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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嘴(一) | 王芝腾小说新作

王芝腾 西局书局 2022-03-21





五年前我失了一次恋。之后再没恋过。一直一个人住。

昨天晚上我黑着灯在床上躺着打算睡觉,睡不着,我摁开台灯下床吃了片儿安眠药。上床关灯,黑着灯继续躺着。

我感觉脖子有点儿疼,使劲儿掐了掐自己颈椎上的肉,感觉不那么疼了。

躺了一会儿我又感觉鼻子里有鼻涕,开灯撕了块儿手纸擤了擤鼻涕,关灯继续闭眼躺着。

躺了一个小时我还是没睡着,吃安眠药时喝的水已经让我有了尿意,我摁开台灯下床去厕所撒了泡尿,回屋时顺便又吃了片儿安眠药,上床关灯继续闭眼躺着。这回睡着了。

早晨5点半我被闹钟叫醒,我今天值早班,得去上班了。

我很困,又在床上眯了五分钟。起床刷牙洗脸穿上棉袄围上围巾拎包出门。

走十分钟到公交站点儿等最早的一趟公交。十分钟以后公交来了。车上多是去广场晨练的老头老太太,人很多,我站着。

站我右边的老头穿着练功服背着一把剑,他不停地摇晃着自己的脑袋在活动颈椎。站我左边的老太太穿着红色的演出服之类的裙子,估计是去跳广场舞的。站我前面的老头衣服上满是污渍,他背对着我,没有几根头发的后脑勺几乎贴着我的鼻子尖,我能看见他裸露的头皮上布满了头皮屑。我肯定他不是乞丐,但也绝不是去广场锻炼的。

我到站下车步行五分钟到单位。我在县里的一所高中上班儿,不是老师,政教干事,负责学生的课间纪律及对早恋的学生进行批评教育。我们政教处一共有三个政教干事,都是女的:我、周姐和陈姐。

做政教干事的一般都是从学校一线退下来的老师,老弱病残的之类。周姐今年57,以前教化学,陈姐今年59,以前教物理。她们俩都是因为岁数大了身体不好才退下来的,周姐血压高,曾经晕倒在讲台上,陈姐有心脏病,做过心脏搭桥。

我今年35 ,以前教语文。她们俩退下来是因为病,我则是因为残。五年前的那次失恋让我突然之间说不出话来了。一夜之间我跟所有认识的或跟我有关系的人都说不出话了。但是很奇怪的是面对陌生人,尤其是面对小商小贩买个东西什么的我又能说话了。去医院检查,我的声带没有任何问题,脑CT也正常。医生说我得的叫“心音性失声”,跟我小时候得过的“心音性口吃”有关,更跟我失恋所受的刺激有关。

我真的很冤,因为我不是什么时候都不说,我有的时候还能说,比如买东西的时候。这导致所有认识我的人包括朋友都认为我是心高气傲瞧不起他们才不跟他们说话的。其实真的不是。一开始我还用手写纸条跟朋友们交流,后来我觉得太麻烦就干脆不交流了。但我真的丝毫没有瞧不起他们。我只是懒得再跟这个世界废话了。

我从没想过去学手语,我觉得根本无此必要。

课我是肯定没法儿再教了,我不能大眼儿瞪小眼儿干瞪着给学生们上课啊。其实我上不了课正合学校的意,我的教学成绩一直是倒数第一,学校一直苦于我有正式编制又没犯什么大错没法儿开除我。这回正好顺水推舟让我去做政教干事了。

其实这也正合我意,我早就不想教课了。

五年前我第一天去政教处上班儿主管政教的副校长李校长带我进办公室跟那两个做政教干事多年的姐姐介绍了一下我。李校长是这么跟她们俩说的:“这是小翟,你们可能看着眼熟,以前也是咱们学校老师,教语文的,从今天起做政教干事,成为咱们政教处的一员。小翟年轻,有什么不懂的你们多指点。另外有个情况跟你们说一下,小翟前一阵失恋,受了点儿刺激,说不出话来了。她有时候能说话,有时候不能说话。能说话的时候极少,大多数时候不能说。小翟不跟你们说话你们不要见怪啊,她不是对你们有意见。小翟人还是很好的。她刚才给我写纸条说她年轻愿意多干。有什么跑腿的活儿你们尽管让小翟去做。”

如今,我已经在政教处干了五年了,五年里没跟这两个姐姐说过一句话。我绝不是针对她们俩,除了买东西我跟任何人都不说话。我对她们俩并无仇视或厌恶,甚至有时候还觉得她们俩挺可爱的。我只是不想说话而已,不针对任何人。我觉得不光说话没有必要,连人类的思考也是十分多余的。

我们最好是能当自己已经死了。

五年了,办公室里的两个姐姐早就已经习惯了我的沉默。我刚来时她们把我当成了一个牛逼哄哄不愿搭理她们的难揍之人,五年过去了,她们早已经把我当成了一个善良的精神病患者。

我们三个政教干事早晨轮流值班,今天早晨该我,她俩不用早来。

  我进了办公室,放下包,拿了笔和值班记录出了办公室来到学校广场的小卖部旁。我的任务是在广场的小卖部附近抓早恋的及未带校牌的学生。

我来早了五分钟,学生们还没下晨读。晨读时间是早五点到六点。早饭时间是早六点到七点半,我需要从早六点站到七点半。

我在操场上傻站着,一个人也没有。天还黑着,有几只鸽子在广场上吃着昨天剩下的食儿。这些鸽子是学校养的,原来有三百多只,被学校附近的居民偷去了一半儿,现在仅剩下一百多只。它们晚上睡在学校楼顶的棚子里,白天下来在广场上找食儿。它们不怕人,因为总有学生拿吃的喂它们。

有一只鸽子走到了我脚边。我注意到它的眼睛是红色的,睁得很圆但毫无表情。我没有什么吃的喂它。

五分钟之后,下晨读的铃响了,学生们从各个楼门口涌向了小卖部。学生们普遍不爱去学校食堂吃早饭,宁愿在小卖部买面包或者干脆面,小卖部只有这两样东西可以当早饭吃。他们必须得站在广场上把面包或者干脆面吃完,学校不允许把吃的带进教学楼内。

学校铁栅栏外就有煎饼果子摊、手抓饼摊、拷冷面摊,学校不允许住校生隔着铁栅栏从校外买早饭或者让走校的学生替他们买了捎进来。被我们政教干事抓住了是要扣分的,一次扣一分。

我们学校的校规是扣够五分回家反省,扣够十分直接开除。

我们学校一直在致力于打造无声校园,无论是教室、走廊还是操场,总之任何地方都是不允许学生说话聊天儿的。当然借个笔或者问道题什么的是可以的,但是必须使用耳语,超过10分贝立即扣掉一分,五分回家反省,十分直接开除。所以我们学校即使下课也很安静,走廊里是幽灵般悄无声息的行走的学生,教室里是一片沙沙的若有似无的耳语。

真的有个学生因为大声借笔被学校开除了,据说他是借了十次笔。

当然,在这个小卖部旁学生们没什么借笔或者问问题的,他们都举着个面包或者干脆面安静地咀嚼。有学生用方便面渣喂鸽子。

我在他们旁边儿来回溜达着,也想跟他们一样买袋干脆面嚼。忍住没买。

十分钟以后主管政教的李校长拎着一袋鸽子食从教学楼里走了过来。他的职责是检查我们政教干事早晨到没到岗。有的时候是他查,有的时候是政教主任郭主任查。郭主任和李校长同岁,今年都五十八。他们俩是我们政教干事的顶头上司,办公室也在我们头顶楼上。

李校长朝我微笑了一下,对我说了句“早啊!冷不冷?”然后拎着那袋鸽子食去喂鸽子了。

李校长没把我当成聋哑人,他知道我能听见,所以有时候会跟我说话甚至还问我问题,既使我从没回答过。其实我真的希望所有人都能把我当做聋哑人而不是只哑不聋的人,最好是还能把我当成白痴或者弱智。

那些鸽子食是我每天中午去食堂值班的时候收集的学生的剩菜剩饭。我每天中午从食堂把它们拎回来放在李校长的办公室里,李校长为此专门给我配了一把他办公室的钥匙。

这些鸽子有时候郭主任喂,有时候李校长喂。就看早晨他们俩谁值班儿了。

李校长把一大塑料袋的剩菜剩饭倒在广场上,鸽子们呼啦一下都过去了。

李校长走回来叮嘱我要是一会儿鸽子吃不干净就让学生扫干净。之后他从我旁边的垃圾桶里拣出半个面包,半袋儿干脆面喂给了鸽子,然后回了教学楼。

我继续在小卖部旁站着,时不时溜达溜达。

今天的早值班我一共抓住了两名违纪学生,一个没带校牌儿的,一个校外带饭的。不带校牌儿也是要扣一分的,曾有学生因为十次未带校牌儿被开除。我抓住的那个未带校牌的学生负隅顽抗态度恶劣,他大声质问我:“老师我怎么了!不带校牌的多了!你怎么就抓我!”我当然不予回答。学生们也都知道我是哑巴。这个没带校牌儿的学生死活不告诉我他是几班的叫什么并趁我不注意逃走。我抓住的那个校外带饭的态度较好,他正拿牙签儿吃着从学校铁栅栏外买的烤冷面:“等我吃完,老师。”他一边儿嚼着一边儿告诉我他是几年几班的叫什么,并坚持把他那盒冷面吃完。

我们一天的任务是抓五个违纪学生,抓不够的话会在第二天全校通报批评我们,并罚工资二百元。我曾被通报过一次并被罚二百元。之后我从没再没完成任务过,当然我从不超额完成任务。每天五个,之后既使再看见违纪的我也不抓了。

抓住早恋的学生要扣十分,直接开除。

       我今天早晨看见早恋的了,但没抓。七点半早值班结束我进楼的时候在楼梯后面看见一对儿学生正在舌吻。郭主任曾经抓住过一对舌吻的学生并开除,但他们死活不承认他们俩是早恋,说他们只是普通朋友。前不久开除的一对儿在宾馆开房的也说他们没谈恋爱,他们只是普通朋友做个爱而已。

       我相信他们说的。

学生只要不是当众性交我是不会抓的。当然,即便他们当众性交我也不会抓。

      学校要求老师们早晨七点半之前到校,我回到办公室那两个姐姐已经到了,周姐正在吃从自己家带来的粥,她很注意养生,早饭只喝自己煮的粥。她每天五点起来熬粥,有时候是薏米红豆粥,有时候是红枣莲子粥,有时候是黑米百合粥。“今天的粥熬稠了”周姐说。

陈姐也在吃早饭,她每天的早饭都是一杯咖啡,两片儿面包。

      我也要出去买早饭了。我出了校门往东走了三百米,那儿有一个炸油条的摊儿,我每天都在那儿买油条吃。油条里含有一种物质据说每天吃会使人变傻,所以我每天都吃。

我可以跟卖油条的说话,毫无心里障碍。不仅毫无心里障碍,买油条时我还挑三拣四来着,一开始卖油条的给了我一根儿火小的,我要求换根儿火大的,他给我换了根儿火大的,我又嫌火太大了要求换一根儿火不大不小的,他最终又给我换了根儿火不大不小的才算完事儿。找钱的时候他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我拎着一根儿油条,又往东走了一百米来到一个豆浆摊儿买了一杯豆浆。然后往西走四百米回到学校。

我坐在办公桌前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那根儿油条并喝完了那杯豆浆。又用快壶烧了一壶水倒了一杯晾着。我发现我的手指甲该剪了,拿出剪指甲刀剪我的手指甲。还没剪完,我就想出去吐了。

我有饭后吐的毛病,当然这并不影响我想吃的欲望,我是个很馋的人。饭后吐的毛病也是五年前的那次失恋引起的,五年了这个毛病从没好过。当然了我也没想让它好,我觉得饭后吐出去挺舒服的。我无法忍受我胃里面有东西,有一丁点儿东西我都难受得要死,必须要把它们一吐为快。一开始我需要抠嗓子眼儿催吐,一年之后,我已经完全不用抠嗓子眼儿催吐了,吃完了直接就能吐。

我趁着学生上课去了趟厕所,把豆浆油条吐了出去。回到办公室,把晾的那杯水喝了,然后继续修剪我的手指甲。

陈姐在用办公室的电脑斗地主,周姐在用手机看韩剧。这是她们俩在办公室最常干的事情,有时候她们俩也会看从学生那儿收缴上来的言情小说或者聊天儿。我通常是对着镜子发呆或者是偷听她们俩聊天儿。

总之我们的工作很闲,基本上就是呆着。

     打了第一节的下课铃,我们仨得去楼道溜达值班了。我们仨一人分管一个年级,一人负责一个楼层。我在三楼,管高三。我在楼道里抓住了一个未带校牌的,但他态度十分磨叽:“老师,求求你了。放过我这次吧,我再也不了,我再扣一分就回家反省了。老师,求你了,你是最好的。”这个男生一直跟着我在楼道里边走边磨叽,一共磨叽了有五分钟。我实在觉得烦就放了他。

     我今天早晨放走了一个态度强硬的放走了一个态度磨叽的。有的人软硬不吃,我属于软硬通吃的那种。

     就怕你不软也不硬。

      打了上课铃,我回了办公室,周姐和陈姐正坐在办公桌前拿着超市活动的宣传单在研究,两个人一边儿议论哪个确实便宜一边儿用笔圈出要买的东西。

陈姐问“上周超市搞微信集60个红心就能三元换购一个水杯的活动你参加了吗?”

周姐说:“我参加了。超市那个售货员非说我集的60个红心不合格,人家是要一条朋友圈集60个,我发了三条朋友圈,我的朋友们在哪条上给我发红心的都有加起来一共六十个,结果售货员说我的不合格不给我杯子。我好说歹说软磨硬泡她才给我的。你说她要不给我我多冤啊,我集了一个星期一个一个告诉朋友让他们给我发红心多不容易啊。”

“真是不值啊。”陈姐说。“那个水杯我也花三块钱领了。我后来在网上查了一下,网上才卖两块。售货员也说我集的红心不合格,别人的心都是实心的,我集的有空心有实心的。最后售货员倒是也把水杯给我了。”

我假装看着一本从学生那收缴上来的言情小说偷听着她们俩的聊天儿。感觉很有意思。

我只是懒得说而已,但我还是很喜欢听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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