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映:自我认识是痛苦的
▌自我认识是痛苦的
人们常说,要发现真正的自我,但那不像是发现宝藏似的,让人手舞足蹈,发现自我往往也就是揭发自我欺骗,穿透自我屏蔽。我们自我欺骗,就像普普通通的欺骗一样,是因为欺骗给我们带来某一类好处,例如,把自我骗住,心里好过一点儿。
揭示真相是个艰苦的过程,揭示自己的真相也许不仅艰苦,而且痛苦。你事事都有个高尚的动机,要认下来你其实不是那么高尚,这往往需要相当的勇气,且不说还要同时认下来,你不是那么诚实。自我认知并不都像照镜子化妆那么轻轻松松满心愉快,它可能撕心裂肺,是一个自我鞭挞的过程。
当然,你认识到自己的真相,将来你有可能做得更好一些。不过,这个更好一些也并不意味着将来你就轻松愉快一些。
那么,自我认知的动力从哪里来呢?这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我眼下想到的,是我们这个课程最早提到的亚里士多德那段话:人依其本性求理解。只有真实才能为理解提供保障,只有明白了真相才叫活得明白。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需要某种自我认知和自我揭示。话虽这么说,人的本性里有好多别的,懒惰、畏难、自满,还有其他很多,都妨碍我们去认识自己。
儒家有一个源远流长的自我认知和自我揭示的传统,所谓“吾日三省吾身”。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孔子觉得“三省”有点多了,每天两省差不多。为什么是三次多了,两次正好,这个要问经学专家。
台湾有位叫王汎森的学者,是余英时的学生,他写了一本书,其中讲到明末清初的省过会,那种自我反省到了极严厉的程度,把自我认识比作自我惩罚也没有什么不妥。
儒家之外也讲自我认知,老子讲“自知者明”,庄子讲“知其已知”,那也是一种自我认知,不过,道家讲认识,讲自我认识,好像更多讲获得真知的愉快的一面,因为明白了而豁然开朗的一面。
▌面具
我们通过不断反省来认识更真实的自我。但是,你认识到哪一天,才认识到了真实的自我?要看到多“真”,才叫看到真相?说到真实的自我,我们格外要当心的是,我们不要又回到现成自我那里去了,好像打破了屏蔽,有一个真实自我在后面。
我们一上来就希望不落入现成自我的俗套,但是真正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事情往往是,你意识到一个错误,你从前门把它赶走了,但它又从后门溜进来了。我们通常设想的是,我们社会上的人,总戴着一副伪装,一副面具,我们真实的自我藏在面具背后,揭开这副面具才能看到真实的自我,摘下面具,也就看到了真实的自我。
可是谁知道呢,也许事情竟像尼采说的那样,摘下面具,后面是什么?——另一副面具。这话要表浅理解起来,意思似乎是说,根本没有真实自我这样一种东西,但也许我们可以有另一种理解:真实的自我不是像木乃伊一样是个现成的东西,把缠在外面的布条解开来,就看到真实的自我了。
说到面具,我们首先想到的是伪装。这是它的衍生含义、隐喻含义,面具,在拉丁文里是persona,本来呢,演员在演戏的时候戴着,标明一个特定的角色。person这个词我们通常译成人格,也有译作位格的。人格是慢慢形成的,在形成人格的过程中,我们需要掩饰一些东西,克服一些东西。我们最早是什么样子?你看过你2岁时的录像吗?没录像没关系,父母可以告诉你,不像你现在西装革履的样子,饿了就哭就叫,随地大小便,这是你最早的样子。
你现在肯定不是这个样子,你逛街,忽然内急,你到处找厕所,而不是解开裤子就尿,甚至不解开裤子就尿。你要是正在陪同一位客人,你还可能不显出内急的样子,若无其事东张西望,其实是在找厕所。反正,你并不想摘下你的persona,回到你的“真自我”那里去。随地大小便,这叫真率吗?疯人院里能找到好多这样的真率。当然,你2岁的时候,随地大小便的时候,还没有自我,自我是慢慢形成的。你成为person的过程,可以说一层一层地改造了你自己或者掩蔽了你自己。最后,你是个person了,somebody,但这个person也可能仍然在形成的过程中。
我们都知道,人世间有很多虚伪,十来岁的孩子就开始意识到,人很多时候是戴着伪装的,戴着面具。揭示出真实下面的虚伪,说人戴着面具,这用不着很大的眼力,也不是事情的终点。鲁迅评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候说过一句话,说他揭露出了真实下面的虚伪,虚伪下面的真实。这话我不止一次引用过,前几天我跟周濂在清华大学有一个小对谈,他还提起这句话。
看到人世有它伪装的一面并不难,人不能过了20岁还一味以能看出人世虚伪为能事,这个容易,你去看,满世界都是。难的是看到虚伪下面的真实。
你明明饿极了,可是,他一副傲慢的样子赏你口饭吃,你可能忍着饿不去吃,甚至一副饿不饿无所谓的样子,你不受嗟来之食,你只是在伪装吗?这下面有某种真实的东西,有一种尊严。生活中有很多不得已的东西,不得已的东西才是最真实的。看到真实下面的伪饰,这个比较容易,难的是去体察人生的不得已处。
当然,虚伪是虚伪,尊严是尊严。这正是我要说的:难的是学会区分什么是虚伪,什么是尊严。
▌自我建设
不过,我要讲的要旨则是,无论真实、虚伪、尊严,都不完全是一辆坦克披上伪装衣那样,外面是一层伪装,揭开伪装,下面是真家伙。我也并不相信,像弗洛伊德主张的那样,借助心理分析的办法,还原出童年生活的真实情况,就能消除精神障碍,让病人或来访者重新恢复健康的人格。这是他的理论。他的实践呢?
他治疗的案例本身不多,十几个案例,后人对这些案例的追踪表明,没有一个案例是真正成功的。我自己对传统的心理分析的确不那么信任,不过,真的只是个人看法,不能当作严肃的判断。我不懂心理学,这里也不是在研究心理学,我所想的是些一般的问题。
比如,如果自我欺骗、自我屏蔽是十分广泛的现象,我就会怀疑,它们有某种积极的功能。要是这种心理倾向的最后结果是造成精神疾患,按照演化思想——我们就先这么大致说吧——它们似乎会在演化过程中被淘汰,至少不会变得那么广泛。可我们经常听人说,每个人都在自我欺骗。
我在想,我们遗忘某些事情,扭曲某些我们正常遗忘一些事情一样——不断遗忘是我们生存要求的一部分。你们都听说过这样的案例,有人什么都记得,无数细小的生活细节,摆脱不掉,那是一种障碍,当事人痛苦极了。就跟我们现在读微信似的,一天那么多信息,你都记在脑子里你脑子就炸掉了。你当了大领导,人模人样的,从前那些糗事都不记得了,记得那些事情很不爽,有意无意忘了,这种自我屏蔽明显有一种保护作用。
不过我要说的还不是这种简单意义上的心理保护,我想说的是,自我要把我的方方面面连贯起来,以便更加合乎逻辑地应对我面临的世界。他小时候尿床这事儿为什么非要在这个逻辑中占有一席之地呢?毕竟,所谓方方面面,说起来,有无数的事情发生过,没有什么逻辑能够把所有这些都贯穿起来,也没有这个必要。
自我认识出现在很多层次上,从你作为现实世界中的行动者到你的自我理解,从日用而不知到有完整一贯的自我理解,中间隔着好多好多层。每一层上都有正确与错误、揭示与自欺、融贯与混乱、合理与悖谬。在这些层次中,最重要的一层应该是叙事。叙事中的那个主人公有一个多多少少稳定的形象,否则叙事就乱掉了。我跟一些朋友讨论政治活动的时候,曾经注意过政治人物的自我形象,在分析政治人物的时候,他的自我形象不可或缺。
政治家当然都非常功利,做事总考虑效果,但这不是他唯一要考虑的,他的形象是参与政治生活一个特别重要的因素。你是个共产主义者,你是个自由主义者,这个形象是你取信于人的重要方面,别人依照你的这种形象来理解你,来跟你合作。有些事情你一定要做,有些事情你一定不能做,否则就成了机会主义者,失去伙伴和民众的信任。这里说的不是你信不信共产主义理论,那你得真的去弄懂马克思或列宁,而且理论各有各的理解,这里说的是“我是个共产主义者”这种形象。
政治人物如此,我们在比较不那么明显的意义上也是如此。我们都有关于自己的叙事。叙事呢,必定跟当前时代的叙事风格连在一起。你的自我理解跟当代人怎样理解一个人是连在一起的。哪怕你的自我形象是个古人,你也是现代人叙事中的那个古人。
就此而言,自我总是被组织起来的。弗洛伊德认为,挖掘出自我的真相可以消除心理障碍,他的真实自我又落入了现成的、对象化的自我。我不认为在那个意义上有个真实的自我。问题似乎不在于我们在组织自我的时候会删掉些什么、会改变些什么,而在于我们是不是组织起了一个健康的自我。
尼采有个想法,人应该把自己的一生做成一件艺术品,把其中丑陋的东西删掉,或者通过某种组织,让它成为整体美的一部分。我不认为人生真可以是这样的,但他这个想法很有吸引力,我刚才说的叙事,跟尼采的艺术品有几分相似。尼采的想法值得展开来讨论,只可惜眼下没这个机会。只说一点最浅近的吧,艺术品有做成的那一天,所谓作品;生活没有完成的一天,我们面对的世界在变化,我们在世界中的位置在变化,自我需要不断重新组织。
用流行的话说,自我是不断建构出来的,不过,流行的建构主义问题多多,“建构”这个词带上了一种凭空编造的意思,我个人觉得不如用“构造”,或者干脆用个老词——“建设”,我们不断重新建设自我。你拆除一些,改造一些,新建一些。人面对的是未来的生活,他并不是为了过去的真实而生活,他需要建设一个适合他未来生活的自我。这个自我建设是自我生长或自我发展的一个必要。艺术家要的不是压抑,而是升华。你可能建设起一个健康的自我,它能够胜任愉快地来面对这个世界,但是它也有可能扭曲了、压抑了,是个病态的自我,不能很好地面对它所面临的现实。这时候,我们可能就需要弗洛伊德来帮忙了。
我们还可以从这个角度来谈历史,一个民族的历史总是在被不断地重新书写。不要设想哪个国家宣扬的会是一部完全真实的国族史,一个国家虽然程度不同,它的“正史”或多或少都会“歪曲历史”。当然,每个民族承受历史真相的能力也不同。
一个真实的自我不是要把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包括进来,你其实也不可能总是真实地记住你所有的事情。一个人能够容纳的真实的分量也不是同样的,有的人能把更多的真实容纳进来,能让更丰富的内容贯通。继续使用艺术作品这个比喻,那就是一个内容更加丰富的艺术品。
我零零星星讲了自我认知的几个方面,每个都只是开个头,讲得也比较乱,不大容易概括。
也许我最想提示的是,自我认识有时像是自我揭露、自我惩罚,有它严厉的一面,但另外一面,你通过合理的自我认识可以建设起一个健康的自我,用流行的话说,你跟你自己达成某种和解,于是你更有力量去应对你现在面对的任务。
陈嘉映老师曾说:“我们的一切品质、一切愿望都在于从事情本身中获取意义。”
现代人忙于追求物质的富足,这本身并没有错,但是如果因此而忽视了内在的省察与哲思,失去对人类常识经验的关怀,那么追求物质生活这件事就会黯然失色。正如王尔德所说:“哪怕身处阴沟,也要仰望星空。”
为此先知书店诚荐“陈嘉映签名作品集”(含签名版),陈嘉映被称作“中国最可能接近哲学家称呼的人,”他的思想与声音都融汇在这四本著作之中。
《何为良好生活》提出“我该怎么生活”这个问题不只是人生道路之初的问题,更是贯穿人的一生的问题。这个问题,主要不是选择人生道路的问题,不是选对或选错人生道路的问题,而是行路的问题——知道自己在走什么路,知道这条路该怎么走:我们是否贴切着自己的真实天性行路。
《哲学·科学·常识》是对历史上人类求知历程的回顾,也是对人之本、知识之本的追问,更是陈嘉映站在人类认知发展前端的一次回望。回到我们探求真理的本意:我们究竟是要探索未知的领域,拓展人类认识的边界?还是要理解日常的世界,在纷繁的人世间消解困惑,更好地生活?
《走出唯一真理观》告诉我们,世间有不同的道,从前有不同的道,现在有不同的道,将来还有不同的道。重要的问题不是找到唯一的道,而是这些不同的道之间怎样呼应,怎样交流,怎样斗争。
《说理》告诉我们哲学通过说理达乎道,这让哲学与艺术、宗教等精神领域区分开来。说理并非只是展示逻辑的强制力了事,说理需要与向之说者的自我连起来。深刻的道理要透达人心。而在没有绝对标准的世界中寻求贯通之理,辨别虚幻与真实,对于思想者来说,还是一件刚开始学习的课业。
陈嘉映曾说,哲学,尤其是今天的哲学,不是宣教式的,不是上智向下愚宣教。我们之所求,首先不是让别人明白,而是求自己明白。
他认真思考,认真表述这些思考,召唤爱思考的人来一道思考。更希望可以和更多的书友一起来思考,诚实的思考是贯穿人一生的问题,更是人生的一大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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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陈嘉映《感知·理知·自我认知》,北京日报出版社,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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