诗，人能做，鬼也能做。你说，鬼又哪点比不上人呢？更何况，那些幽深险峻的绝境，人去不了，鬼却心到魂到，还不用攒路费。还有啊，那些空寂清绝的晦明幻变，人看不到，鬼却可以通宵赏玩。所以，很多时候，人还是不如鬼的。”

王道士若有所悟，点点头说：“嗯，听你这么一说，也挺有道理的，可惜世人……”

话没说完，鬼又接着说：“当然，生前身份不同，也会影响做鬼的心境。越是权贵豪绅，越贪生怕死，因为金山银山、娇妻美眷这些，你一死，就啥都没有了，就像那些当高官的，突然被撸下，纵是退隐山林，也会极度郁闷，怎么有心情去游山玩水。所以他们也理解不了，像我们这些本来就身居山水之中的人，渔樵耕读，习惯了恬淡安适，没啥放不下的，是生是死，都挺好的，也就不会患得患失了。”

说到这里，王道士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就说不对呀，六道轮回，各有主管神明，你怎么能如此逍遥自在呢？

鬼又笑了，说：“鬼分两种，一种是有求生欲的，一种是没有的。做鬼想求生，就像做人想求官，事事都要听别人的命令；做鬼不求生，就像人淡泊名利，你都没有求生欲了，神明也不会强求，就可以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干嘛干嘛了。”

这下子，王道士心服口服了，由衷地说：“看来，先生心中那自由的世界，如此的清澈高远——咦，怎么我也唱起歌来了，我的意思是说，您肯定写了不少好诗词，来一首？” 

鬼说：“不瞒您说，兴之所至，也偶得一联半句的，但大多不成篇，再加上时过境迁，境迁心移，也就忘得七七八八了。最后还记得，能献丑向高人求教的，也就三五首而已。”

说着，鬼清了清嗓子，开始朗声吟诵起来：“残照下空山，暝色苍然合。”

王道士一听，哎呦不错哦，就鼓起掌来。鬼又接着朗诵下去：“黄叶……”刚吟了这俩字，突然一阵吵闹声传来，道士一下子惊醒，眼前的鬼没了，湖面上两船擦身而过，渔翁正用桨敲击船舷打招呼呢。

等到船过湖静，王昆霞意犹未尽，还想见那个清雅之鬼，但这一次，不管他怎么闭眼打盹，却是再也无法入梦了。

怎么样，这样的鬼日子，满满的全是诗和远方，完全不用纠结于“生活的压力和生命的尊严哪一个重要”，世间兴亡之苦，也丝毫影响不了阴间的静好岁月。一个字：爽！两个字：爽歪歪了！

这样的话，客死他乡，死无葬身之地还有啥可怕的？

如果你真这么想，那就很危险了。毕竟只是一篇笔记小说，有可能道士王昆霞真做过一个这样的梦，也有可能是他虚构给纪晓岚当素材的。文章开头说过，乾隆朝的大臣、也是诗人查礼，给王昆霞写过一首诗，就叫《赠王昆霞道士》

曾住齐云第几峰，何年北上寄游踪。

名从白社吟中得，人在黄花冷处逢。

垂老心情同野鹤，未衰筋力付孤筇。

一囊斜挂秋风里，遍踏天涯访赤松。

不难品出，查礼诗中的王昆霞，是一个闲云野鹤、半人半仙的高人；全诗的意境，跟王昆霞梦中那鬼描述的也差不离，都是诗和远方。问题是，一个道士，能跟当朝权臣关系这么好，他能“清高”到哪儿去，着实要打个问号。说不好，也就是道长李一、大师王林一类人物，这些人，开口闭口也全是“放下”、“断舍离”的。

人在污浊之中，总还是要有些“清明”的幻想的，真正对同流合污甘之如饴的人，毕竟还是少数。所以，王昆霞一边跟权力眉来眼去，一边借鬼话来浇心中块垒，也在情理之中。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梦想还是要有的嘛，万一真死了呢。

最后，远方太远，咱再说一下诗。王昆霞梦中，鬼所吟的前两句，平仄不工，应该不是近体诗格律诗，而是五言古诗，意境也很套路，至少比查礼写给王昆霞的那首差多了。王昆霞听了两句就击节叫好，应该只是出于礼貌，毕竟这是鬼扯的诗，要求别太高了，保持点赞之交总没坏处。

当然，诗没吟完，难保后面没有佳句。（鬼说：笔给你你来。）

来就来，怕个鬼。平生第一次为鬼续诗，就按古体诗的路子来，张湜兄见笑：

残照下空山，暝色苍然合。

黄叶锦灰堆，落霞连彩葛。

醉月引箜篌，何惧知音绝。

阴阳两袖间，生死凭谁说。

最后想说的是，投胎有风险，入世需谨慎。但既然生而为人，就要努力活出人样来，不要总羡慕鬼的生活。需知，鬼的世界不仅有诗和远方，也有刀山火海。

【附原文】

阅微草堂笔记·卷八  如是我闻（二）

道士王昆霞言：昔游嘉禾，新秋爽朗，散步湖滨。去人稍远，偶遇宦家废圃，从篁老木，寂无人踪。徙倚其间，不觉昼寝。梦古衣冠人长揖曰：“岑寂荒林，罕逢嘉宾；既见君子，实慰素心。辜勿以异物见摈。”心知是鬼，姑洁所从来。曰：“仆耒阳张湜，元季流寓此邦，殁而旋葬。爱其风土，无复归思。园林凡易十余主，栖迟未能去也。”问：“人皆畏死而乐生，何独耽鬼趣？”曰：“死生虽殊，性灵不改，境界亦不改。山川风月，人见之，鬼亦见之；登临吟咏，人有之，鬼亦有之。鬼何不如人？且幽深险阻之胜，人所不至，鬼得以魂游；萧寥清绝之景，人所不睹，鬼得以夜赏。人且有时不如鬼。彼夫畏死而乐生者，由嗜欲撄心，妻孥结恋，一旦舍之入冥漠，如高官解组，息迹林泉，势不能不戚戚。不知本住林泉者，耕田凿井，恬熙相安，原无所戚戚于中也。”问：“六道轮回，事有主者，何以竞得自由？”曰：“求生者如求官，惟人所命。人求生者如逃名，惟己所为。苟不求生，神不强也。”又问：“寄怀既远，吟咏必多。”曰：“兴之所至，或得一联一句，率不成篇。境过即忘，亦不复追索。偶然记忆，可质高贤者，才三五章耳。”因朗吟曰：“残照下空山，暝色苍然合。”昆霞击节。又吟曰：“黄叶……”甫得二字，忽闻噪叫声，霍然而寤，则渔艇打桨相呼也。再倚柱暝坐，不复成梦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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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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