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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 处(一)

西局书局 西局书局 2021-02-22

作者/韩葵

 

两个灵魂相遇。

一个来自东方的BEI城,一个来自西方的P城。

她们曾经是女人,长寿,活了九十多岁,终于卸下了一切,偶尔从地下飘出来,无形无色,不像青烟,只有一点气味。

她们曾经都有名字,现在,名字也还刻在墓碑上,一个叫伊,一个叫ONA。

伊的气味里,有一点点韭菜的味道,有一点点蒜的味道,一点点葱花的味道,还有一点点酱油味儿。

ONA的气味里,有很重的奶酪、洋葱和迷迭香。

她们俩飘着飘着,甚至互相交叉而过,没有看到对方,没有碰到对方,但味道令她们感觉到相互的存在。



她们想互相打个招呼,试着发出声音,没有成功。但是,显然,他们感受到了对方的友好示意,然后,发现了一种可以沟通的方式。仅仅用自己曾经赖以思考的语言就好。

听说ONA来自P城,伊开始侃侃表达,大概是五十年前吧,伊本来有一次出差P城的机会,但是,好像发生了一些什么意外,伊感觉自己曾经常常自嘲的老年痴呆并没有恢复,所以,怎么也想不起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总之,当时的单位领导突然通知说,全面取消去P城出差,伊甚至已经都收拾好了行李箱。

伊还依稀记得当年为了这次出差访问,和P城之间做过非常辛苦的沟通,比如,他们需要请对方单位签发邀请函,对方总是反复询问,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来,你们到底要谈什么,反复说如果有的可谈而且有时间可谈,邀请函不是问题。

对伊的单位来说,谈什么是次要的,到时候定好了,时间嘛,到时候我们会通知你们,但是呢,首先要有邀请函,没有邀请函,其他一切都免谈。

并不知道P城单位的人是否搞懂了,总之,催了无数次,邀请函终究发来了,于是,进入层层审批。在这段时间呢,出访团组里有一个人升职了,结果就需要P城把职务改过来重新签一封邀请函。P城单位的人又怼上了,这个人的名字、生日、护照号都是对的,他只是职务变了,完全不是什么关键问题啊。但是,关键之关键是,职务对不上,或者不管什么细节对不上,我们就没有办法完成审批程序,我们就完全没有办法出行啊,P城单位的人又妥协了。

终于到了定好机票的当口,可以通知P城具体时间了,P城单位的人却说,你们要来的那几天,我们已经定好了出去开会,全部门的人都不在。

你说,他们早不去开会,晚不去开会,偏偏我们通知的时间出去开会。

你们事先和他们商量过时间吗?

没有啊。我们的审批手续非常繁复,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领导能批下来,事先和他们商量时间,也是没用的。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但是,他们人不在,我们也不能改期,如果改期,又要层层审查,又恐怕会搁置。好说歹说,西方P城单位的人说那就请其他部门帮忙,虽然这样做对他们来说,很不寻常,而且,他们的兄弟部门还有可能解答不了所有的问题。

伊上报给领导的题目谈不了,怎么交代!你说,你们西方人怎么这么不负责任,你们西方人都是这样的么?

最后倒好,伊虽然想不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记得就是西方P市的人搞什么鬼。弄的她都已经收好了行李,就等上飞机的时候,接到上级取消出行的通知。

ONA完全跟不上,这些事情对于她来说太陌生了,但ONA还是费力地扒开记忆,觉得对伊提到的事情有点印象,自己明明没有过具体的BEI城计划,对了对了,想起来了,是有一个好朋友,那个好朋友是个作家,好像被邀请去参加文学对话,都已经拿到了签证,忽然间,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一,收到了邀请方发来的邮件,说因为一些变化,活动取消了。但是吧,明明是活动取消了,在P城生活的那个外国诗人居然还是去了。也就是说,只有我们P城人,我们本国人不能去,外国人还可以去,于是这个作家有点忿忿不平,跟ONA抱怨过几句。当然,外国诗人也犹豫过,因为本来同去的西方作家都收到了活动取消的通知,只有他这个外国诗人没有收到。



伊很喜欢旅游,去过很多地方,年轻的时候,曾经组织自己的父母、姑姑、叔叔、堂兄弟姐妹,趁着放假的时候去高山大河。后来,有了孩子,陪孩子去过一次泰国,那时候女儿七岁,哎呀,那时候自己真是年轻貌美,泰国的旅行是在韩国之后,第二次出国。韩国的岛屿不需要签证,但真是不怎么样,那个导游骗我们买马骨粉,说是补钙,我花了好像四千元,后来发现在一般的商店里,只有一半的价格。反正权当是出过国了吧。泰国那次旅行,留下的印象真是深刻啊,而且很高端,是亲子游,那些老师都是用正宗的欧洲IB教学法,给孩子们上课,不用去欧洲,就能接受正宗的欧洲教育。一个星期的时间,还安排了好多海边的娱乐活动,水上乐园啊、看鳄鱼啊、骑大象啊,那次带着孩子玩儿嗨了。

“那真是你们全家最好的回忆啊!”ONA很羡慕。

“嗨,老公没去,他没时间,而且,毕竟挺贵的。当时主要是为了孩子。后来,孩子参加了学校乐队,去过好多国家,我们冲出亚洲的时候,都快四十岁了,孩子们可不一样,从小就到处旅行。”

“孩子可真优秀也真幸福啊!”ONA由衷地想。

伊想到孩子,有种复杂的情绪。

想想当年,为了孩子付出了太多,虽然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是,那种情绪太深刻了,好像每天都在为了孩子奔波,从学校到钢琴班到奥林匹克数学班到轮滑班到游泳班到表演班……,记不清楚什么班儿了,还有陪娃做作业,把那么年轻的自己直接累成老母亲。

自己年轻的时候,一米七的身高,生了孩子之后胖得不像话,只好买了按摩卡,每天去按摩减肥,几个月下来居然很有效果。

“我记得母乳喂养,就可以去掉怀孕带来的脂肪啊”,ONA对伊的描述感到疑惑,按摩减肥,她实在想象不出来是怎样的。

伊想看看ONA什么模样,但是,感觉不到视力,感觉不到ONA的形和色,谁说喂奶能减肥呢?这个我可从来没有想过,恰恰是为了保持体型,伊把女儿生下来之后,就选择了喂奶粉。

想到了奶粉,伊的记忆似乎又有些复活,那时候为什么总是让堂妹帮着带奶粉呢,好像不怎么从家附近的商店购买。堂妹的工作经常出差,但是有没有去过你们P城就不记得了,肯定是去过那几个出产乳牛的地方。

不要说堂妹了,自己也都是去过的,那是女儿上学之后。

堂妹是家族里最先冲出亚洲的,女儿是第二个,跟着学校的乐团去演出,好像去过什么大厅,特别有名特别贵的,女儿去欧洲演出,一个人花的钱,够她爸她妈两个人报一个旅行团的,还能去好多国家的那种。但女儿演出,代表学校代表城市代表国家,把他们的音乐和歌声带到全世界每个角落,登上世界各地的舞台,表现东方青少年的风貌,说实话,我们和亲戚朋友说起来,也是很风光,就是真挺贵的。去一个什么什么城市那次,那次太贵了,有点不划算。而且,没有观众,是我们几个家长凑钱租了演出大厅,请了音乐学院的大师在舞台上指导,就权当是丰富孩子们的舞台经验吧。而且拍了在台上独奏的照片,照片在家里挂了很久。对啊,她从每个地方带回来的奖状,我们都珍惜地保存着,原来都挂在她的房间,后来挂不下了,就挂在过厅的墙上,后来她长大了,要在墙上挂漫画,就把奖状都取下来了。

想起女儿,特别是女儿小时候的事情,伊真是思绪万千,虽然有句话叫做隔代亲,伊自己还是觉得其实自己的女儿最亲,只不过,当时的自己没有后来带外孙女那份耐心而已。当然了,自己女儿小的时候,其实,也是自己的妈还有丈夫的妈轮流带的,一三五二四六,然后星期天,伊带着女儿出去玩儿,直到上学。

第一次去欧洲,走了三个国家,说实话,真有些失望。当时对欧洲还抱有崇拜,欧洲有马牌、有驴牌、有双立人牌、有尿酸的妆、有奔斯的车、有百丽的表……,结果来了一看,那个号称全世界最金库的最贵的地方,简直就是一个大农村。漂亮倒是真漂亮,空气也的确很好,伊和同行的团友,舞动着不同颜色的丝巾,在青山绿水之间,拍了很多照片。

了解到伊的经历,ONA感觉自己的一生过的很贫乏,距离那个大农村只有六百、七百公里,自己竟然都没去过。虽然住在一条叫做“世界”的街道。

街道上的房子当时就快一百年了,现在快一百五十年了吧,记得房子满一百年的时候大修过一次,管线做了些修补,墙壁和楼梯都变得崭新。ONA出生在这里,一辈子独身,在这里送走了自己的母亲,又送走了自己。

“一百年、一百五十年的房子?”轮到伊惊讶了。我记得房子不可能一百年吧,因为只有七十年的使用权,事实上呢,最多也就是五十年不变吧,五十年也说不好变不变。伊夫妇很会规划,差不多每隔一、二十年,就会换一下房子,把旧房卖掉,去买新开发的,这样,不至于面临使用权到期的难题。

ONA居然一辈子没搬过家。家里还有些父母留下来的物品,她不舍得扔掉。房子做过装修,客厅变得比较时髦,但,卧室仍然像前个世纪的遗迹,当然了,虽然过时,物品都精致结实。

不仅一辈子没搬过家,还一辈子没结过婚,所以,也没有人送块墓地做生日礼物。

“送墓地做生日礼物?这不是说笑吧?”

不是啊。

和ONA家隔一条街,曾经住着一个伟大的作家,当然,那个地方因为修地铁,作家和一些邻居搬走了,但是,他写了很多发生在这个地区的故事。他的墓地,就是有一次在酒馆里喝酒,碰到什么推销买下的,然后,激动地回家告诉自己的老婆,说是送给老婆的生日礼物。

ONA活着的时候,没有买卖自己住的房子,但是,给自己选了一小片墓地。那是有一次偶然帮朋友浏览房地产网,页面上除了住房、商业设施、土地,还有个“其他”,她很好奇,就点开了,点开以后看到,除了车库、停车位、酒窖、移动房、阁楼,还有个“其他”,结果里面有些分类不清的或者明显放错地方的物业,还有墓地。她居然发现在高堡的名人墓园边上有一块四平方米的墓地出售,价格的确有点贵,要十万克朗。但是,一辈子到下辈子都是只花这么一次不动产的钱,而且,那片墓地位置真的不错。



ONA去过名人墓园,那里有她喜欢的诗人马哈,女作家涅姆佐娃,小说家恰佩克,音乐家斯美塔那和德沃夏克,还有雕塑家……,这些倒不重要,自己住房不远处,还有个每天泡啤酒馆的著名作家呢,当然,那个老家伙在ONA没出生的时候就搬走了。要紧的是,这片地方闹中取静,背山面水,绿草如茵,边上那座教堂每个整点还会用斯美塔那的音乐报时。

“十万是多少钱呢?”

“十万就是十万啊。”

“十万什么什么克朗,是多少元?”

伊和ONA没有办法记起当年克朗和元之间的汇率,但是,两个带着气味的幽灵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熟悉的货币,虽然,时隔太久,记忆模糊,但是,好歹还能记个大概。

十万克朗,差不多就是四千,四千那个。

四千,差不多是三万多元。

十万克朗,差不多是三万多元。

什么?让你描绘得这么好的地方,才三万多元,这真是不可思议。ONA会不会因为生前的故事贫乏,所以,编造了这些,好让自己找到点平衡?不过,看ONA一辈子住在父母留下来的房子里,没有结婚也没有换过住处,大概也拿不出太多钱。

那么,价钱大概是真的,而墓地的地段和条件,估计说不定就很有水分了。有一说十的还不是大有人在。当然了,现在是不是还能叫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说十。(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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