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张二棍：假如我是一只倦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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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每个愿在诗中光合作用的灵魂。
“我将用一生，等你通过”
张二棍，本名张常春，1982年生于山西代县。曾参加第三十一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旷野》《入林记》。
◆作者已授权，本栏目主持：陈荣来◆
张二棍诗歌精选集
六 言
因为拥有翅膀
鸟群高于大地
因为只有翅膀
白云高于群鸟
因为物我两忘
天空高于一切
因为苍天在上
我愿埋首人间
Six-word Rhythm /Zhang Ergun
Because of a pair of wings
Birds fly high above the earth
Because they only have the wings
White clouds float above the birds
Because of forgetting all of them
The sky looks down on everything
Because heaven is high up there
I prefer to lower my head
（简笺译于2019.3.31）■ 有间小屋
要秋阳铺开，丝绸般温存
要廊前几竿竹，栉风沐雨
要窗下一丛花，招蜂引蝶
要一个羞涩的女人
煮饭，缝补，唤我二棍
要一个胖胖的丫头
把自己弄得脏兮兮
要她爬到桑树上
看我披着暮色归来
要有间小屋
站在冬天的辽阔里
顶着厚厚的茅草
天青，地白，
要扫尽门前雪，洒下半碗米
要把烟囱修得高一点
要一群好客的麻雀
领回一个腊月赶路的穷人
要他暖一暖，再上路
■ 清 明
坟地也是绝地。青草如反击的号角
死去的人，会在甲虫们惺忪的复眼里
披挂上露水，再次诞生。所以，清明
宜有濛濛细雨，宜万物影影绰绰
提篮祭拜的人，需要
田埂上，分辨走远的影子，是布谷，还是亡人
所以，带着手绢去上坟的人
路上看见一只鸟，就哭了
■ 在乡下，神是朴素的
在我的乡下，神仙们坐在穷人的
堂屋里，接受了粗茶淡饭。有年冬天
他们围在清冷的香案上，分食着几瓣烤红薯
而我小脚的祖母，不管他们是否乐意
就端来一盆清水，擦洗每一张瓷质的脸
然后，又为我揩净乌黑的唇角
——呃，他们像是一群比我更小
更木讷的孩子，不懂得喊甜
也不懂喊冷。在乡下
神，如此朴素
■ 修行者的秘密生活
整座青山就是一个道场
几孔窑洞也是。他说，
山即是空 花即是色
躬身入窑后
他像遁入一个秘密
拈花为茶的修行者
他不舍昼夜。在清溪边
吐纳花香，弹指云雾
那一年，他三十有一
和我仿佛。如今，
轻得像一个孩子
他指着朦朦天空
眼含敬畏，“在此地，我耳中的雷声
比你们多”
■ 与你们不相往来
我有一大片芦苇，不摇曳
我有一大片玫瑰，不凋零
我有神兽出没的山林，路在悬崖上
我有天空，洒下无迹可循的甘霖
我有一颗星球
我把它轻轻转动
我有一群自己人，默默老死
在轮回中，转世为当康，为夔牛，为飞廉，为英招
我有自己，我有他们
我与你们不相往来
■ 蚁
一定是蚂蚁最早发现了春天
我的儿子，一定是最早发现蚂蚁的那个人
一岁的他，还不能喊出，
一只行走在尘埃里的
卑微的名字
却敢于用单纯的惊喜
大声的命名
——咦
■ 默
大水漫岸。大水退去。
大水没有冲垮房屋
没有淤平田地
没有带走牛羊
1961年没有
1980年没有
最近也没有
甚至，没有大水
没有地震，瘟疫，战乱
这生机勃勃的村庄
这沉默如谜的人们
没有一个祖父厌世
没有一个父亲虚无
在这里，我学会
写春联，编鱼篓，杀鳝
我学会不动声色地
埋葬溺水的亲人。我和所有的水
没有敌意
■ 圣 物
多年前，也是这样骤雨初歇的黄昏
我曾在草丛中，捡拾过一枚遗落的龙鳞
我记得，它闪烁着金光，神圣又迷人
它有锋利的边缘，奇异的花纹
我闻到了，它不可说的气息
我摩挲着它。从手指，一阵阵传来
直抵心头的那种战栗。我知道，我还不配
把它带回人间。甚至此时，我都不配向你们
述说，我曾捡拾过一枚怎样的圣物
我又怎样慎重地，将它放回草丛。我目睹
一队浩荡的蚂蚁，用最隆重的仪式
托举着这如梦之物，消失于刹那
■ 太阳落山了
无山可落时
就落水，落地平线
落棚户区，落垃圾堆
我还见过。它静静落在
火葬场的烟囱后面
落日真谦逊啊
它从不对你我的人间
挑三拣四
■ 旅行者
…………于列车上，读唐诗有感
我还是想听播音员那古典而空灵的声线
----公子，请了。如此，候车厅在
画楼西畔桂堂东
我还是想要一张去往唐朝的车票
让旅途一直跌宕。让擅长夜行的钢铁
慢慢，慢成一头开元或天宝年间的
驴子。我们在山河的平仄处相遇，
一如这狭窄的车厢中。我还是愿意
和三百首唐诗里的你
结伴而行，推敲出流落和流连的乡音
当然，夜宿桐庐或江陵
酒后吟哦的人说了算。我们不期然遇见
打浪漫的招呼，饮现实的酒
我掩卷，你用古礼作别。胡涂的赠诗
竟有了几个别字。元二使
可能也是张二棍。及不及汪伦
无所谓了，
兄弟醉了……
后会有期，有期
■ 暮 色
远方。每一座山峰，又洇出了血
云朵比纱布更加崩溃。暮色正在埋人
和当年一样慌乱，我还是不能熟练听完
《安魂曲》。我还是那个捉笔
如捉刀的诗人，用岐义
混淆着短歌与长哭。一天天
在对暮色的恐惧中
我还是不能和自己一致。总是
一边望着星辰祈祷
一边望着落日哭泣
■ 在山巅
喊一嗓子风
风就抽打过每根肋骨
再看一眼花
整个春天就纷至沓来
在群山之巅
我们都是两手空空的穷人
那些形容词被遗弃在世俗
而滚烫在喉咙里的
是越拉越长的叹息
或者，干脆
在一片苍茫里失语
在群山之巅
我们是一块石头的儿子
抚摸着古扑的裂纹
是一朵野花的父亲
亲近瘦弱的笑容
要时而坚硬，时而柔软
要做一只蜜蜂的情人
有着一触即伤的甜蜜
■ 雨夜，借宿山寺
今夜的雨中，我是它的过客
庙宇宁静。仿若十万大山的内心
那个在烛台边抄写经文的僧侣
心无旁骛。他轻轻拨动烛火
窗棂里的世界，就晃动起来
他的眼睑微微睁开
有闪电划过我的脸
当我试图说清来处
他淡淡一笑。捻灭了烛火
雷声隐隐，如同肯定
在黑暗中，我接受了这安排
接受了这山，这庙宇，
这一夜无眠。松涛如佛号
声声漫漶
■ 我不能反对的比喻
在动物园里，灰老虎，
不奔跑，不咆哮。甚至
不随地大小便。偶尔
有人用树枝拍打它的脑袋
它就彬彬有礼地走开
儿子说，原来课本也骗人
它多么像
钉鞋的老爷爷
我不能反对这个比喻
更不能反对一个笼子
是它，让这个比喻如此贴切
■ 束手无策
你肯定理解什么叫束手无策
但是你，可能不会理解
一个束手无策的人
你也不会理解他
茫然，无助的样子
他蹲在街角
一遍遍揉着头发，和脸
像揉着一张无辜的报纸
是的，没有办法
女儿逃学，练习抽烟
他没有一点办法
母亲病了多久，也躺了多久
他却没有一点办法
他卖水果，刚收了假钱，
又得交罚款
他只有呆呆地，蹲在那里
没有一点办法
他攥着那张钞票，揉着，撕着
真的，没有一点办法
一点点办法
■ 自留地
有时候，我能听到冰面在远方崩塌的声音
有时候，我能听到犁铧刺过胸腔的声音
在大海，在飞机上，我一次次听到过
布谷鸟，蚯蚓和稻草人
它们行走，蠕动，飞翔的声音
有时候，我什么都听不到
就在耳朵里，埋下几粒种子
我一次次用农谚来告诫自己
我是个有自留地的人
春华，秋实。我还将是
一个被收割的人。一个埋在
自己田垄间的
等待发芽的人
■ 入林记
轻轻走动，脚下
依然传来枯枝裂开的声音
迎面的北风，心无旁骛的吹着
倾覆的鸟巢倒扣在地上
我把它翻过来，细细的茅草交织着
依稀还是唐朝的布局，里面
有让人伤感的洁净
我折身返回的时候
那丛荆棘，拽了一下我的衣服
像是无助的挽留。我记得刚刚
入林时，也有一株荆棘，企图拦住我
它们都有一张相似的
谜一样的脸
它们都长在这里
过完渴望被认知的一生
■ 黑夜了，我们还坐在铁路桥下
幸好桥上的那些星星
我真的摘不下来
幸好你也不舍得，我爬那么高
去冒险 。我们坐在地上
你一边抛着小石头
一边抛着奇怪的问题
你六岁了，怕黑，怕远方
怕火车大声的轰鸣
怕我又一个人坐着火车
去了远方。你靠得我
那么近，让我觉得
你就是，我分出来的一小块儿
最骄傲的一小块儿
别人肯定不知道，你模仿着火车
鸣笛的时候，我内心已锃亮
而辽远。我已为你，铺好铁轨
我将用一生，等你通过
■ 五月的河流
只有我知道，一条河流的伤痛
它在五月干旱的人间，一寸寸收紧两岸
现在，它被掠取了澎湃，汹涌，荡漾
哦，这些波光粼粼的字眼。
它消失在自我的放逐里
它干涸，它生锈，
它在下游，用一尾泥泞中挣扎的鱼
殉葬。而我，
一个越来越冷漠的人类
把浑浊的两滴眼泪
收紧。仿佛那是悬着的命
是的，我还不能为一尾鱼的死活而放纵
我不可以像一条暗藏着杀机的河流
把自己捻死在此地
——这无所忧患的人间
■ 归
远处，一片光秃秃的杨树林
枝丫上，零星挂着
几只四处漏风的鹊巢
再也没有比那更清贫的家了
——假如我是一只倦鸟
我也会告诉你，那里并不需要一丁点儿灯火
——假如我是那只喜鹊
我也会在傍晚，唱着一支旧曲回来
■ 笔墨刑
这是一根普通的钢笔，墨水
在笔管里，动荡不安
仿佛一滴滴，囚徒的血
——尚未洒出来，快要洒出来了
一杆笔，正是一座秘密的监狱
我摁着笔尖，像押送着
一排排伏法者，来到纸上
这洁白、空旷的刑场
我也会紧张，也会手抖。当墨水
如血迹般，在纸上洇开
那些无辜的汉字，还不知道
自己曾是一滴墨水。而现在
已成为漆黑的供词，和干涸的遗言
我握着钢笔，如一个熟练的监狱长
把一滴滴墨水的尸首，放倒在
白纸上。我写下一行，又狠心涂掉一行
仿佛杀了一遍，又剐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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