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 旭 | 笼火罐
『时光捡漏』您生活的笔记本
【配图均来自网络】
文 | 鲁 旭
我们上小学的时候,整个社会还奉行的是早起早睡的习惯。那时没有电,当然也没有电视,连广播也没有,人们唯一的娱乐就是聚在一起说古今,因而给早睡创造了优越条件。等雄鸡唱过三遍,我们这些孩子就急忙爬起来,用凉水洗一把脸就出了家门,然后呼朋引类,招呼上四五个小伙伴就往学校走。到校后先点上油灯读书,直到规定的时间到了,再排队做早操。做完早操,是半小时早读时间。然后,上两节正式课,再放学回家吃早饭。过去的人相信早晨读书能记住,特别是清早起来空腹读书,那可是状元们取得成功的法宝。因此,作为小学重点课程的语文课和算术课,那是一定要安排在清晨饥肠辘辘时上的。下了第二节课,才能回家吃早饭。
这样的时间安排在天长夜短的春夏两季没有什么不好,可到了夜长天短的秋冬季节,我们可就犯了大愁。人们常用这话来形容白天的短暂:“十月天,碗里转,懒婆娘只做两顿饭”。夜晚虽然漫长,天黑之后还得早早睡觉。不是为了省几滴灯油,而是本着“既昏便息,关锁门户”的古训。孩子们虽不情愿,也只好在大人的呵斥下早早地睡了。还有更可怜的,那些赖以司晨的雄鸡,当天色昏黑的时候,虽然依旧腹内空空,却因为“鸡暮眼”的原因,只能在还能看得见的时候飞到架上去,苦挨那漫漫长夜。可是出于习惯和忠诚,每隔几个小时,它们便会引吭高歌,“咕咕咕”地叫上那么几声。一只鸡一叫,村子里其它雄鸡必然群起呼应,一时间那鸡叫声竟让死寂的冬夜活了起来,睡得再死的人也会被鸡唤醒,直到鸡叫声歇下来,才能重拾还未做完的美梦。被鸡叫声折腾过三四次,孩子们就睡不住了,开始起床收拾走学校。那时没有大人接送学生的现象,也没有闹钟,只要觉着天快明了,大人就会放孩子出门。走出家门,就成了孩子们的天下,于是,张狗娃李猪娃地吆喝一通,叫上几个伴儿,就慢慢地朝学校走。
那时的天气似乎特别冷,人们冬天里穿的衣服也特别简单,上身一件对襟棉袄,下身一条大腰棉裤,脚上一双老娘做的布暖鞋就是全部行头,根本不知道衬衣为何物。头上能戴个八角帽,脚上能穿一双上底袜子的孩子,一定是家境比较好的人家。披着这么一身行头,刚爬出热被窝还不觉得冷,可当你在村巷里走上几个过街,那冷风就从袖筒里钻进来,或者干脆从领豁、僚襟下钻进来,要不了多久就浑身冰凉了。这时,火罐儿就起了作用。对着那小罐子里的灰烬吹上几口,或者抓住火罐襻儿抡几个圈,火罐里的朽木便会显出红红的火来。于是大家你争我抢,把冰凉的小手在热乎乎的小罐子上捂一会儿,那热气似乎一下子就跑遍了全身。待火罐里的红色消逝,就得再吹或者再抡几圈。于是,你抡几圈,我抡几圈,争争吵吵地就到了学校门口。来的太早,学校的大门还没有开,学生们不敢上前叫门,就在校门外围绕着火罐嬉闹,火罐也就成了中心。有人说伙伴的伙,就说的是大家在一起烤火。
笼火罐是一代人念念不忘的童年乐趣,可惜这种乐趣早已远离了年轻人的生活,甚至连火罐是什么都已经淡忘,有必要对“笼火罐”进行一番解释。笼火罐就是在罐子里笼火,但要说清在什么样的罐子里怎样生火,只好应一句传统歇后语:老鼠钻书箱,咬文嚼字了。
“笼”字本来是个名词,指能将物体围起来或者包裹起来的器具,凤翔人好古,硬要把它当动词用,也就有了笼火一说。也许因为秦始皇在统一文字时,就用了他的家乡话,也就是凤翔话作为基础吧,“笼”字也就有了“生火”的意思,只是近年来这一义项使用频率越来越低,词典上便把它排到了引伸义或者词性变化里边。
“火罐”是装着火种用来暖手的陶罐子,不是用来拔除病痛的罐子。这种陶罐不大,直径和高矮也就在四五寸之间。不过,陶工是不专门烧制“火罐”的,市面上也没有火罐这种商品。所谓火罐,都是从野地里挖出来的陪葬品,学名就叫“明器”。也就是说,我们拿来笼火的小陶罐,都是周秦汉唐时代的人们送给亡人的礼物,也就是今天的文物。只是我们这块地方历史悠久,几千年来,不知有多少人埋进了这方热土里,回到了大地的怀抱。这些人走的时候,子孙后代都要给他送一点礼物,生活水平再差也得给几粒粮食吧,于是,坟墓里便少不了几个小小的陶罐。时代在变迁,风水轮流转,数千年后,当时的风水宝地渐渐地就转到了取土场地的份儿上。我们的先辈们在挖土的时候,时不时地就会挖出一两件这种廉价的明器。这时,明器的主人早已和泥土浑为一体,只留下几根不太洁白的骨殖,明器里的食物也早早被主人享用一空,代之以半罐泥土。于是乎,这小小的罐子也就成了我们的火罐料,只需把外边打磨干净,再对称地钻上两个孔,找一根铁丝穿个襻儿就成。
有了火罐,还得有烧火罐的煨的,也就是硬柴、木炭之类。可那时的乡下人生活清苦,哪来的木炭让孩子生火罐?硬柴虽然能找到,一是燃烧太快,火罐很快就烙得搭不住手;二是烟太大,不能带进教室里去。最好的燃料是朽木头,既能引着火,又不会起炎,也没有太多的烟。但家里是没有现成的朽木头的,要到野外去寻。好在那时的人们在伐树的时候只贴着地面锯走树杆,树根就留在地里,天长日久,那树桩子就糟朽了。只要能找到这样的树桩子,就能抠出许多朽木花子来。于是,放学之后,那些没有火罐的孩子便围着有火罐的孩子,坡边塄边,崖畔窑院到处转游。找到一个满意的树桩子,那些没有火罐的孩子便自告奋勇,用嫩嫩的小手扒开树桩子上的积雪,使劲地抠。手冻蛰了,就捂在火罐上暖一会儿,别的人会接着去抠。你争我抢,好不热闹,只有火罐的主人不动手。等朽木刨出来了,要去掉上边被雪打湿的那一层,然后把干燥的朽木花子收集起来,由一个人用衣襟兜着,高高兴兴地回村。有了这些柴火,明天到学校去的路上就有了暖手的资本。这会儿没有事干,就可以找个避风的地方放心地玩儿了。
火罐儿其实并不能使人全身暖和,特别是脚,那是没有办法放到火罐上去的。记得我还没有上学的时候,看见哥哥他们提火罐,便也缠着爹给我做。爹说你岁爸家有罐罐,你自己要去。岁爸给我挑了一个最好看的罐罐,还装上襻襻。我跟着哥哥他们去找朽木头,哥哥还给我分了一点火,笼着了火罐。我抱着火罐,手心不冷了,可手背冷得受不了,脚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哥哥他们看我冻得龇牙裂嘴,去玩的时候便不要我跟着。回到家里,娘正和几个婶婶阿姨在一起做针线,我一进门就哭了。婶婶们一边把我扶到炕上,一边笑话我:怀里抱的火罐还冷吗?娘让我坐在她跟前,把我的脚压在她的腿下,一会儿便暖热了。长大后我才知道,笼火罐并不全是为了取暖,乐趣全在做火罐和笼火罐的过程中。也就是说,玩得高兴才是笼火罐的真谛。
鲁 旭 | 陕西凤翔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戏剧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陕西省民俗学会理事,凤翔县作协主席。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风流街》、《下乡纪事》等小说作品,《二娃审案》等戏剧作品,《凤翔民俗》(上下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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