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旭 | 儿时的年集
『时光捡漏』您生活的笔记本
文 | 鲁旭
我小的时候,乡下的农活儿比较单调,最明显的是农忙和农闲比较明显。秋分前后开始种麦,霜降之后基本上就没有多少要紧的活儿,剩下的也就是拉土曳粪这些可迟可早的活儿了,人们习惯上称这一段时间为冬闲。可每当进入腊月,大人们似乎一下子结束了冬闲,变得异常忙碌,特别是男人们,有事没事都往城里跑,美其名曰跟年集。
说跟年集,人们想当然的理解是到年集上买过年用的东西,却很少想到跟年集的另一面:到年集上卖东西。那时候的人们基本上都在温饱线上挣扎,好一点的家庭一年的收入也就是粮食够当年吃,不至于打了断顿;衣服有两三身,不至于掏了棉花当夹袄,拆了里子当单衫,这就叫日子过得去。稍差一点的家庭穿衣就不用提了,不露肉就成。粮食么,就得想办法补一点,要不,到了三四月的“焜黄时月”,就有打断顿的可能。过年时是人们购买力最旺盛的时候,“穷节富年”是中国人的传统习惯,要不,腊八米粥也不会真把人憋糊涂,见啥买啥。那些需要“想办法”的人就趁年集上人们购买力旺盛的特点,去倒腾点东西,赚一点辛苦钱。有句俗话叫“腊月穷汉快似马”,说的就是这种现象。当然,这种认识是多少年之后我才悟出来的。可孩子们不懂得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以为大人们成天往城里跑,一定是城里有吸引他们的东西,于是就缠着大人让带上他们进城。我也是跟着爹进城跟年集的次数多了,才明白了“娃娃爱过年,大人没个钱”这个现象。
那时进城都是步行,爹走起路来飞快,他拉着我的手,我就一路小跑。好在这时进城的人多,爹碰到熟人就会放慢脚步打招呼,我也就可以轻松一下。从家乡到城里有三条路,我们走的是最近的小路,这么紧紧慢慢,十来里路好像也没有多么远,走不了多少时间就能看见城墙。朝着城墙再往前走,首先看到的是三个大土堆,爹说那是三良冢。我听不懂,常常说成“三连肿”,爹听到我这么说就会骂我笨。过了三良冢就到南濠,翻过濠从小南门进来,钻一条巷子就到了大街上。爹进城有他的事情要忙,顾不上照顾我,就把我交给摆摊子的熟人照看,其实是约定一个会面的地方。爹走了以后,我给摆摊子的叔叔打个招呼,就一个人在大街上逛。
凤翔城的街道本来就不很宽敞,赶年集的时候就更显得拥挤,向阳的一边道沿上一段一段摆满了卖小吃的摊子,背阴的一边全是对联、年画和家宅六神。那时扯布要购布证,更没有成衣,当然也就没有卖布卖衣服的摊子。粮票虽然已经实行,可农村人没有粮票,家里却可以挤出点细粮,有钱在黑市上也能买到粮食,因而,卖小吃的摊子还是有。小吃摊子跟前围的人倒是不少,买的人却不多。因为站在摊子跟前的大人都带着孩子,一定是被孩子缠得没办法,才站到摊子跟前,与摊主商量能不能少买一点。有个笑话说一个大人没钱,就给孩子买了个萝卜,孩子啃了一口,辣得眼泪直流,大人还安慰孩子:“我娃,吃,嫑难过,活人就是这么开。”
摆摊子生意最好的要数灶糖了,买一两毛钱的灶糖,既可以当供品献灶爷,也可以让孩子享享口福。可做灶糖是家传手艺,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了的。再往下就是卖野盆面的了,年集快散的时候,人们忙迫了大半天,早已又饥又渴,花五分钱吃一碗汤面,啥问题就都解决了。还有就是煽醪糟的摊子和卖锅盔的摊子。我兜兜里没钱,也就不留心吃食,直奔目的地。
我最喜欢看的是耍猴的,拉洋片的,甚至吹喇叭叫街的。这些人都在人们必经的城门口或者瓮城里占地方拉摊子。那猴子是训练好了的,可以随着锣声做好多动作,也可以自己穿衣服,戴帽子。当它戴上有野鸡翎的帽子时,还会和戏子一样呲牙咧嘴翻跟斗。可这些地方不能老站着看,过一小会儿耍猴的人就会敲着破铜盆子收钱,不给钱他们就会说很难听的话赶你走。拉洋片的更绝,你要先交了钱他才让你看。洋片其实就是幻灯片,那时的幻灯片内容都是西湖景色,所以耍的人直接叫看“西湖景”。由于方言的关系,凤翔人就听成了“戏胡景”。叫街的我不敢到跟前看,只能站在边上瞄。他们往往用一个小拇指粗的铁钩子穿进肩膀上的肉里挂在骨头上,把一条同样粗细的铁链子挂在钩子上,链子很长,在地上拖着有好几尺。他一只手里拿着一个筒子呜呜地吹,每走一步那链子就在石头街道上磨得铛铛直响。另一只手里,他们会拿个破碗向你讨钱。你要是不给,他们会说:“你比我还可怜!”
瓮城里还有测字的,算卦的,耍把戏的,我都不爱看,就慢慢往前走。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往前挤,就出了东城门,到了东湖口。穿着布袍子的说书先生在东湖的牌楼下摆着一张只有二尺见方的小桌,在一张没有靠背的凳子上正襟危坐,一方四五寸长的惊堂木拍得啪啪地响。桌前的空地上,有四五个人坐在小椅杈上听他说关目。在听关目的人群前边,有一个小铜盆,那是人们投赏钱的地方。听关目的人都是闲人,他们不急着在年集上买什么,更不会急着卖什么。每当听到说书先生喊一次下回分解,他们就会往盆里扔几分钱,占住了椅杈听下回。我没有钱,在先生收钱时就赶紧跑开,等关目正式开始了,再踅回来,听不要钱的关目。可这样记下来的故事总是无头无尾,给小伙伴们讲的时候只能自己瞎编,用现在流行的语言叫“脑补”。
还有一个热闹地方是剃头的地方,我爱看他给人刮脸。刮脸的时候,男人的脸上一半儿干净鲜亮,一半儿长满了汗毛,嘴唇上一半儿有胡子,一半儿光得发亮,有点像怪物。剃头的待招也是早早就进了城,把他那付一头热一头凉的担子摆在一起,在太白巷口扎营。他不好吆喝客人,就把洗得发白的毛巾抖得像放炮杖一样响,显示着自己手艺的熟练。可乡里人很少花钱剃头,大多数都是在家里烧一盆热水,借一把剃头刀子,招呼一个同伴,互相帮忙剃头。农村人钱来之不易,他们宁肯落一头血口子也不会花这冤枉钱。
再往东走就到了卖年画的地方,也是我驻足的地方。当时人们叫年画为“画张”,当然不包括家宅六神和门神。画张显然是新鲜事物,因为都是机器印的,特别鲜亮。可这时我已经饥肠辘辘,太阳也已经到了西边,我不能让爹等我,只好向回走。刚到叔叔的摊子前,爹就过来了。他跟叔叔打过招呼,对我说:“咱们回家吃饭吧”,就抓住我的手,从原路往回赶。这一趟路,爹的脚步明显没有来时快了,到家时太阳已经抢在我们前边下山了。
鲁 旭 | 陕西凤翔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戏剧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陕西省民俗学会理事,凤翔县作协主席。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风流街》、《下乡纪事》等小说作品,《二娃审案》等戏剧作品,《凤翔民俗》(上下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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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审核:李 强
责任编辑:辛 克
本期组稿:亢小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