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有情
二十多前,女朋友和我分手,我送她到楼下,临走她说,别再跟张弛他们一块玩了。我点头说,好。目送她进了楼门,我打了辆“面的”,直奔木樨地茂林居老弛家,和大仙、黑孩、张弛打了一宿麻将。果然情场失意赌场得意,那晚上赢了大仙五十块外汇券,第二天早上,我们还去天安门广场合了影儿。
然后,一起一混就是二十多年。前些日子,我和张弛狗子在五道营喝酒,还是喝到服务三番五次跪求我们才离开。彼时,胡同里空荡无人,我们仨都晕晕乎乎,到一路灯下,我说,你俩站这捏张影儿吧。
捏影儿完,老弛的提议,咱仨合着出本书吧,我和狗子的小说,加上老唐的摄影。
倒咕了一阵这书,狗子说,要不把你写的什么也放几篇吧。都是二十年前写的、十年前写的、五年前写的,实在没什么意思。狗子说有意思,可以。于是也翻出几篇放进来凑数。
没折,天赐才华,老弛和狗子二十年前就写的这么好,二十年里这俩又都迷恋沉溺于酒中、酒后的死去活来,天纵的才华加无量的时间和排山倒海的酒,心无旁鹜,磕一种生活一种文字,除了越写越好,似乎也没别的出路。
两人的文字都精湛老道,狗子白描干净有力,老弛落笔幽默苍润。这不是肉麻吹捧,文学到了极处,就是文字本身,文字熔炼了全部的一切,就象是魔法石,点石成金,又像一张好脸蛋,怎么看都好。
狗子写作一直跟一件事较劲:“不明白”。各种不明白。即便是日常流水帐,也处处透着他的“不明白”。记得好些年前,有一次狗子跟我说,对呀,至少得让我跟丫对峙一会儿啊。其实人都“不明白”,但都不知羞耻,要不装明白,要不视而不见。狗子不一样,是要脸的人,穷追不舍。追问和答案比起来,追问更重要,我愿狗子在追问和答案同时消解之前,永远都拥有如他无畏的酒量般的偏执,一直和这个“不明白”对峙下去。
说来奇怪,事物根本没有边缘,但没有边界,就没法谈论。为了谈论,人设定了界限,而又受困于界限。老弛年轻的时候办过一本杂志叫《边缘》,现在想真不是偶然。老弛一直沉迷于对边缘的兴趣或者说是恐慌,老弛能天然清晰地表达暖昧、模糊、似是而非的状态,也能把一本正经和瞎扯淡弄交织的天衣无缝。老弛向来对思辨不感冒,但他的文字中老是仿佛有一种荒诞不经的哲思。
我有时候想,语言好比是一个筐,人每天涌现无数无边的经验,如果没有适合的筐装,就忽略和流失了,作家们就是尽力编织一些自己筐,以便盛装经验。这两年我迷上了拍照,自己感觉有点象炖肉撇浮沫,也可以说是打捞有别于文字的另一些经验吧。这算是一种意义么?
关于写作,想起曹丕说过什么,一百度,果然有: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乐荣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不以隐约而不务,不以康乐加思。夫然,则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惧乎时之过已。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惧于饥寒,富贵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亦志士大痛也!融等已逝,唯干著《论》,成一家言。
博尔赫斯却说:
我并非是为了少数精选的读者而写作的,这种人对我毫无意义。我也并非是为了那个谄媚的柏拉图式的整体,它被称为‘群众’。我并不相信这两种抽象的东西,它们只被煽动家们所喜欢。我写作,是为了我自己和我的朋友们;我写作,是为了让光阴的流逝使我安心。
每次喝酒到杯盘狼藉有人要走的时候,狗子和老弛都爱说,别散呀!那天讨论给书起名,说或许就叫“别散”吧。老弛说,不,要叫就叫:别,散。
再一次,双关或者边缘显示了力量,人们嚷着别散,同时也是别、散。无论是生活还是写作,还有比这更深的无意义么。
(本文选自 《别·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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