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索阿:生活是一次伟大的失眠
生活是一次伟大的失眠
文:费尔南多·佩索阿
(韩少功 译)
“生活是一次伟大的失眠。”
任何人若希望制造一个鬼怪的概念,只需要在欲眠却又不能入眠的心灵那里,用语言来给事物造像。这些事物具有梦境的一切支离破碎,却不会是入睡的非正式入口。它们如蝙蝠盘旋于无力的心灵之上,或者像吸血鬼吸吮着我们驯从的血液。
它们是衰退和耗竭的幼体,是填注峡谷的暗影,是命运最后的残痕。有时候它们是虫卵,被灵魂宠护和滋养却与灵魂格格不入;有时候它们是鬼魅,阴气森森地无事相扰却又挥之不去;有时候它们则像眼镜蛇,从旧日情感的古怪洞穴里浮现出来。
它们使谬误定若磐石,仅有的目的是使我们变得一无所用。它们是来自内心深处的疑惑,冷冷地据守在那里,在睡眠中关闭灵魂。它们像烟云一样短命,又如地上的车撤,所有能留下的东西,是曾经在我们相关感觉的贫瘠泥土中存在过的事实。它们当中,有一些像是思想的火花,在两个梦境之间闪亮过一瞬,剩下的一些则不过是我们得以看见的意识的无意识。像一支没有完成的琴弓,灵魂从来不能存在于它的自身。伟大的景观统统属于我们已经亲历过的一个明天。而永不间断的交谈已经是一个失败。谁曾猜出生活就像这个样子?
我找到自己之日,就是失落自己之时。如果我相信,我就必然怀疑。——我紧紧抓住一些东西的时候,我的手里必定空无一物。我去睡觉就如我正在出去散步。
生活毕竟是一次伟大的失眠,我们做过或想过的一切,都处在清澈的半醒状态之中。
如果我能够入睡,我会快乐。至少我现在思考的时候我就睡不成。夜晚是一个巨大的重压,压得我在寂静的覆盖之下的梦里自我窒息。我有一种灵魂的反胃症。
一切都过去之后,日子总是仍在到来,但它将会如常地迟到。除了我以外的一切都在睡觉而且睡得很充实。我略有休息,但不敢去睡。迷糊之中,从我存在的深处,浮现出想象中那种巨大鬼怪的脑袋。它们是来自地狱的东方龙,伸出猩红色的离奇舌头,以呆死的眼睛盯住绝境中的我。
请你对这一切闭上双眼!让我来同意识和生活决战一场!然后、透过重开天日的寒窗、我幸运地看见一抹微弱的曙色开始驱散地平线上的暗影。我的幸运在于白日差不多可以从这种无法休息的疲惫之中带来休息。
奇怪的是,恰好是在城市的中心,一只雄鸡在报晓。白晃晃的白日开始之时,我正在滑入蒙眬的睡眠。不知什么时候,我将要睡着了。驶过的马车激起一阵阵车轮的轰响。我的眼睑已经合下但我并没睡好。
最后,只有命运之神扑面而来。
(1931.4.11)
“生活的一切不过是一个梦。”
如果我别无所长,我起码还存有自由感觉中无穷无尽的新奇。
今天,走在阿尔玛达大街上,我突然注意到前面一个行人的背影:一个普通人的普通背影,这位偶然的过路者身着朴素茄克衫,左手提着一个陈旧的手提箱,右手里的雨伞尖,随着他的步子在人行道上一顿一顿。
我突然对此人若有所感,恻然心动。我的恻然事关人类的普通性,事关一个正在上班途中的一家之长的庸常日子,事关他幸福而驯良的家庭,事关他毫无疑义地靠悲哀和愉悦来成就的生活,事关某种无思无虑生活状态的单纯,事关那一个衣冠背影的动物性自然。
我再一次打量那个人的背影,那个呈现我如上思绪的窗口。当你看到某个人在眼前沉睡,极其相同的感觉也会油然而生。人们睡着了,便成为了孩子,也许这是因为沉睡者无法作恶,甚至无法感知自己的存在。靠着自然的魔法,最罪恶的、最根深蒂固的自大狂也可以在睡眠中露出圣洁之容。杀死一个孩子,与杀死一个熟睡中的人,在我看来没有任何可以体察到的差别。
这是一个人沉睡了的背影。与我保持着同等速度并且走在前面的这个人,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沉睡。他无意识地移动。他无意识地活着。他像我们所有的人一样沉睡不醒。
生活的一切不过是一个梦,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所为,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所愿,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所知。作为命运永远的孩子,我们把自己的生活都睡掉了。就因为这样,当我带着这种感觉进入思考,我对一切人,对一切事,对一切处于幼儿期的人类,对过着梦游一般生活的人们,体验到一片巨大无边的恻隐。
就在此刻,一种无法确定结论而且远虑阙如的纯粹博爱主义席卷而来,使我困于恻隐,如同以上帝之眼俯瞰众生。以一种仅仅对于意识性活物的同情,我关注着每一个人。可怜的人,可怜的人类。这里正在进行的一切到底是什么?
从我们肺部的一次简单呼吸,到城市的建立,到帝国疆域的确定,我把生活中的一切运动、一切能动之力都视为沉睡的一种形式,视为一些梦,或者是一些不期而至的周期性短暂停歇,介乎现实和下一种现实之间,介乎绝对意义中的一个日子和下一个日子之间。我像抽象的母性角色,夜里俯身查巡所有好孩子和坏孩子的床,对沉睡中的我这些孩子一视同仁。在我对他们的恻隐里,有一种对无限存在性的宽厚。
我的目光匆匆从前面那个背影移开,转向其他的人,那些大街上的行人。这些我跟随着的背影,同样属于一些无意识的存在,同样在我的意识里激起荒诞而寒冷的恻隐。上班路上闲谈的工厂姑娘们,上班途中大笑的青年职员们,采买归来的负重女仆们,跑开了当天第一趟差事的小伙子们——所有这些人都像他:只不过是一些玩偶,被同一个隐形存在物手中的拉线所操纵,只不过是披挂着不同面孔和不同肢体的一种无意识。
他们做出了意识的所有外表,但它们不是意识性存在物的意识,因此不是意识。无论他们聪明还是愚蠢,事实上他们同样愚蠢。无论他们年轻还是衰老,他们都共有着同样的年龄。无论他们。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都同属于非存在的性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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