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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我的态度够坚决,就没人能把我灌醉

易小荷 骚客文艺 2020-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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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唯一一次喝得有点微醺,是因为听见一位敬重的朋友遥远地说了一句:易老师你杯子养鱼啊……我就特别不好意思地一饮而尽。虽然没那么爱喝酒,但我们四川人酒风特别好,绝对不能不落教(仗义)。

想起来那些年我应该拒绝过很多的敬酒。而因为我的拒绝,我的人生途中表面上多了很多的阻碍……

第一次喝醉是在新华社《体育快报》的时候。当时的领导带着我和篮协的领导们吃饭,那时就是个刚出道的小朋友,在业界毫无名气,甚至于在单位能不能立足都尚未可知,再加上之前各种找不到工作或者被炒鱿鱼的经历,我只是一个在北京那个大城市战战兢兢想要活下去的北漂而已。

大部分时候我都是饭桌上的小透明,也没有人教过我应该如何跟别人打交道,除了新人卑微的那点真诚,我什么都不会。那天天色已晚,吃着吃着饭,领导突然说小易你赶紧敬个酒吧,指了指我的酒杯。饭店有点糙,没有专门的白酒杯,只有茶杯,桌子上也只有白酒,我没有喝过白酒,不懂得度数高低的区别。我当时吓得一激灵,大概立刻有了一种隐隐约约前途就捏在此刻的错觉,我像倒饮料一样马上给自己倒了半杯酒,哆哆嗦嗦地走到领导面前,啥也不会说就一饮而尽。

真是太难喝了,我的口腔瞬间受到了十万点暴击,充满攻击性的气味如同一把烧红了的匕首滑过喉头,我觉得自己瞬间变成了卓耿,吐出一堆火球来。

还没有撑过十秒,我就在洗手间吐得一塌糊涂,之后居然还知道把自己送上出租车,特别清晰地讲出住址。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喝过一滴这样的“敬酒”。即使有一次,某个篮协的官员说,你要喝了这杯酒,我就接受你的专访。那是我愿意为了工作付出一切的傻白咸时期,但我也长吸了一口气,忍住了。

谁还没有经历过当社畜,对”职场规则”唯命是从的时候呀?图源:《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后来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在饭局上会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是因为有天我突然发现,the smoking thing可以帮我节省掉大量的敷衍对话:你好啊,你好呀,嗯,你的作品我看过了,觉得特别好呀,你觉得怎么样呀?啊我觉得从现实主义的表达方法方面来看,怎么怎么样……更重要的是,它让我仿佛有了一种“凶悍”的保护色,让我显得好像对所谓的局面(如果有的话),有了一种掌控能力的气质,就好像,如果交一些事情给我,或者是跟我做朋友,我拥有一种没有什么搞不定的气质。

但还是不太会喝酒,和抽烟相比,喝酒才是一种social。每每去那种人多一点的酒局,看到有人气定神闲地穿梭其中,把场面话当作口香糖一般咀嚼,我并不羡慕,但却无比佩服。

六神跟我说,我看上去就像从小就是洪兴十三妹的感觉;混子哥则说,我抽烟的照片像是会随时暴走,把烟头摁在惹我的人手臂上。

——他们不了解我,大概还是因为没有真正和我喝过酒。

当我年龄越长,看过的世界越多之后,我知道我的内心住着一个暴走的林冲,即使风雪不降临,我也忍不住想说一点真话;或者我也有可能是一个不杀平民的武松,出生贫寒、心高气傲,用一拳一脚打出自己的江湖名声。

我的人生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受限,然而对于喝酒这件事,却有了越来越多的条条框框:1、只和优质酒徒喝酒,怡情就好;2、不劝酒、不敬酒,不想喝酒的时候坚决不喝;3、不以喝酒的量论友情的深浅,但也不妨碍与至性至情的挚友一醉方休……

话不投机半句多,酒不醉人人自醉。图源:《杯酒人生》剧照



我有个特别好酒的朋友少镭兄,每次喝酒必喝多,然而张丰老师写过他一个段子:他2005年去内蒙古采访,自知酒量差,出发前就做好一滴不喝的准备。到了呼伦贝尔,热情的内蒙人怎么可能让“余记者”不喝,使出浑身解数,包括美女献哈达唱歌劝酒,他就是不喝,反来复去就一句:“我身体不行,不能喝酒。”人家来一句最狠的:“那不行,男人怎么能说自己不行呢?”他微笑着说:“我就是不行,各种不行,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个男人了。”

结果,少镭兄在内蒙十天,真的一滴不喝,全身而退。

当然,少镭兄只不过是深深地憎恶着“劝酒”这件事情。因此天天晒酒的他也在朋友圈说过:“我是好酒,也有酒瘾,但是我只跟喜欢的人喝喜欢的酒。”

当年因为从来不会和领导们喝酒交流,也不会和球员们喝酒交流,某种程度上,我就是一个他们眼中“尊重但却有距离”的记者。

我忽然想起《孩子王》中的段落:“学了很多字却不知生活是什么,什么是生活呢?就是活着,活着就得吃,就得喝,所以,这个活字,左边是三点水,右边是个舌头。”

是啊,在北京十年,由于深居简出,那些什么“老男人饭局”对我来说就是传说。一年外出吃饭喝酒的机会不会超过三次,我是个没有生活的人。

那又如何?喝多了没肩膀哭,没人照顾以及抱着马桶吐被称作是所谓酒后三苦。在我被自我诊断为“社恐”之前,也不是没有试过喝应酬酒,在北京的街头哭得稀里哗啦;也不是没有见过不尊重酒的人,不懂得节制,毁坏了最后一点友情;更何况是那种以权力压制来命令喝酒的,那样的生活,我宁愿不要。



我还是一个人四处走走停停,每到一地,都会结交到新的朋友,只要我态度足够坚定,就没有人可以把我灌醉。因为我从来都不追求醉,我追求的是酒后那个神秘的世界。

后来读到张岱的《湖心亭看雪》,白茫茫大地好干净:“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在那样的末世,并没有哀怨,而是置一壶热酒膝前,火热的温度也就从天地之间蹿上心头,万物从未如此清楚地呈现在你的心里。

有一次一个朋友聊到谭伯牛:“他能够喝酒喝一宿,喝到天光大亮还精神抖擞”,因而总结“他是我见过最能熬夜喝酒的人”。作为一个著名的历史学者,谭伯牛却一直以自己的“牛嗓”为傲,他曾经在喝酒之后,搅过中国最有才情的吉他手汪文伟的场子,还在卡拉OK厅里和陈升抢着唱《北京一夜》。

只是,所有认识著名媒体人龚晓跃的人都会表示反对,绝对的反对,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人夺走这一份独属于他的荣光?

上了一定年纪以后,龚晓跃喜欢戴个帽子,遮住他的小半个头,但他眼睛里的光并没有黯哑下去,就好像那里有盏微淡的火,从白天到夜间再到天亮。跳舞中断了,音乐停止了,晚宴结束了,只要有人聚拢在他周围,他仿佛就能无休止地转动下去。

忘记是怎么参与到此后无数个龚晓跃的饭局之中的了。“以有趣抵抗无趣”,这是当年年轻气盛的他给南体想的slogan,可是他的饭局,却是真真切切的“以无意义抵抗有意义”。一般的人一周分为七天,而他,分为七夜。

在他的饭局,会出现各行各业意想不到的“怪人”,他们不看春晚,不读《环球时报》,不喜欢鸡汤,对于美与好的判断有着独特的思考。就好像这里有一堆毛姆笔下的“拉里”,从一个饭局晃(膀子)到另一个,从身体晃到灵魂,从自我晃到无我,从时间晃到永恒。即使我这样完全不会社交也不讨人喜欢的人,都能够坐在那里安之若泰。

有一次大概是我过生日,一开始只是小部分朋友的聚会,吃完饭当我们移到KTV的时候,那个房间变成了一辆列车,每隔半小时就有人推门而入,到后来,整个房间被挤得像是个热闹的集市。上海著名的文艺一哥陈垦说,上海这样的大都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疏离而客气的,是龚晓跃和这帮朋友,把这里变成了一个随时随地可以加入的流动的盛宴。

photo by 易小荷



过去几年我喝了不少酒,大部分就是和这帮朋友快乐地喝。

这样的酒局上,大家从来都是各顾各地喝,没有主宾之分,年龄之别,也不会连菜都按照顺序排列,就算有人敬酒,另外的人拒绝,也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事——在那样的地方,我们局部实现了喝酒的自由主义。

但我们的酒局,也逐渐变得稀疏起来,苦涩起来。总有人为了生计,提前离场,也总有人喝到一半,灵魂分裂,就着泪水溅得四处都是。

因此偶尔也学着喝一点点威士忌或者白酒,60来度,劲大、火爆,两杯下去就开始上头,然而某一瞬间它却突然就变成了媒介,撕开了那层不堪的坚硬。

冯唐说:“酒大到一定时候,下脚的砖石地面开始柔软,踩上去仿佛积了厚厚的尘土、积雪、落花,手里的玻璃杯子开始柔软,杯壁和酒连成一体,杯壁比平时柔软,酒比平时坚硬,流动而有韧性。还说大酒之后,看到女人而不是看到花朵,看到月亮而不是看到灯泡,想起你而不是想起其他比你完美太多的人。”

这明显就是嗜酒的人说的话。有时候我们哪里因为好喝去喝酒,而是因为对饮的那个人呀。

现在是凌晨四点的上海,酒醒了,窗外的有猫在叫,我旁边并没有肩膀,也没有抱着马桶吐。

突然想起野哥写过:“知识分子这个词,它不是工程师,不是某一个职业,它是一个天生这个词就含有要担当社会良知,要担负社会道义,要参与公共话题,要敢于抨击时政,批评黑暗,这是知识分子这个词在法国诞生的本意。”

我倒算不上什么知识分子,更多的时候是个犬儒的中年文青,可是也越来越清晰地看到:因为不“遵守”社会规则,许多有趣的人已经被主流之外的“话语权”隔离起来,排挤到暗角里,渐渐边缘化,慢慢地,许多民众也就对他们的存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而我最喜欢的诗人张枣曾经描述他在德国的枯燥生活:

“尤其到了冬末,静雪覆路,室内映着虚白的光,人会萌生‘红泥小火炉……可饮一杯无?’的怀想。但就是没有对饮的那个人。当然,也会有几个洋人好同事来往,但大都是智商型的专家,单向度的深刻者,酒兴酣时,竟会开始析事辩理,层层地在一个隐密的象牙塔里攀沿,到了一个点,就可能争辩起来,很是理性,也颇有和而不同的礼貌和坚持。

欧洲是有好的争辩文化的,词语不会凌空转向,变成伤人的暗器,也不会损耗私谊,可是,也不见得会增添多少哥们的意气。于是,告别的时候,全无夜饮的散淡和惬意,浑身倒满是徒劳的兴奋,满是失眠的前兆,你会觉得只是加了一个夜班,内心不由得泛起一阵消化不了的虚无感。”

——大概,知识分子总是会是时代当中那个孤独而寂寥的人,所以我们总是需要一杯酒,让晨曦,把窗户一扇一扇地还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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