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旭 | 风 流 街 (四)
从2018年10月9日开始,平台将连载凤翔县作协主席鲁旭先生长篇小说《风流街》。全书一共25章,24余万字,作者前后六易其稿,终在2017年9月修订完成。凤翔县作协非常荣幸地获得作者垂爱,与读者共享一场文字饕餮盛宴。计划分25天连载完毕,今天发表第四章。
编者按
第四章
见过歌星的第二天,雪中达来到了马家羊肉泡馍馆。马得济正在店里闲坐,两人见面,当然的话题就是谈论见歌星的事。饭桌上的话题永远有如行云流水,没有个定势。雪中达和马得济先是谈论歌星的歌唱技巧,议论听她现场演唱和听磁带有什么不同。说着说着,又说到了见歌星的种种困难。由见歌星的困难又说到了县上那些当领导的身上,说他们为了见歌星所费的周折,说他们的窘态。
经历了“见歌星”这场风波的马得济,对当官的人已经不再觉得神秘。他笑着对雪中达说:“我以前把官看得太神,也把当官的人看得太高了。现在看来,当官的也就是那个熊样,并不比我多个啥!”
“就是么!我早就给你说过,像你这样有本事的人,只要你愿意干,也他妈什么官都能当!”雪中达以一付非常内行的口气对马得济说。就这样,他们又拣起了让马得济当官的话题。
“我也想我能当!”马得济说得毫不含糊,就像他已经通过了当官考试,而且拿了满分一样。
雪中达虽然一直劝说马得济当官,心里却并没有认真想过让马得济当官。忽然听马得济坦然承认自己能当官,还把当官说得这么轻松,这大出雪中达意料,他心里也就突然冒出一股子不知是蔑视还是嫉妒的味道,一时竟然反应不上该说什么。
“只是,就算我能当,可哪来的官让我当?”
神像一旦剥去了金装,剩下的便成了泥胎。马得济从心眼里去掉了当官的威严感,便觉着自己也是可以当官的了。现在令他犯难的,是没有一个茬口,没有现成的官让他去当。
“只要你真想当官,机会还是有的。而且眼下就有。”雪中达毕竟是在政府机关里混的人,念头转得比风车还要快。听马得济认认真真地说要当官,雪中达立即产生了新的想法。当时他还弄不明白自己这么干的出发点,凭直觉,他知道自己这么做绝不会吃了亏去。于是,他直奔目的,将这个机遇捅了出来。
“你别骗人了吧!大官我也知道咱当不了,咱能当的也就是乡长镇长这些小官。可据我所知,就咱县上那些乡镇,哪一个不是安排了六七个副职?还能轮上我!”
听马得济这么一说,雪中达哈哈大笑。马得济被笑得愣了,问雪中达:“你笑啥?难道你也认为我当不了官?”
“乡镇长你还真是当不了。你别看他们官不大,可那都得县委批。好些人为了思谋那么一个位子,不知花了多少年的功夫。以至于当上之后,连升长的机会都没有了。”
“呐,你看我能当个啥官?”
“你想一下子当个人见人怕的官,那不行!当官也和你们做生意一样,得由小到大,一步一步来。你得先当不起眼的小官,入了门,再一步一步往高处爬。”雪中达明白马得济当官的目的,便循循善诱,给他指导当官的门径。
“可小官也不是说当就能当上呀!”
“那当然。要当官得有门路,得有机遇,还要舍得花钱。也是你老弟时来运转,眼下还真有一个当官的好机会!”
“啥机会?”
“镇上农机厂下个月要竞选厂长,我给你帮忙,保你马到成功!”
“农机厂的厂长?那算个啥毬官!连一点威风都没有!”马得济听说让他去当厂长,很不以为然。
马得济这么一说,雪中达脸上挂不住了。他一本正经地说:“这你就外行了。‘官不在高,有权则大’。就拿你看不上眼的这个厂长来说吧,镇政府里那些吃啊喝啊上不了账的开支,哪一项不是他们厂出的钱?古人说: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镇上领导吃了他的,喝了他的,拿了他的,在他面前说话还能硬得起来?他在镇政府里说话还能不算数?就这种情况,你说是他官大,还是镇长官大?”
“呐,你就给咱办操。我先谢谢你。”
“你先别急着用话谢。唐僧取经还得拿点‘人事’哩!给你办操当官的事,还少得了点儿经费!”
“这还要经费?得多少?”马得济毕竟是做生意的人,知道金钱来得太不容易。一见说当官要花钱,便没有适才那么爽利。
“少则三千,多则五千,钱越多成功的可能就越大。”
“要这么多钱干啥?”
“渗渠。”
“啥叫‘渗渠’?”
“就是修路!你要想当官,就得有一条通向官场的路。就像农民要浇地,就得有水渠;水要流到地里,就得先把渠渗透了,这样才不会漏水,你要流过去,就不会有啥挡挂。古人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些帮着给你办操当官的人,担着风险把机密告诉你,要不是为了几个,谁干这傻事?”
架不住雪中达的诱导,马得济终于忍痛拿出了三千元,交给雪中达去渗渠。至此,雪中达的这一笔生意就算是做成了。至于马得济能不能真正当上官,那就取决于马得济的命运了。
雪中达还算个说话算数的人。马得济缴了钱的第二天,泡馍馆正准备下班,雪中达带着城关镇十多位干事走了进来。他把来人一一向马得济做了介绍,说这个是某某办主任,那个是某某办主任,都是一些主任级人物。其实,这些人中,十有八九马得济早就认识,只不过是在吃羊肉泡馍时认识的。当然,吃泡馍时认识的不能算是真正的认识。那时人家叫你马师傅,表现出一付非常熟识的样子,拿出非常近乎的亲热劲儿,是因为有求于你,想让你给他多放几块肥羊肉。现在就不同了,现在是你有求于人家,他摆出一付官身不可轻易屈尊降贵的架子,马得济完全可以理解。
事关自己的前途命运,一向抠门的马得济也不得不豁了出去。他拿出两盒红塔山香烟,交给雪中达,让雪中达替他招呼住大家。他又急忙领着店里的大师傅和服务员,一齐动手准备宴席。马家羊肉泡馍馆是经营小吃型主食的小饭店,还从来没有办过这么大的酒席。马得济见人手不够,又派人把从不过问店里事情的新娘子李淑萍也叫过来,给客人沏茶斟酒,里外忙活。
马得济拿了五斤新煮的肥羊肉切凉菜,又买了几瓶高档西凤酒,还打发人去大饭店买了几盘他这儿没有的大菜,然后,关起门来招待这些不是领导但又可以左右领导的干事。
这些主任级干事对马得济的表现还算满意,酒也喝得很开心。他们又是划拳又是行令,还硬要把马得济也拉扯上,要马得济“打关”。马得济经过这几年锻炼,酒量还算可以凑合,再烈的酒也可以喝几两,可拳却是从来没有划过。一听要他“打关”,忙推说他不会划拳。这些大干事们不依不饶,雪中达只好出来调停,证明马得济确实是从来没有划过拳。这时大家便公推镇企业办公室赵主任先打关,因为这是他管的事。
赵主任是个痛快人,他也不推让,便开了拳,并说好了是“开门见山”。赵主任的拳也确实厉害,划了两个人,竟然连赢两个人。
第三个轮到了马得济。这一次赵主任一点情面也不讲,非要马得济出手。说是马得济要是不出手,就是看不起他。雪中达看着事情要僵,便征求大家的意见,让赵主任和马得济划一个叫“县长与婆娘”的小拳。他告诉马得济,划拳的时候,你只要在出手的同时,或县长,或乡长,或队长,或婆娘叫出一个来,输赢自有别人评判。马得济见雪中达说得这么简单,也就答应了。
马得济虽未划过这种拳,但也有他的小九九。他想,这人人都怕官,小官怕大官。在县长到婆娘这些人中,只有县长的官最大。这划拳也一样。除非两个人同时叫出县长,要么,县长一定赢。这么一想,他就拿定主意,出了个县长。
马得济没有想到,这划拳跟别的事不一样!要是在有县长、乡长、队长、婆娘同时出现的任何其他公众场合,一定是县长说了算。但在酒场上,就不一定了,更何况这套小拳也和狗熊、猎人、枪;剪刀、锤子、布;鸡、虫、虎、棒一样,是一物降一物的,没有绝对的大,也没有绝对的小。赵主任是酒场老手,看马得济眼睛一眯,就知道他要出县长,便用一个婆娘在那儿等着。两人刚一叫出,大家不由大笑。雪中达端起酒,给马得济说:“你输了,喝。”马得济不服,说:“这四个人中,唯有县长最大,我叫的县长,为啥要喝?”
在场的人一听马得济这么说,知道他对划拳一窍不通,不由一阵大笑。雪中达笑着对马得济说:“按常理是县长大。可县长要是回到家里,就得听婆娘的。要不,她就叫你啥事也弄不成。你说这会儿是县长大还是婆娘大?”
“那照你这样说,这四个人中,就只有婆娘最大了?”马得济还是不服。
“也不是。婆娘得听队长的。前些年有队长的时节,你不听他的,他说一声不给你记工分,你一天就算是白干了。”
马得济想想也对。可他还是不明白这里边的乡长是个啥角色,就说:“那这拳要三个人就行了,还要乡长干啥?”
“自古道:‘县官不如现管’。县长的官虽大,却管不到队长头上,只能管到乡长头上。可乡长就能管住队长。你要是不听他的,他随时就可以扒掉你的纱帽。”
雪中达这么一解释,马得济觉着这拳编排得还真有意思。怪自己不懂规矩,出了失拳,只好喝了。
这顿酒一直喝了两个多小时,平均两个人喝了一瓶酒。这时有几个人已经不胜酒力,酒场才开始降温。酒足饭饱之后,那些神志还清醒的干事,在给马得济讲了竞选厂长需要注意的事项外,还说了许多为官的窍道。什么“紧跟领导不踏鞋”,“唾面自干法”,“拍马法”,“报喜不报忧”,“厚黑学”等等。可惜马得济已经喝得两眼发花,只有答应的份儿,却一句也没有记住。
招待了一次镇政府里的干事。花了好几百元。马得济的妻子李淑萍心疼得什么似的,马得济却觉得值。
为了在竞选中不致闹出笑话,雪中达带着马得济去拜访了镇农机厂现任厂长。老厂长对他们很热情,他告诉马得济,农机厂是镇上的支柱产业,镇上对这个厂也很重视。这几年,农机生意也还是挺不错的。只要好好经营,还是可以赚钱的。厂子目前之所以亏损,不是因为经营不善亏损,而是因为经领导批字而拖欠的货款太多了,使厂子里的资金没法周转。这些货款只要能收回三分之一,厂子就会很红火。他正是由于无法收回这些欠款,才向镇政府递交了辞职报告。
从老厂长家出来,马得济的心又凉了。他给雪中达说:“人家老厂长比我精明得多,都收不上来款,我有啥毬本事能把这些款子收上来?还是算了吧。”
雪中达一听笑了,说:“鸡有鸡的啄法,狗有狗的咬法。老厂长人虽精明,办事却太古板,没有开拓精神。我向你推荐一个人,保证可以完成收款任务。”
“谁?”
“小黑子。”
提起小黑子,又勾起了马得济的心事。他不想用小黑子,因为他没有把握能控制住他。自从上次吃泡馍那件事后,他一看到小黑子就觉着怕,更不用说让他去管小黑子了。但话从口里说出来,却变了一个样。
“你别耍笑我了!你知道我跟他反着哩。我不当这个厂长都能行,就是不去求他!你就不想想,七十二行,他干的算哪一行嘛!”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当官最主要的事便是用人。要用你爱的人,也要用你怕的人。当然了,这用人只是用他的一个向面。比如小黑子吧,你平时见了他就怕,现在你当了官,就不用再怕他了。你没当官的时候怕他,别的没官当的人也会和你一样怕他!你用了他,也就是用了一个叫别人害怕的武器。这能让人见了害怕也是一种本事。只要你给小黑子提成合理,像要款这类事,没有他办不成的。”
尽管雪中达这么说,马得济还是不敢大胆应承。他迟疑了一会儿,对雪中达说,“到时候再说吧。”
竞选厂长的事正在紧火处,马得济的爹来到了店里。他也不和得济说一声,就叫过大师傅,让他照看生意。然后,黑着脸叫过得济,让他立马回家去。马得济不敢拧呲,只好乖乖地跟着爹走。
一到家,老爷子也不管得济,竟自己盘腿坐在了炕上,点了一支烟,吸了快半截子,这才开了口:“你娃想当官了?”
“我不能老受人欺侮。”马得济嗫嚅着说。
“你知道不知道,咱张家坟里没那个脉气,冒不起那股烟!”张马保说得非常激动,声音严厉得吓人。
“都啥年代了,您还是那句老话!我就不信我当不了官,就得一辈子侍候人。”马得济在外边从来不敢和人顶嘴,但在家里就不一样了。爹娘就生了他一个,事事都由着他的性子。况且,这是关乎自己一生的大事,他不能一辈子屈居人下!
“你娃不想侍候人,好!有志气!”张马保脸胀得通红,“可你不知道,咱张家人当不了官!你爷爷要不是想当官,也不至于被人害了性命!”
爷爷当年竞选商会会长的事,马得济听人隐隐约约地说起过。沈天时也断断续续地给他讲过。但爷爷是因为想当官而丢了命,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他不再插嘴,静等父亲讲这一段家史。
“快解放那几年,你爷爷的生意做得比你娃现在大多了。整个天兴县城里,凡开饮食业的,谁不推他是老大!生意做大了,你爷爷也不安分了,想竞选商会会长。没想到被人使了手脚,告了通共的罪!会长没竞选成,你爷爷反被下了大狱!”张马保显然被这段历史激动了,他长时间揉着眼窝,说不出一句话来。“后来,你爷爷死在了狱里。要不是沈天时消息灵通,我和你婆跑得快,咱张家早就断香火了!这件事以后,你婆就立下了规矩,往后咱们张家的人,都不许当官。解放以后,政府号召公私合营,咱家的店也合营了。公家让我当饭馆经理,我就是听了你婆的话:无论如何,不能染官的边,才硬推掉了差使,把饭馆交给了公家,当了这么些年农民。如今,虽说政策好了,天下也很太平。可咱无论如何也不能破了你婆立的规矩,不能走你爷爷的老路。”
张马保说得非常动情。说的时候,马得济的母亲也进来了。她没有插话,在一旁静静地流着眼泪。
马得济毕竟是新中国成长起来的一代人,他没有为父亲讲的故事所感动。他有无数事实可以说明父亲的观点已经过时。再加上母亲的帮助,用了一个星期时间,终于说服了父亲。当然,在这段时间里,他的竞选活动并没有停止,只是由地上转到了地下。
经过一番紧锣密鼓的准备,马得济向城关镇递上了竞选农机厂厂长的报告。
马得济的竞选报告递到镇政府的第三天,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登过门的小黑子突然来到了马家泡馍馆。
自从开始筹划当官以来,马得济不知不觉间有了变化。在待人接物上,他不知不觉间把自己从一个老板的身份定位到了一个小“官”的身份上。这天小黑子进店,他已经发现了他一脸杀气,知道小黑子是来者不善,心里也有点发毛。但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成为“官”,小黑子马上就要成为他的下属,胆子也就壮了起来。可惜的是他的官还没有当上,小黑子也暂时还不是他的下属,他还是不得不防。
看见小黑子朝店里走来,马得济忙给区亚平说了个电话号码,他自己则甜甜地笑着,很大度地迎了上去。
“你来啦?快请里边坐。”马得济把小黑子往里边让,想让区亚平好打电话。
“不坐!爷我就爱在这儿站!”小黑子并不买账。
区亚平看在店里打不成电话,就趁乱出了门,进了隔壁一家商店,拨通了电话。一听对方是镇政府,她便明白马得济是让她叫雪中达。她告诉雪中达,小黑子带着人来闹事,让他快来。
泡馍馆里,马得济还在和小黑子软泡:“你最近到哪儿发财去了,咋快一年没来?我这店里又添了新花样,我给你做点,你尝尝?”
马得济整个儿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唾面自干。尽管小黑子一进门就扎出了一付闹事的架势,他还是装着看不出来,一味地献着殷勤。马得济这一招还真的奏效,小黑子本是准备来闹事的,这会儿还真有点找不到茬儿。他身后跟来的两名小混子急了,只好挤过来打岔:“马老板,听说你把牛毬吹成伞把了,如今要当官了?”
“哪里的话!这是旁人给咱胡说哩。”
“你要是当了官,也是一身臊气。”
“在店里是个跑娃羊,当了官更是个大跑娃羊!”
“跑娃羊”就是种公羊,这是天兴这个地方形容男人性关系紊乱的最厉害的词汇。两个小混混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简直比时下的蹩脚相声还要精彩。
这帮小混混一边说着,一边在店里转悠,用不干不净的手在切好的羊肉里拨拉,挑拣爱吃的往嘴里填。正在吃饭的客人见了,急忙低头吃饭,还没端上饭的便紧着往外走。
马得济的脸上搁不住了。他想发作,又考虑到不久的将来,他的身份就要改变,应该从现在起就注意自己的形象。他忍了又忍,依旧笑着说:“都是自己兄弟,话何必说得那么难听。”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小黑子突然接了过来,说:“谁跟你是兄弟了?你把眼睛擦亮点!我是你爷!你是我孙子!”
马得济和小黑子这帮哥儿们正闹得剑拔弩张,门外突然响起了汽车喇叭声,一辆小轿车停在了泡馍馆门前。车门开处,雪中达陪着一个胖胖的年轻人下了车。马得济觉着这人挺面熟,知道他是县上哪个机关里的要人,但说不准他具体在哪个机关。
见那胖青年下了车,小黑子也愣住了。雪中达陪着那胖青年往泡馍馆里走,小黑子他们三个便向店门口溜。那胖青年见这三位要出店门,就冲着店门正中一站,也不看着他们,只轻声说了一句:“谁叫你们来的?”
“是,是……”小黑子嗫嚅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往后,要往这儿来,得先掂量掂量。”
“好,我一定记住,一定记住!”小黑子毕恭毕敬地回答。
“去跟你中达哥溜溜。”
“是。”小黑子答应着,跟雪中达走了。
距马家羊肉泡馍馆不远,有一个冷饮摊子。雪中达看那里生意清淡,没有闲杂人,便把这三个混混带了过去。他要了四杯饮料,给三个混混一人一份,自己也端起一瓶来,呷了一口,这才慢慢腾腾地说:“你们跟洪哥熟?”
“我们是……”
“我们见过面,但没打过交道。”一个小混混正想说什么,小黑子急忙插了进来。
“他是我的表哥。在我们弟兄中,我俩是最说得来的。”雪中达说。“以前咱们不认识,有些事可能有点儿误会。往后,咱们是一家人了,大凡小事还望你们多照顾。马得济马老板是我至厚不薄的朋友,他做事木讷,不太合时宜,也请几位多多关照。”
“这些用不着大哥吩咐,小弟自然知道应该如何办。”小黑子也摆出一副老江湖的样子说。
“也许,过不了多久,马老板还会有事仰仗几位。到时候请你们别推辞。当然,马老板也不会亏待了诸位弟兄。”
“呐,我就先谢过了。”
“三位再坐一会儿,我得先过去。洪大哥与马老板不太熟,有些话还得我在场。这儿,请兄弟们走时替我会个账。”雪中达嘴里说着,把一张50元钞票压在了杯下。
“雪大哥请走好。”见雪中达这么会办事,小黑子也变得客气起来,还站起来送了送雪中达。
雪中达回到泡馍馆的时候,马得济已经把那个胖青年洪大哥请进了他的办公室。雪中达走进马得济的办公室,见桌子上已经上了好几道菜,西凤酒也已经开了瓶儿,就等他来了。他也不用推让,自己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就去抓酒瓶。
“那几个摆平了?”洪大哥问。
“小菜一碟。”雪中达满不在乎地说。他似乎记起了什么,又加了一句:“只花了半张,他们就乐得合不住嘴了。”
等马得济给三只杯子里全斟上了酒,雪中达招呼胖青年和马得济都举起杯来,这才给马得济介绍:“这位是财政局新上任的副局长,姓洪,单名一个秋字。是咱县上局长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最有实力的一个。”
“别说得那么危言耸听的。我叫洪秋,你只管叫我洪秋好了。”
“洪局长也算是咱们的校友。只是他是咱们同学中的佼佼者,高中毕业后,又上了一次财经学院。”
“咱们一遭生,两遭熟,往后就是弟兄了。你要有啥过不去的事,凡我能帮上忙的,你只管找我。”
听洪秋这么说,马得济激动得什么似的。他觉着唯一能表达他心意的,就只有一个劲劝客人喝酒,同时,自己也喝得毫不含糊。到走出他的办公室时,三人的脚步都已经不稳当了。但是,马得济还是没有忘记把雪中达替他花的那50元给雪中达。人家替你办了事,千万不能再让人家亏了本去。
经过了七灾八难,终于盼来了竞选的日子。
还没有到开会时间,淡镇长早早地来到了竞选会场。他向镇企业办公室赵主任要过竞选人员花名册,一个一个地仔细看着。有他不了解情况的人,就向企业办公室主办这次竞选的干事询问。忽然,他在名册上发现了马得济的名字。
在前几天,镇妇女干事范秋红已经向他反映过,说有个卖羊肉泡馍的马得济,花钱买通了镇上的干事,要竞选厂长。他拿不准这个马得济是不是妇女干事说的那个卖羊肉泡馍的马得济,便问企业办公室的干事。可这位干事也不知道,他只好又问赵主任:“这个马得济现在从事的是啥工作?”
“个体。”
“具体干的是啥?”
“开饭馆。”
企业办公室赵主任和淡镇长的关系紧张,这在镇政府是公开的秘密。当年县委要提拔企业办赵主任,组织部门派人来镇上作考察。淡镇长那时是镇党委副书记,分管组织工作。在调查组面前,淡副书记很“客观”地说了赵主任好多优点和缺点。最后,他又向组织部门重新推荐他信得过的人去顶替赵主任的名额。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淡副书记做的这些事,还没有过夜就被赵主任知道了。赵主任寻到了组织部,又告了淡副书记和那个新推荐的考察对象的状。当然,赵主任和新考察对象两个人谁也没提得起来。可是从此以后,赵主任和淡镇长之间,便拉开了冷战的序幕。
淡镇长以领导者的身份,向赵主任询问了半晌马得济的情况,赵主任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买淡镇长的账。淡镇长也很知趣,他怕再追问下去,赵主任这个愣头青会当着县上这么多领导的面,给他来个下不了台,那就得不偿失了。为了争面子,弄得不好,说不定还得丢面子,只好忍气作罢。
会议开始,淡镇长向全体与会主持竞选的领导挨个介绍参加竞选人的情况。介绍到马得济,他便扯直了嗓子喊:“马得济!”
“哎。”马得济应了一声。
淡镇长只听有人答应,却没有发现答话的是谁。
“请你站起来,让大家认一认。”
赵主任听淡镇长这么一说,知道事情要岔,便愤愤地说:“有这个必要吗?”但是,还没有等赵主任的问话生效,马得济就已经站起来了。
马得济这时也迟疑了一下:别的竞争对手都没有站起来过呀?可他很快就想通了:自己能获得这个特殊的荣耀,说不定正是那三千元起了作用呢!别人没有站,我站起来了,就说明了我和这些竞争对手不一样!当然,成功的可能也就大得多!
淡镇长总算在人群中找到了马得济。他在马得济的羊肉泡馍摊子上吃过泡馍,认得马得济。他本来就是因为听了妇女干事的话,专门给马得济找岔子的。马得济往起一站,他的目光就在马得济的身上乱溜。当发现马得济穿得比自己还要阔气,那气派比自己这个镇长显得还要大,淡镇长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也不管有这么多的上级领导在座,铁青着脸,大声说道:“你就是要竞选农机厂厂长的马得济?”
“就是。”马得济笑着回答。
“你不就是那个卖羊肉泡馍的假回民吗?你也想竞选厂长?你知道这厂长是啥?是领导!是要领导几十号人的领导!你一个假回民,有啥能耐当厂长!你有啥资格来竞选厂长!简直是胡闹!这份报告是谁递上来的?企业办公室要好好查一查!我们这是在竞选厂长,是在选领导!这领导是卖羊肉泡馍的能当得了的?卖羊肉泡馍的要能当了领导,共产党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
在大家的轰笑声中,淡镇长当众撕毁了马得济的竞选报告。赵主任明知淡镇长这是拿马得济给自己做难看,可县上这么多领导在场,没有一个人出来说句话,他也就心上一把刀,忍了。雪中达倒是想说话:你让大家公开竞选厂长,并没说卖羊肉泡馍的就不能参加竞选呀!可他看了看场上,大家的脸上几乎都是各式各样的笑容,竟没有别样表情,他也就跟着笑了。
神仙打架,可就苦了凡人。马得济为了争面子,为了出人头地,为了不被人笑话,反而被淡镇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骂了个狗血喷头,马得济窝了一肚子火!但这里都是比自己能行的人,他这一肚子火气却无处发泄,只好灰溜溜地独自离开了会场。
当官不成,反而惹了一身臊。马得济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气雪中达办事不力,也气那些吃了他的饭喝了他的酒的干事,更气淡镇长!你不就是小小的镇长吗?有本事你当个县长省长去!在这儿给我使啥歪!可这些话他只能留在心里。回到店里,他没头没脑地把服务员和大师傅骂了一顿。
作者简介
陕西凤翔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戏剧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陕西省民俗学会理事,凤翔县作协主席。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风流街》、《下乡纪事》等小说作品,《二娃审案》等戏剧作品,《凤翔民俗》(上下卷)等。
精彩悦读
责任编辑丨 辛 克
文字审核丨 濯 尘
公号维护丨 魏晓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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