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素:我不相信悲观主义
唯其因为人生有限,人生的乐趣才永远显得新鲜。
——罗素
现在,像世界史上许多别的时代一样,有一种极流行的习尚,认为我们之中的智慧之士都看破了前代的一切热诚,觉得世界上再没什么东西值得为之而生活。抱着这等见解的人真是抑郁不欢的,但他们还以此自豪,把它归咎于宇宙的本质,并认为唯有不欢才是一个明达之士的合理的态度。他们对于“不欢”的骄傲,使一般单纯的人怀疑他们“不欢”的真诚性,甚至认为以苦恼为乐的人实在并不苦恼。这看法未免太简单了;无疑的,那些苦恼的人在苦恼当中有些“高人一等”和“明察过人”的快感,可以稍稍补偿他们的损失,但我们不能说他们就是为了这快感而放弃较为单纯的享受的。我个人也不以为在抑郁不欢中间真有什么较高的道理。智慧之士可能在环境容许的范围内尽量快乐,倘他发觉对宇宙的冥想使他有超过某程度的痛苦时,他会把冥想移转到别处去。
我愿读者相信,不论你用何种论据,理性决不会阻遏快乐;不但如此,我且深信凡是真诚地把自己的哀伤归咎于自己的宇宙观的人,都犯了倒果为因的毛病:实际是他们为了自己尚未明白的某些缘故而不快乐,而这不快乐诱使他们把世间某些令人不快的特点认作罪魁祸首。
表示这些观点的,在现代的美国有著作《近代心情》的胡特·克勒区(J. WoodKrutch);在我们祖父的一代里有拜仑;各时代都可适用的,有《旧约》里《传导书》的作者。克勒区的说法是:“我们的案子是一件败诉的案子,自然界里没有我们的地位,虽然如此,我们并不以生而为人为憾。与其像野兽一般活着,毋宁做了人而死。
拜仑说:
当早年的思想因感觉的衰微而逐渐凋零时,
世界所能给的欢乐决不能和它所攫走的相比。
《传道书》的作者说:
因此我赞叹那早已死去的死人,远过那还活着的活人,
并且我以为比这两等人更强的,是那从未存在,从未见过日光之下的恶事的。
这三位悲观主义者,都把人生的快乐检阅过后,获得这些灰色的结论。克勒区氏处于纽约最高的智识阶级群里;拜仑一生有过无数的情史;《传道书》的作者在快乐的追求中还要花样繁多:他曾尝试美酒,尝试音乐,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他挖造水池,蓄有男女仆役,和生长在他家里的婢仆。即在这种环境内,智慧也不会和他分离。并且他发觉一切都是虚空,连智慧在内。
我又专心考察智慧、狂妄和愚昧,乃知道也令人沮丧。
因为多有智慧就多有烦恼,加增知识就加增忧伤。
照上面这段看来,他的智慧似乎使他受累;他用种种方法想摆脱而不能。
我心里说,来罢,我用軎乐试试你,你好享福,谁知道也是虚空。
由此可见他的智慧依旧跟着他。
我就心里说,愚昧人所遇见的,我也必遇见;那末我比人更有智慧又为何来?我心里说:这也是虚空。
我所以憎恨生命,因为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事我都以为烦恼;因为一切皆空,一切令人沮丧。
现在的人不再读古代的作品,算是文人的运气,否则再写新书一定要被读者认为空虚之至了。因为《传道书》派的主义是一个智慧之士所能归趋的唯一的结论,所以我们不惮烦地来讨论一心境(即抑郁不快)的各时代的说法。在这种论辩内,我们必须把“心境”跟心境的“纯智的表现”分清。一种心境是无从争辩的;它可能因某些幸运的事故或肉体的状况而变更,可不能因论辩而变更。我自己常有“万事皆空”的心境;但我摆脱这心境时,并非靠了什么哲学,而是靠了对于行动感到强烈的需要。倘使你的儿女病了,你会不快乐,但决不感到一切皆空;你将觉得不问人生有无终极的价值,恢复孩子的健康总是一件当前的急务。一位富翁,可能而且常常觉得一切皆空,但若遇到破产时,他便觉得下一餐的饭决不是虚空的了。空虚之感是因为天然的需要太容易满足而产生的。人这个动物,正和别的动物一样,宜于作相当的生存斗争,万一人类凭了大宗的财富,毫不费力地满足了他所有的欲望时,幸福的要素会跟着努力一块儿向他告别的。一个人对于某些东西,欲望并不如何强烈,却很轻易的弄到了手:这种事实能使他觉得欲望之实现并不带来快乐。如果这是一个赋有哲学气分的人,他就将断言人生在本质上是苦恼的,既然一切欲望都能实现的人仍然是抑郁不欢。他却忘记了缺少你一部分想望的东西才是幸福的必不可少的条件。
以心境而论是如此。但《传道书》派的人仍然有纯智的论据。
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曾满,
太阳之下并无新事,
已经过去的事情无人纪念。
我恨我在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劳碌,因为我将把得来的留给后人。
假若我们把这些论据用现代哲学的文体来复述一遍的话,大概是:人永远劳作,物永远动荡,可没有一件东西常在,虽然后来的新东西跟过去的并无分别。一个人死了,他的后裔来收获他劳作的果实;江河流入大海,但江河的水并不能长留大海。在无穷尽而无目标的循环里,人与物生生死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并无进步,并无永久常存的成就。江河倘有智慧,必将停在它们的所在。苏罗门倘有智慧,一定不种果树来让他的儿子享用果实。
但在另一心境内,这些说话将显得完全两样了。太阳之下无新事?那末,摩天楼,飞机,政治家的广播演说,将怎么讲?关于这些,苏罗门曾经知道些什么?倘他能从无线电里听到示巴女王在游历他的领地回去以后对臣民的训话,他不能在虚枉的果树和水塘中间感到安慰么?倘有一个剪报社,把新闻纸上关于他的殿堂的壮丽,宫廷的舒适,和他敌对的哲人的词穷理屈等等的记载剪下来寄给他,他还会说太阳之下无新事么?也许这不能完全医好他的悲观主义,但他将因之而用新的说法来表现他的悲观。的确,克勒区氏的怨叹中,就有一项是说太阳之下新的事情太多了。没有新的事情令人烦闷,有了新的事情同样令人烦闷:可知失望的真原因并不在此。
再拿《传道书》所举的事实来说:“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来处来,仍向来处去。”这等见解当作悲观主义的论据说来,是认为旅行不是一桩愉快的事。人们暑天到疗养地去,临了仍向来处回去。这却并不证明到疗养地去是枉空的。假如流水能有感觉,对于那种探险式的循环往复也许会觉得好玩,有如雪莱诗中的云彩一般。至于把遗物留给后裔的痛苦,那是可以从两个观点来看的:拿后裔的观点来说,这种递嬗显然不是如何不吉的事。世间万物都得消逝这事实,本身也不足为悲观主义的根据。假令现有的事物将被较劣的事物来承继,那倒可能做悲观主义的凭借,但若将来的事情是较优的话,岂不反使我们变得乐天?倘真如苏罗门所说,现在的事物将由同样的事物替代,那我们又该怎么想?难道这就使整个的递嬗成为虚空了么?当然不!除非循环里面各个不同的过程是给人痛苦的。(那么所谓变化非但换汤不换药,且还增加苦难:要变化做甚?)瞻望未来而把“现在”的整个意义放在它所能带来的“未来”上面:这种习惯是有害的。倘部分没有价值,整个也不能有价值。在戏剧里,男女主角遭着种种难于置信的危难,然后吉庆终场:人生可不能用这种观念去设想的。我过我的日子,我有我的日子,我的儿子承继下去,他有他的日子,将来再有他的儿子来承继他。在此种种里面,有什么可以造成悲剧呢?相反,倘我得永远活下去,人生的欢乐临了倒势必要变得乏味。唯其因为人生有限,人生的乐趣才永远显得新鲜。
我在生命之火前面烘我的双手;
等到火熄时,我就准备离去。
这种态度实在和对死亡表示愤慨同样合理。因此,如果心境可由理智决定,那末使我们欢悦的理由,当和使我们绝望的理由一样多。
《传道书》派是悲痛的;克勒区氏的《近代心情》是凄怆的。他的悲哀,骨子里是因为中古时代的确切无疑的事情,以及较为近代的确切无疑之事一齐崩溃了的缘故。他说:“至于现在这个不快乐的时代,一方面充满着从死的世界上来的幽灵,一方面连自己的世界还未熟悉;它的困境正和青年人的困境相仿:他除了把童年所曾经历的神话作为参考之外,尚未知道在世界上如何自处。”把这种论见来应用在某一部分的智识阶级身上是对的。换言之,有些受过文学教育的人,对近代世界茫无所知,并因青年时惯于把信仰建筑在感情上,所以如今无法摆脱那为科学的世界不能满足的“安全”与“保障”的幼稚欲望。
克勒区氏,如大半的文人一样,心中老是有一个念头,认为科学不曾履行它的诺言。当然他不曾告诉我们所谓诺言究竟是什么,但他似乎认定,六十年前像达尔文、赫胥黎辈的人,对于科学固曾期望一些事情而今日并未实现。我想这完全是一种幻象,上了一般作家和教士的当,他们因为不愿人家把他们的专长当作无足重轻,所以张大其辞的助成这幻象。眼前世间有许多的悲观主义者,固是事实。只要在多数人的收入减少的时候,总会有大批悲观主义者出现。不错,克勒区是一个美国人,而美国人的收入是因上次大战而增加的,这似乎与我上面的说话冲突;然而在整个欧罗巴的大陆上,智识阶级的确大大地受了灾难,再加大战使每个人有不安定的感觉。这等社会原因之于时代的心境,其作用之大,远过于以世界的本质作根据的悲观理论。虽然克勒区惋惜不置的信仰,在十三世纪的确被大多数人(除了帝王和意大利少数的贵族)维护着,可是历史上究竟很少时代像十三世纪那样令人绝望的了。
罗杰·培根就说过:“我们这时代的罪恶横流,远过于以往的任何时代;而罪恶与智慧是不两立的。让我们来看看世界上的一切情形罢:我们将发见无法无天的堕落,尤其是在上者……淫欲使整个的宫廷名誉扫地,贪得无厌主宰了一切……在上的是如此,在下的还用说么?瞧那般主教之流,他们怎样的孜孜逐利而忘记了救治灵魂啊!……再看那些教会的宗派:我简直一个都不放在例外。它们离经叛道到何等田地。即是新成立的教派(托钵僧)也已大大地丧失了初期的尊严。所有的教士专心一意于骄傲、荒淫、悭吝:只要他们举行什么大会,不问在巴黎或牛津,他们之间的斗争,诟骂,以及其他的劣迹,使所有教外的人痛心疾首……没有一个人顾虑自己的行为,也不问用的是什么手段,只消能满足贪欲。”述及古代的异教哲人时,他说:“他们的生活强似我们的程度,直不可以道里计,不论在廉耻方面,在轻视人世方面,在喜乐、财富、荣誉等方面;那是我们可在亚里斯多德、柏拉图、苏格拉底各家的著作中读到的,他们就是这样地获得了智慧的秘钥,发见了一切的知识。”罗杰·培根的见解,也便是与他同时代的全体文人的见解,没有一个人欢喜他所处的时代的。我从不相信这种悲观主义有什么形而上的原因。
原因只是战争、贫穷与暴行。
选自《幸福之路》,罗素 著,傅雷 译,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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