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古轩季刊|萧条的当下:我同时代人的绘画
■ 展览现场,作品© 郝量,摄影:Lucy Dawkins
中国艺术家郝量的首次英国个展「锦瑟」正在高古轩伦敦展出,将持续至3月18日。艺术评论家Travis Diehl(特拉·维斯迪尔)为这档展览写下文章《萧条的当下:我同时代人的绘画》,全文如下:
这幅《春与骏骨图》(2022),描绘婆娑的丛林中一片蒙胧的身影,他看起来不太精神;他看起来就像我现在的感觉。他是如此憔悴、皮硬如纸、骨瘦如柴,充血的瞳孔在一双皱巴巴、半闭的眼睑之间转动,连双臂的毛髪也硬如残株。他默默地别过头回望,仿佛这片单薄的身影终于被人发现。天地万物正喧嚣繁衍,唯此残躯格格不入,轮廓在精细的叶子间透现,裸身伫立森林中。题为春与骏骨的画作竟是自我观照,干瘪消瘦却雄姿绰约,更藏着疲惫和背负。
郝量的国画技法融会了历史悠久的技法,将水墨与矿物颜料着于绢本之上。他捉紧主题的模糊情绪,通过紧凑的色调变化与织物本身的质感结合,形成几近抽象的效果,亦或说至少为画面中的人物和建筑提供一片得以遮掩的迷雾。郝量的作品在于呈现不能言喻的感觉 —— 传达了各种情绪,幽默、苦恼、屈从、敬畏;又深入各种关于人性的主题;这种活在当下、富有当代感、生生不息,却又格格不入之感 —— 教人慨叹失之交臂。
《从亚述到北京植物园》 (2021)是前一年完成的小尺幅作品,这幅作品描绘的人物俨如那瘦弱男人的前身或同伴。这个男人同样看起来无精打采;纵然画作边缘裁掉了他大部分的面部特征,整张脸依然看似冲血。贴在他脸颊上的百合花,更像器官而非花朵;花瓣血脉鼓胀,花蕊坚挺如骨。他看起来就像我现在的感觉 —— 他与我共存同一时代,此时此刻与我同在,步入永恒。与大多数国画一样,这幅画回望历史以找寻此刻 —— 以唤醒骨骼如供石般嶙峋疯癫的当代人。人物的头发和胡须上的漩涡如同顺时针打转的流水。
《在英国的树下》(2022) 描绘了一片湖泊,树木则居于两旁。这幅画尺幅颇大,大概三码或接近三米宽,画面大部分都被这漩涡的轻盈边界所环绕。它似乎不在湖中,既非漏斗也非深渊,更像是蚀刻在水面的迷宫,犹如一个泰然沉静的漩涡。一位长着爪子和尾巴的贤人僧侣驻足在画作最左边的树下。一条瘦弱的狗悄悄地朝岸边走去。而在画作下方是一名只有半身的红发青年,漫步于画的边沿。他也许正凝视着面前停满鸟儿的枝桠或飘扬身后的黄色树叶,却对水面上正发生的灾难和树下的同伴视而不见。
郝量了解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的迷宫。《小径分岔的花园》写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故事背景却设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故事的叙述者是一位在英国教书的中国人,同时为德国人当间谍;在被俘虏前的最后一次行动中,他谋杀一位名叫阿尔伯特的汉学家,从而向敌人发出信息,诱其轰炸一个同名城镇。然而,在他扣动扳机前,阿尔伯特表示一直醉心研究的,正是叙述者的祖先的作品 —— 巧合?非也,当代性也。这种承传,俨如精心设计的迷宫,以小说形式呈现,当中每个选择同时展开再分岔,错综复杂无休无止。迷宫即当代。
郝量的作品畅意借鉴以往的风格,融入创新。现代主义、迷幻艺术、摄影,它们都滋养了郝量的艺术诞生,一如唐诗和绢本国画的传统。如果他的作品并非如此广阔和坚持,他的作品则会被归入后现代。郝量并不严苛限制画作选材,也不拼凑混合,他的画作好似路径纵横的迷宫,不同时代同时展现于绢本之上。郝量的作品尺幅宏大,看似不合时宜,似乎更适合十九世纪,甚至九世纪;或许说他结合了跨时代的特色更不为过。这有如老套的爱情喜剧中主角的浪漫邂逅正是郝氏的幽默之处,正如一个现代人即将在保罗·克利(Paul Klee)的树丛中遇见一位动物僧侣般荒谬。
回顾过去并展望未来与现代相吻合;但完全活在当下,抗拒其他时代的牵扯却不合时宜。郝量的作品充满了历史参照、当下现实主义和未来主义思辨,三者皆暧昧不清;他的画作将当代定调为时间矛盾的状态。在竖幅作品《一线天》(2021)中,两个人物俯身于画作底部;其中一人弓身抵抗强风或重力;另一人看似中世纪的人兽,蛰伏在树枝上,并注意到地平线另一端丘陵上隐约可见、看似现代建筑和工厂屋顶象征的锯齿符号。在一片天空衬托下的第二前景,俨如一个独立星球,正在撞向另一个星球。作品顶部,沿着倒置的地面底部洒着一片星空,陨石坑中可见云雾萦烧或峭壁纠缠,自成一个多元宇宙。
在中国艺术史上,艺术家经常一次又一次创作同一个主题 —— 一系列描绘某个山峰在不同季节和氛围的画作,一系列歌颂某个河谷的诗歌,或穷尽一生都在观察、描绘、回应竹子。郝量也曾运用过这种模式,画过广阔的山水和交错的树林。这里他用了三张小横幅作品来重现唐代仕人、诗人李商隐的诗意。描绘一座山是一回事,但艺术家该如何描绘诗意?这就像回溯历史,事件本身并不会改变,改变的只有所复述的细节或观者的个人观感。
■ 郝量,《李商隐诗意一》,2021,绢本重彩,13 1/4 × 20 7/8 英尺 (33.7 × 53 厘米) © 郝量
这三幅画近乎抽象,仅有星星点点的具象元素,似乎形成了一个新系列、新谱系。《李商隐诗意一》(2021)始于太空:新月、星环、云纹、水月倒影。系列之二则潜入海中;一撮五彩纸屑恍如望远镜中的星系或显微镜下的细菌。起伏有致的珊瑚沿着画作底部延伸。在系列之三中,一排排雨点洒在画面上,水面占据大部分构图;一对大小不明确的灰白色马勃菌或风滚草引人注目,但贝壳后面的章鱼才是主角;看似沉浸水下两侧陆地将构图定格于艺术史中。
尽管矛盾和模棱两可会互相引发,但两者却不尽相同。李商隐的诗作以其隐晦的用典和罕见的意象而闻名,糅合了唐朝生活的平淡细节和大自然的风雅景象。面对郝量的新作,我不是总能全然理解,不过这也正好。如果要解读国画,是需要点算鸟类和树枝还要分门别类,其至弄懂“鲤”和“利”这种双关字,那么郝量的作品就实非笔墨所能形容得了。作品意象模棱难辨,过去和未来并行不悖,同时宣告了当代生活的矛盾。
我举起iPhone对着一本李商隐的诗集,看着谷歌翻译如何扼杀中文语法。手机上显示的并不是李商隐当代最重要的翻译家克洛伊·加西亚·罗伯茨 (Chloe Garcia Roberts) 生动的译文,而是一段段乱码文字,硬塞进诗歌的行文中。这种错配自有其诗意之处:罗伯茨等人译作“杂项”之处,谷歌则写成上一把“碎钻”。
缅怀可能是危险的,尤其是所谓的缅怀当下,好像不仅仅是有所缺失之感,而是越来越多人认为这种缺失需要被安抚。然而,这种欠缺是属于同代体验的。新生命带来喜悦,同时也带来悲伤,因为你可能无法见证他的成长全盛,无不教人惋惜。郝量的《万物》(2022) 是一幅尺幅相对较小的作品,色调主要只有奶油和赭石。然而在这个范围内,配色仍然展现千万种变化,就像经历过亿万年的地震和被新堀起的山脉扭曲的地层,线条纵横交错,生命蕴藏其中,永久封存。这幅画以某种方式在“万物”中隐含了覆灭未至的意味。
■ 郝量,《万物》,2022,绢本重彩,13 3/4 × 10 5/8 英尺 (35 × 27 厘米) © 郝量
我们好像隔着铁丝网观看到郝量的《神曲之二》(2022) 的大部分内容。一条蛇盘绕在坚挺但萧疏的树干上。一个来自未名时代的身影低着头走路,裹着大衣和围巾:地狱看来寒风刺骨。两只恶魔蛰伏在树枝上;其中一只拍动着它的翅膀。那位人物似乎没有注意到。栅栏遮挡了场景,但也成为场景的一部分,像是本质的延伸或隐喻;绢本细密的线条好像我们在洗涤剂广告中放大所见的一件棉衬衫,让人突然意识到寄生在我们的衣服纤维上的油份和细菌,像恶魔一样。这幅画就像一个通透的缩影。在构图的左侧,一撮墨黑的火焰似乎冲破了栅栏,溢出画面向我们袭来。这令我想到:“水墨锁链”。
我在纽约,郝量在北京,他的作品和我的文字在伦敦:如果郝量本人或是在不久的将来看到他的画作的人读到我写的文字,这些文字有否表达到同时身处几个地方和时空的感觉,既引用历史同时运用想像的感觉?郝量是我的同代人吗?如果是,我就是叶子堆中那个人。
裹着长袍的身影瘦弱得几近抽象,向后靠在画作的左边。他身后也许是牢房的栅栏,但它并不严密的;感觉如果他想,他是可以逃脱的。在右边,一圈圈带刺的铁丝网装饰着一扇敞开的窗户,窗外可见超现实主义的卡通画、一个湿漉漉的坑口、地平线上一颗浑圆的眼球,附近有三株高高的蘑菇。火焰吞噬墙面,有些火舌像熔岩灯中的滚珠,有些则带着咧嘴的笑脸。这幅画名为《壬寅年江南春诗意》(2022),借用另一位唐代诗人杜牧的诗句,细看山水引发诗人联想曾经摩肩接踵的寺庙如今都荒废于五里雾中,以表达帝国没落的哀愁。诗人借景抒情,所感即所见感,但我更喜欢李商隐在另一首诗中审视废墟的表达,我觉得郝量也会认同,就是罗伯茨所译李商隐的《曲江》。李商隐写道:“天荒地变心虽折”,从前句笔锋一转,“若比伤春意未多”,抒写此情此景下的伤春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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